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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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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将在这一天死去。
他像往常一样在卯正二刻起床,洗漱、用餐,然后他起身换装:先是靛青色仙鹤绣纹的朝服,然后是朝冠、朝珠和蝙蝠型的玉佩。接着他走出房门,穿过自家栽满白玉兰花的庭院,穿过书房和重重院门,和平时一样坐进马车,前往内城那座仿佛要高耸入云的巍峨宫殿——他得在辰时之前赶到那里。
他是个失败者。毫无疑问。
十年来他斗倒了挡在他前面的所有人,位极人臣,手握权柄,用铁血的手腕构筑了几乎不可动摇的权威——他需要绝对的力量来推进改革,他倾尽一生勾画的理想乡:百姓安乐而知礼,国家富强而安定。他像一个固执任性的孩子,用铁腕排除异己,推进革新,毫不留情的打压一切对立势力。他如此的沉浸在自己的理想和激情中,甚至听不进任何反对的声音。
但是他失败了。
他走得太快太急,以至于超越了这个时代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的改革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保守派和中立派结成联盟,甚至维新派内部也分崩离析——他们都在日夜诅咒他,而他的支持者只剩下他自己。反对势力如此强烈的反扑,甚至于连王权都变得如深秋枝头仅剩的绿叶般摇摇欲坠。
他知道自己的结局。
唯有一死,才能缓和革新与保守的势力间一触即发的矛盾。而在他身后,他所有的努力或许将如微弱的火光被时代的巨浪吞没;又或许会在斗争双方的彼此妥协中,以更为和缓的姿态延续下去。
谁在乎呢。他漫不经心地想。
他撩起垂在窗前的帘子向窗外望去。王城的街道宽阔干净,檐牙高啄的楼阁鳞次栉比。天刚蒙蒙亮,早有酒肆商家在开门迎客。沿街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穿梭于市井的货郎,讨价还价的采买小厮,行色匆匆的行人……他们充满活力,生机勃勃,神情中带着满足与安宁。这座城市正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逐渐喧嚣。而在墙角的阴影里,残疾的乞讨者卑微的蜷缩;面黄肌瘦的贫者一刻不停的工作。他们食不果腹,他们衣不遮体,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这一切没人注意,或者说人们早已习以为常。
而百年之后,这个王朝也将无可挽回的衰落,倾覆,最终被黄土掩埋,一如在此之前的千百个朝代一样。他不无恶毒地想。
谁在乎呢。
他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深切的爱着这个国家。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出于理想,不如说是对回忆的承诺。他的一生为了虚幻的梦境倾其所有,粉身碎骨,却并没有奢望真的能有什么报偿:这是他的囚笼。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不顾一切的还原着心中的庙宇,却不在乎是否能够完工——他借此逃离现实,沉溺于回忆,好像如此他就可以不必面对那些早已发生、无可挽回的悲剧,那些在每个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寒夜里,反复追忆温习,一遍遍重温的记忆。所有诺言俱成灰烬,所有故人只能在梦中相见。时光的洪流前那些浩荡的千军万马亦酝酿成寒鸦久久的一声啼哭,提醒着他身后是怎样一条血与火铺就的路。
他的一生像一个拙劣的笑话:前半生沉溺于复仇,后半生用以报偿,得到的结果却只有毁灭。这是他的罪业。
万事成空。
他嘲讽着自己的软弱。
远远地,他望见了那座代表着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权力的宫殿。朱红的城门后,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仿佛直通天地,金碧辉煌的大殿仿佛伫立在云端之上,琉璃瓦在晨光里闪着金光。它如同远古而来的洪荒巨兽,以倨傲又端庄的姿态俯瞰着这个人间。
那将是他的死地。
他微笑了起来。
奇异的,此时此刻他并未想着他的改革、他的功业、多年仕途的艰辛、曾经滔天的权势……甚至这个国家的未来也没有占据他心中的一丝一毫,更遑论他的妻儿子嗣。
他曾经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炽烈的景象,被那焚毁一切的火光灼伤了双眼,以至于再也看不见别的什么东西。
他的世界只有回忆。
马车停了下来。他像往常一样正了正衣冠,走下马车,从容的缓步跨过朱红的宫门。他面带微笑,眉宇间却带着高傲。脊背挺得很直,仿佛这个世界上在没有什么能使他弯腰。汉白玉的天阶反射着阳光,呈现出一片冰冷的光华。
他拾阶而上,终点是死亡。
这个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旧日的火光:
大火漫天。稠蓝色的夜空被点亮,如同白昼。那个人被包围在火焰里,灼热的气浪和跳跃的火苗让她的身影变得模糊,看起来仿佛是要融化了一样。大火把她的长发眉眼都染成了滚烫的橘红色。她倨傲的站在他视线的终端,下巴微微扬起,眼睛里跃动着明晃晃的炎火。她美丽如昔……不,她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仿佛她的美丽天生就应该用燃烧一切的火焰做注脚,却比火焰更噬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双眼要被这毁灭性的美丽灼瞎了,想要闭上眼,却无法移开视线。
她嘲讽般的微笑了起来,语气轻柔,目光却平静绝望如同死水。她说:
“我在地狱里等着你。”
然后这一切就这样融化在了漫天大火里,消失不见——
而我也将埋葬在回忆里。他想。
他迈上最后一节台阶。肃穆的殿堂沉浸在一片窒息的沉默里,王座之上的帝王眼中或许有着一丝歉疚,沉默的同僚们脸上带着得偿所愿的满足或者可有可无的惋惜。而这一切他浑不在意。
靛青官服的宰相在殿前深深叩首。
“今日之局皆是臣鲁莽愚钝所造。陛下知遇之恩,臣纵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煜唯有一死以平公侯之怨。”
他想这就是一切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