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剪风》影如沙

12、黑鹞白鹤

　　蓦地夜风骤然吹起，把街面上的落叶连同灰尘一起卷了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旋风过后，一切又安静下来，街道阴暗的尽头里，一个模糊的白色光点在慢慢放大。
　　那人的身影且行且进，却不闻丝毫脚步声响。
　　手持一支细长银笛，衣袂在风中白蝴蝶般的纷飞。
　　较之女子还要清秀有余的脸，鬼魅般浮出夜色黑暗的水面。
　　是你！
　　我相信，我们两个在看清对方的同时都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喊了出来。因为我们脸上惊诧的表情就说明了这一点。
　　“怎么，认识？”敏锐的老爷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嗯。。。”我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急忙用力摇摇脑袋，大声喊：“不认识。”
　　“嘿嘿，骗我老糊涂吗？”老头低声笑着。
　　“老爷子，我不认识他，他是谁啊？”
　　我继续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竟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甩斧子的臭小子！”
　　什么？！虽然极力不想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但看见顾老头那咬碎钢牙的表情我知道那是不可否认的了。
　　“臭小子看好了！”老贼王把身后那包东西解下来，在手里颠了又颠，故意气人。
　　“小子，姜还是老的辣，你趁早认输，贼王老爷也许会饶你不死。”
　　“我并没跟你比赛，为什么要认输。”
　　白衣少年轻启薄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那冷淡的口气和神情，仿佛是目空一切，又对这一切都漠不关心。
　　“直娘贼！老爷我偷什么你偷什么，这不是和我比赛是什么？”
　　“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
　　“直娘贼！”贼王这次是恼羞成怒了，他最受不了的应该就是少年那种毫不示弱的甚至带着嘲弄的表情吧。
　　他猛然把手中那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黑色包袱直接朝少年身上掷去，这一掷凝集了他所有的仇恨、气愤和几十年来积攒的内力，力道甚为凶猛，夹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刷的从我眼前飞去。
　　然而那只包袱居然被少年轻描淡写的抓在手里，又轻描淡写的朝前面掷去。
　　包袱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弧线，不偏不倚掉落在顾元龙脚下。
　　“这种东西我并不感兴趣。”
　　“臭小子，是你找死。”
　　老爷子瞪大双眼，握紧双拳，上下交错，形成攻势。
　　我发现他的拳上白光闪耀，仔细一看，原来每只指缝间都是一把明晃晃的薄如冰片的小刀片。
　　这边老爷子杀气腾腾，那边少年却仍是稳坐钓台一般，手持长笛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嘿嘿，接招吧！”
　　贼王大叫一声，腾身挥拳攻上，矫健的宛如一只黑色的鹞鹰，他拳上的刀片闪烁，正恰似鹞鹰利爪，一抓面门，一抓胸口。
　　臭小子还是一动不动。
　　我急的喊道：“哎！你吓傻啦！快。。。”我想让他快跑
　　但话音未落，之见他右手银笛一举，将贼王击打面门的一拳抵住，同时身体左旋，又避过贼王打击胸口的一拳，紧接着左手翻掌，一掌打出，呼的一声，贼王连忙后跃。
　　少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在瞬息之间。宽大的白色衣袖被掌风激起，上下鼓荡，如同白鹤张翼。
　　好！
　　我在心里默默喝彩。
　　贼王向后跃出一步，足尖只在地上一点，就又向前攻去。他双拳交替，速度飞快，我简直看不清他的路数了。却见少年左右腾挪，躲过贼王连连进攻，忽的他手中银笛一晃，倏然间一道白光从笛子里闪出，好似一条银色缎带，缎带左右摇摆，碰到贼王拳头之上，发出清脆的乒乓之声。
　　这是什么秘密武器？我揉揉眼睛，努力的看去，原来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细长的软剑，剑柄即是银笛。
　　天啊！太了不起了，刚才惊见拳里藏刀，现在又看到笛中藏剑！我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拆了百招有余，我没看出两人有丝毫的倦怠和破绽，忽然间顾元龙哈的一声，一扬手，三只刀片闪着寒光从他手中飞出，少年举剑一挡，剑尖轻盈的左右摆动，呯呯呯打落了三只刀片，在这当儿，老爷子用脚尖将地上的包袱勾起，背在身上，腾身跃起，无声无息落在了路旁的一间铺面的房檐上面。少年紧跟着一跃，以一种更加轻灵的姿态，白色羽毛般飘落在了顾元龙前面。
　　两个人马上又缠斗在一处。一只刁钻凶猛的黑鹞，一只俊逸洒脱的白鹤，两只大鸟在连绵起伏的房檐上飞高就低，且战且走。
　　我只能在下面一边跟着跑，一边抬头看。作为武林中人，我可不能错过这么精彩的高手过招。
　　忽然“嘭”的一声，只见老头子像被扔出的一件东西一样飞了出去，本应摔下房檐，但他敏捷的一手抓住檐角，双腿一荡，又攀回屋檐之上。
　　“直。。。”他刚要骂人，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我的心咯噔一下，连忙跑过去飞身上了屋檐。方家面前我这一招半势实在难看，但现在也顾不了这些了。
　　“老爷子，老爷子！你没事吧。”
　　老头眼中的光芒已经黯淡下来，趴在那里，如同一只行将就木的老野猫。他拿袖子把嘴上的血抹了抹，居然笑了。
　　“乖孙女，爷爷没事。”
　　“老爷子，咱不打了，走吧！”
　　老头仍旧笑着：“臭小子有点意思，我还没跟他打够呢。乖孙女，你把，把我扶起来。”
　　“老爷子，你都这样了，算了吧。”我哀求的声音已经带出一丝哭腔。
　　“来啊！”贼王声嘶力竭的喊道。接着又是一口血，一大半都溅到我的身上。
　　一股浓烈血腥气扑鼻而来，我知道再说什么在这个倔老头面前根本就没用。
　　看来只好勉为其难，劝劝那位白衣少年了。
　　这时，我敏锐的发现自他手中的笛子开始，一股红色细流沿着软剑向下流淌。于剑尖儿处滴答滴答的落下来。
　　原来他也受伤了！
　　我右手握剑，冲他一抱拳。
　　“这位少侠，再打下去不过是两败俱伤，请你收手吧。”
　　“乖孙女！别跟这小子废话，让爷爷杀了他！咳咳。。。臭小子。。。你死到临头还。。。咳咳。。。还装什么蒜。。。咳咳。。。”
　　也不知道是谁在装蒜，这么打下去，没命的是你啊老爷子。
　　“少侠，就算我求你了，请别再打了！”
　　少年漠然的脸上忽然漾出一丝微笑：“今天我不杀他，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这个时候的这种微笑，分明是在嘲弄人.
　　“怎么，你还要我怎样低声下气的哀求你吗!”我提高了嗓门。
　　“不需要，你让开就可以了。”他冷冷的道。
　　我真是多余，和这一老一小两个脑筋不正常的家伙说什么收手的话。
　　但是无论如何，要保护老爷子。
　　唰的一声，我将剑出鞘，一招“金蛇出洞”向他前胸刺去。
　　这招是十足的攻势，因为劲道过猛速度过快，会难以回防，一击不中，就会摆出破绽，是很危险的杀招。但我知道对手武功远在我之上，如果不拼了命的使出杀招，就更没有取胜的可能。
　　青萍剑似金蛇向少年咬去，眼看着剑尖已经碰触到他的衣服，他却依旧毫无动作，一股悔意从心里油然升起。
　　我的剑尖停在了他的胸前。
　　可就是这么微微迟疑的瞬间，少年猛然伸出左手，用两根纤长的指头轻轻在剑脊处弹了一下。
　　呯，剑身被向左弹开了三寸有余。
　　紧接着他左掌向下斜切，正中我右手内关。
　　“啊！”我痛得大叫一声，剑从手中落下，掉在屋檐之上。
　　我连忙蹲下身去想把剑捡起，只觉得头顶上寒气习习。
　　一抬头，发现少年软剑的剑尖正对准了我的脑袋。
　　“小畜生！你休想伤了我的乖孙女！”顾老头大叫。
　　头上银辉掠过，我闭着眼睛尖声叫起来。
　　然而唰的一声，再睁开眼时，我的头还好好的在脖子之上，而少年的软剑已经缩回到银笛里面。
　　我心里一喜，连忙站起身，对少年笑道：
　　“你不打了，是吗？”
　　他却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将笛子插在腰间，转身走了。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我猛然想起来，还没问那支笛子曲叫什么名字呢。
　　刚要张口，就听见身后顾元龙激烈的咳嗽声。
　　哎，程雨燕！你怎么这么没正事儿，还是救老爷子要紧啊。
　　我连忙转过头：“老爷子，咱也走吧。。。”
　　然而转头的刹那，我却愣在那里。
　　贼王不知何时已经在后面悄无声息爬了起来。
　　老头冲我狡黠的一笑，用眼神示意我躲开，然后他将手移到腰间，调整方向，枯干的手指向下用力一按。
　　不好！他要发暗器！
　　霎时间两道流星从他腰间的机关里放射出来，而同一时间，我身后已经收剑罢手的少年，还在兀自向前走着，浑然不觉。
　　“小心暗器！”
　　我一边喊，一边张开两手冲了过去，挡在贼王和少年中间。
　　“傻孩子你干什么！”贼王惊诧的瞪大了眼睛咆哮着。
　　我没工夫答应他，只顾回头看少年有没有事。
　　只见他霍然转身，同时抽出银笛，那笛子在他手里转出一个银花，随即挥出，呯的一声，将向他直逼过去的那只暗器又击了回来。
　　身后的贼王还在骂我：
　　“真他娘的傻死了！你。。。”
　　骂声里带着无限的沉痛。
　　忽然，他停止了咆哮。
　　我急忙转回头来。
　　一个银白色光点不偏不倚的停驻在老爷子的眉心，那是一枚银钉，深深植入了万贼之王坚硬的颅骨之中，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我惊的半张的嘴开始颤抖，鸡皮疙瘩从后背迅速蔓延至头皮。
　　老爷子，他，死了！
　　贼王还大张着嘴，但那嘴里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他一定没有想到，纵横江湖数十载，最后居然会死在自己发出的暗器上。我眼睁睁看着他僵直的身体，如同一根枯木一样向后跌去，直至坠下了屋檐。
　　“老爷子，老爷子！”
　　眼泪夺眶而出，我哭喊着冲上去，却忽然感觉左肩上猛烈的刺痛。
　　侧过头，看见自己左肩上钉着一只惨白的银钉。
　　刚要去拔，一只冰冷的手将我的手攥住。
　　“你干什么！”我用力挣扎。不论如何，这少年杀了老爷子，现在我看见他就满腔怒火。
　　我的右手被他牢牢握着挣不脱，于是挥起左手，朝他胸口奋力打去。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哭喊着。
　　“你别乱动，暗器上有毒。”
　　“你胡说！”
　　“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严厉的语气不容辩驳。
　　我安静下来，抬头望向他，月光下那眉头紧蹙却依旧俊秀的脸逐渐变得虚幻不实起来。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如同一片叶子一般，风朝哪边吹，我就会飞向哪端。
　　眼前模糊一片，我浑身无力的软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间居然长的如同经过万水千山，也许死亡真的是一个过程，没有终点，地狱是个无边无尽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我降落下来，落在一个柔软的地方，仿佛是母亲的怀抱。
　　令人窒息的疼痛从肩膀一直蔓延开来，最后遍布全身，好冷，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近乎我所有的意识都已经游丝般飘到头脑的外面，我用最后一丝力气问道：“我。。。是要死了吧？”
　　一个声音好像从相隔了很遥远很空旷的地方发出来：“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金色的光，在我快要冰冻的血液中燃放出一个温暖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