《燕剪风》影如沙

58、森森塔林

　　塔林，乃是历代空芸寺历代高僧的坟墓所在。
　　古柏森森，层叠浮屠掩映其间。高低不一，样式各异。
　　走在其间，山风拂面，古柏树冠微微摇动。并无寻常墓地的阴森恐怖，有的只是安详肃穆。
　　这一场舍利归塔的仪式声势浩大，由定行长老亲自主持。
　　仪式过程之繁琐，他们说的话之晦涩，我实在无法叙述。确切的说，我根本就看不明白，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拉着芝麻在一旁站了将近一个时辰，芝麻实在累得不行，就干脆坐在地上。
　　这时听到定行朗声说道：“开塔！”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我把刚坐下没一会儿的芝麻又拎起来。低声道：“关键时刻到了，精神着点儿。”
　　在寂海大师的佛塔四周围成一圈的一众僧人，此时垂首合十，唱诵经文。
　　佛塔中层的门洞，本来是由泥灰封住。此时两个和尚手握两把金质小锤，将泥灰门封小心凿开。
　　塔门敞开的一刹那，我的心抑制不住的通通乱跳。
　　曲谱！曲谱！脑子里不断萦绕的只有这一个词。
　　可是，我所站的位置里那佛塔还有一段距离，塔的周围又有几个和尚晃来晃去。即便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断然看不清那里面到底安放着什么东西。
　　我急中生智，附在芝麻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
　　芝麻点点头，便挣开我的手，撒开两腿向寂海佛塔跑去，边跑边喊：“恩人爷爷，我是芝麻，你还认识我吗？”
　　塔林里气氛本来严肃认真，可这时忽然斜刺里窜出个大吵大喊的小毛孩子，就好像本来弹着古琴的屋子里，忽然响起一面破锣一般的大煞风景。
　　众和尚皆是一惊，就在这当，芝麻已经赶到了佛塔前面，小兔子一样的在那里跳上跳下。
　　站在一旁的监寺正明和尚见状，连忙伸手阻拦。
　　“你干什么，我要和恩人爷爷说话！”芝麻叫道。
　　正明厉声道：“法式庄严，岂能让你胡闹！”
　　立在一旁的定行住持倒是表情沉静，只顾念经，似乎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两个箭步赶上前去，一把拉住芝麻。
　　“臭小子，快老实点。”
　　“不嘛，我要和恩人爷爷说。。。”
　　我干脆用手把他的嘴堵住。
　　一边对正明赔笑道：“监寺长老，实在不好意思，这孩子小，不懂规矩，我这就把他领走。”
　　正明脸上愠色未消，点了点头。

　　回普济院的路上，隐约感到，自己离那曲谱渐渐近了。
　　刚才拉着芝麻和监寺道歉的过程中，我已用余光将浮屠中暗藏的物什看的分明。
　　塔中并无寂海的衣冠，有的只是薄薄一本册子。
　　虽然册页上的字看不分明，但我料到那绝非佛经。如果是佛经，不可能只有薄薄的几页。况且也不应该是那种装裱。
　　十有八九，那就是《凤翔操》！
　　想到这里，心里便有说不出的兴奋。

　　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人。那人一见我，连忙将头低下，想要转弯，却被我叫住。
　　“妙觉师傅！”
　　“啊？哦。。。程，程施主。”
　　妙觉一只手抓着衣角，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反正就是不敢看我。
　　“那个。。。你不是去参加寂海禅师的舍利归塔仪式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我拍了拍芝麻的头笑道：“都是因为这小子，不懂规矩，在仪式上张牙舞爪，我只好先把他领回来。”
　　芝麻一晃脑袋：“哎，雨燕姐姐，那可是。。。”
　　我忙将他的嘴堵住。
　　“芝麻乖，别乱说话。”
　　芝麻一脸的委屈。
　　“嗯，妙觉师傅，参加了一场法事，我发现自己真实浅薄，什么都不懂。”
　　妙觉道：“程施主，何出此言啊？”
　　“我看佛家行事，处处玄妙，有好多地方，都不明白。又不好意思和人请教，怕师傅们烦。”
　　妙觉眼中闪现光芒，一张文静的脸上初次对我绽开笑容：“程施主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吧。我虽然也只出家一年，但应该还是能帮你解答一些疑问。”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我现在就有一个特别大的疑问要请教。”
　　“请教谈不上，你只管问就是了。”
　　“历代高僧佛塔之中，似乎都是盛放舍利、经文和法物的吧？”
　　“没错。”妙觉笑道：“程施主这不是挺懂的么。”
　　“嗨~这不过是常识了。”我接着问：“经文的话，一般都是厚厚的一本吧？”
　　“嗯，经卷都是很厚的。”
　　“可我刚才不经意间发现，在寂海大师的佛塔之中盛放的，只有一本薄薄的册子。那是什么经啊？”
　　妙觉一时语塞。
　　不好意思的摸摸光头：“这个。。。这还真问住我了。”
　　“哦，没关系的。我不过是好奇随便问问。”
　　妙觉低头想了良久，忽然迈步就往回跑，边跑边回头喊：
　　“程施主，你放心，我一定会给找到你答案的。”

　　暮鼓声响，晚霞之中，一只白鹭的剪影在空中掠过。
　　不过惊鸿一瞥，再遥望时，唯见天边夕阳沉淀下来的金红色的光。
　　于是就自然而然的想念起白晔。
　　这一路走来，也算历尽凶险，可是从来都没有迟疑，只是不顾一切的勇往直前。蓦然回首间才发现，我做的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
　　似乎是上天注定，我要为了他纠结、落泪，乃至流血。然而这所有，我都甘之如饴。心里装着所爱的人，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正坐在普济院草木繁茂的□□里发呆，听见身后有人叫我。
　　“程施主。”
　　“哦，是妙觉师傅啊。”
　　“你上午问我的问题，我找到答案了。”妙觉见到我终于不再那样拘谨，这样和他谈话也自然舒服了不少。
　　妙觉说他回到自己所在的观音院，问了好些师兄，但他们都不知道，于是他便去找那些看守偏殿的老僧。终于从一个定字辈的师傅口中得知了。
　　“寂海禅师浮屠中安放的，并非经书，而是一本曲谱。”
　　妙觉说出最后两个字，我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了。
　　“太谢谢你了妙觉！”我高兴的
　　“程施主何出此言啊，能帮到你的忙，我。。。我挺高兴的。”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庭中除了我和妙觉，空无一人。
　　“程施主。”
　　“嗯？”
　　“那天你，你把我当做一个人了，我们长得很像，是么？”妙觉轻声问。
　　这回轮到我手忙脚乱一脸尴尬了：“那个。。。没，没有，都怪我，烧坏了脑子。。。”
　　“你。。。”妙觉刚吐出一字，忽然腾地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你说什么，我罪过？”我奇怪的看着他。
　　妙觉连连要手：“不不不，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要回去念经了，告辞。”
　　言毕一溜烟的跑出了回廊。

　　没工夫考虑他，我完全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当中。
　　这也许就是佛家说的果报吧，我无意之间，帮助寂海大师把他的舍利送回空芸寺，他为了感谢我，就把《凤翔操》送给了我。
　　没想到白晔苦苦找寻好几年的曲谱，被我这么轻易就得到了下落。
　　夜长梦多，我决定今晚就到塔林去把曲谱偷出来。
　　越想越高兴，不由嘿嘿的傻笑出来。
　　直到冰凉的雨丝打到脸上。
　　下雨了？这样也好，更能掩人耳目。

　　雨滴不断敲打石制塔身，噼啪作响，如同更漏。
　　塔林之中一片幽暗。
　　我凭借记忆悉心摸索，终于在数百浮屠之中找到了寂海大师的安身之处。
　　封门的泥灰是白天抹上去的，最好现在还未干透。
　　我伸出手去，在那门封上按了按，又拿指甲去用力抠了一下。
　　哎呦，好痛！指甲差点被别折掉。
　　看来只能用剑了。
　　我将宝剑抽出，就要去撬那门封。

　　猛然间一阵劲风扑面袭来，瞬间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急忙向后倒退数步。
　　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人从佛塔之后缓步踱出。他一只手打着一把黄油伞，另一只手啪的一翻，将宽大袍袖顺势卷起。
　　我竟是被他这股袍袖之风给击出好远。
　　油纸伞的一周，向下不住滴着雨水，那伞被压得很低，完全盖住了僧人的头部。
　　一阵阴风吹过，整个塔林的柏树都摇晃起来，发出冷森森的声响。
　　我吓得心脏好悬没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
　　这，这该不会是寂海大师的。。。魂魄吧！
　　他老人家，该不会是因为我触动了坟墓，生气了，出来教训我的吧！
　　我只觉周遭一片漆黑冰冷，唯有那被雨淋得光亮无比的黄纸伞，格外扎眼。摇摇晃晃，无声无息的慢慢逼近。本想拔腿逃走，可是两条腿像被钉在地上，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握着剑的手，一个劲儿的打颤。
　　心里不住默念：“阿弥陀佛。寂海大师，我不是故意冒犯您，求您饶了我。您如果实在怨我，拜托您，不要现在杀我。等我把《凤翔操》送到白晔手中，到那时您再杀我不迟啊。大师，您是一代高僧，慈悲为怀，雨燕在死前只有这一个愿望，求您答应我吧。只要完成这个心愿，就算让我下多少层地狱，我都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