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弹铗》凤骁阳

2、弹铗·知己

　　（一）
　　我曾在每个这样有圆月的夜晚，自饮自酌。回忆着当年，也是同样的月下，一个曾与我对饮的人。
　　而今，事过变迁，我遇到这样多的人，有狂傲的，有不羁的，也有颓然，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这样的怀念。
　　世界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最能了解你心事的不是你自己，居然是你的死敌。
　　江湖事本就是非多，谁又能说的清楚，在这么些年来，我最怀念居然不是自己曾经的同门，而是自己的死敌。
　　那个让江湖为之闻风色变，杀人若麻的大魔头。
　　至今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个武林盟主会缅怀那个只我有过一夜交集的大魔头？
　　如果真的要一个答案的话，我想是因为那个人的真。

　　江湖这趟浑水，谁纯白进来，要想活命就得让自己漆黑出去。我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在江湖上，都得戴着自己的面具活下去，愿或不愿岂是我们自己说了算？有时候我真羡慕那人，愿或不愿只在一念之间，无须违背自己本心。
　　在我看来，那个人是任性的，他可以因为自己的一念，让一个城变成一个死域，也已经因为自己的一念，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这一切只因为他喜欢。

　　就是这样一个任性的人，却让我无数次的感叹。

　　（二）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我想想……也应该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皓月清朗，微风徐徐。
　　我一直很奇怪，杀人不应该是月黑风高的么？为何那人却偏巧选了一个月明星稀之夜？
　　那个人总是让无法捉摸。

　　初见时，他一身黑衣傲立在假山上，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依稀之中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杀意，却有一股死志。
　　看着架势不像是要杀人，倒像是来送死的！
　　须虞之间，那人已经出招，招式凌厉，招招直指我的要害，分毫余地都不曾留给我。水银般的剑在月光下舞的密不透风，就连那月光都仿佛都要被剑气切断一般。
　　十分咄咄逼人。
　　不是来送死的么？怎么招招直指要害？
　　当时面对一个没有杀意的人，本不想出手，打到最后却被那人逼人的招式打出真火。怒意勃发，当即抽剑荡开那人迎面而来的剑气，迅速后滑数步，打算重新调整招式。却没想到，当我正蓄势待发时，那人偏又收回了剑，冲冲我摆摆手，道：“不打了，不打了。累死了……你这有酒没？我渴了……”
　　这语气熟络的跟个朋友似的，我依旧拿着剑指着他，冷冷道：“我跟你很熟么？”
　　他倒好，一屁股大咧咧的坐在我家花坛也不问问我这个主人，转头冲着我笑道：“我是大魔头，你是正派盟主，我们当然不熟！”接着月光我看清楚他的脸，很秀气，脸上挂着一抹傻笑，这模样怎么也不能把他与江湖让人谈文色变的魔头联系起来。

　　这个人，总是能轻易化解每次我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敌对气氛。
　　收起剑，冷冷瞪着他，随手从腰间甩出一个皮囊，冷哼：“快点喝，喝完快点滚，别让我再看到你！”转身打算不理他，忽然脑后一阵劲风，冷笑一声，回身一剑刺去，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只见酒囊被我一剑刺穿。
　　酒味的醇厚正弥漫在整个后院之中，这情况跟我预料的不一样啊。
　　那人看到我冷冷瞪过去，有些无辜的眨眨眼，责怪道：“好心请你喝酒，你倒好把酒囊刺破了。你要赔我的酒……”
　　他倒是理直气壮了，这酒囊不是我的么？什么时候变他的了？为什么我刺破了自己的酒囊还要赔他的酒？
　　看他有些不依不饶的味道，倒似我拿不出真正能招待人的好酒，他就赖上了我一般。生平第一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我曾想过无数次与他相遇的场景，就唯一没想到过，最后居然会是这般的……无奈。
　　看着他一杯一杯接着一杯不停的倒酒，饮酒，我们谁也不说话。他自管饮他的酒，而我只是小心的戒备着，看他能玩出个什么花招来。
　　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本是敌人，却像朋友一样，一人看着另一人饮酒。
　　若说我们是朋友，可是却又什么话都不说。

　　“这酒叫什么？我很喜欢……”
　　“竹叶青。”
　　他不再说话，只是不停的饮酒，很放肆，也很……真实。
　　看着他，忽然之间，我想起了一首诗。
　　青瓷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
　　百杯之后始癫狂，一颠一狂多意气。

　　大概说的就是他现在这个样子吧？

　　“你今天来做什么？看你的样子倒不像是来杀人的！”我终究没有忍住，还是问出了口，虽然我知道，有时候人不应该这样好奇。可是对面前这个很难理解的人，我没能忍住心底的好奇。
　　“求死。”
　　求死？我不明白像他活的那么恣意的人，为什么还会想死？
　　“那你可以自废修为，等着你的仇家杀上门就好！”
　　“切！”他不屑的哼哧一声，“我才不要死在那些人的手里呢！因为看他们不顺眼……”
　　“可是为什么偏找上我？”
　　“因为……我看你顺眼！”

　　突然间，我可以理解江湖上的人为什么叫我面前这个人为大魔头了！
　　的的确确是个祸害。

　　（三）
　　那个人碰不得酒，却一直一杯杯的饮。
　　“切~”他不屑的哼了一声，“原来所谓的侠，也是假的。明明心底不想这么做，却偏生虚伪，不过沽名而已！”
　　那人是这样不屑，一边沁着血，一边喝着酒。或许能有人反驳他这句话，但不可能是我。毕竟，我为制衡各方势力，私底下也做过很多见不得的事，虽然不愿意，但是也没办法。
　　“你告诉我，正派盟主，什么是侠义之心？”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因为我本身也不是一个多么光彩磊落的人。身在盟主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那岳飞算不算侠之大者？他是为国为民么？”他狠狠的看了我一眼，杀气凛然。“什么岳飞是为国为民？狗屁！千万国民在他心底还抵不过皇帝老子的一个屁！让他滚就滚！让他死就死！”
　　“他也不过身不由己，毕竟他的生死关系着很多将士的位置！”
　　“借口！全他妈的是借口！以岳飞当时民望，如若他迎回徽宗，皇帝还敢将他怎样？什么为国为民，什么精忠报国？他尽忠的是谁？报的又是谁？”
　　我有些默然，这些又怎会不懂，但是，身在江湖又有谁能罔顾这些呢？并非每个人都能随他一样，一念随心。
　　这一生我曾亲手宰过七百多个恶霸，或许在那些受恶霸欺负之人的眼里，我是一位大侠，救他们于水火。但是，那一次在临安城，我杀的最后一人，那人平日里是很霸道，容不得别人反抗，脾气很暴躁，算的上是临安一霸，乡里乡亲都很怕他。
　　那人最后死在我的剑下，他的眼里流露出并非恐惧，而是歉然。
　　可是，在那人死后，临安的乡亲们冲到他家，抄了他家的财产，甚至连一些锅碗都取走了，却没有人顾及那些孩子。
　　被他收养起来的孩子……
　　面对着那些孩子充满愤恨责怪的眼光，我有些茫然，彻底迷惘，什么是侠？什么算侠？
　　那个恶霸虽然平时横行霸道，欺负乡里，却十分喜爱孩子，在这群孩子的眼里，这个恶霸恐怕比那些乡亲要好上很多。
　　在所有人都不管他们的时候，至少那个恶霸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此刻我才明白那恶霸眼里流露出来的歉然，不是对平日被他们欺负的乡里，更不是对我，而是对这些孩子，他明白，他死后很少会有人会去管这些孩子。

　　从那之后，我很少再将我的剑指向别人。
　　侠的定义，是模糊的。
　　有的不过是群江湖草莽。

　　（四）
　　“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
　　有点无奈，面对这样一个脾性捉摸不定的人，他可以前两分钟跟你称兄道弟，后两分钟对你翻脸无情。“因为看我顺眼？”我有点没好气的笑笑，用他的话来驳斥他，以示不满。
　　“切~”他又哼了一声，满眼的不屑，神态悠悠然的放下酒杯，扭头眯着笑。“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之所以会找上你，是因为你跟我是同类。”
　　我有些愕然，我跟他怎会是同类，他是个魔头，坏事做尽，杀人如麻。
　　“是不是很不服气？也是哦~~你可是尊贵的正派盟主，我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呢！”他眯着眼笑，眼里有一些醉意。“死在同类手上，总比死在那些所谓江湖侠士要好！现在我就在你手上哦~只需轻轻一剑，就可以为江湖除了一害。正派盟主，你还在等什么？”
　　“哼，老子才不屑对一个已死的人动手！”
　　“切，就知道你没胆！”

　　（五）
　　整个江湖是假的，侠义也是假的，只有人心是真的。江湖和侠义不过是人心变幻出来的而已，都是假的。

　　那夜，很漫长，也很短。
　　我们都喝醉了，不同的是，他身醉了，心未醉。
　　红尘路三千，总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我想我能明白那人的意思，他想要的，这个江湖给不了。
　　……
　　提炉江边看烟火，秋叶寒霜随远波
　　一卷云舒平地起，闲倚青竹向紫陌
　　天水皎皎无纤尘，残灯夜雨谁落拓？
　　人生在世一场梦，何不仗剑意婆娑!
　　……
　　那人在我这喝完酒就走了，因为他知道在我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自天亮之后，我依旧是正派盟主，而他依旧是被人追杀的魔头，我们仿佛不曾有过任何交集，除了那夜的酒和诗之外。
　　偶尔听到他又杀了哪个江湖侠士，导致被江湖通缉。
　　算是对同类的感应，我相信那个人不会随便去杀人，毕竟再坏的人也有自己的底线。而那人的底线就是，看你不顺眼。
　　我一直很想知道，他看什么样的人才不顺眼？看什么样的人又顺眼？
　　至今搞不清楚，不过也罢，一切都于我无关，我依旧身处盟主之位，做着身不由己的事。

　　听到那个人死亡的消息，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消息是谣传。
　　那样一个高傲，看谁都不顺眼的人怎么可能会死？事实偏偏他真的死了，而且死的很平静。
　　一直以为那人会死的轰轰烈烈，就算不是死在名士手上，也应该让整个江湖都知道，可事实偏巧是他死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安静角落里。
　　后来据线报，他因为发了一次难得的善念救了一个小乞丐，可是害死他的，偏偏就是这个小乞丐。

　　我知道，用那人的话来说，就是他愿意，他喜欢，他看着那个小乞丐顺眼。
　　我见过那孩子，是个很干净的孩子，清澈的眼干净的像一弯湖水，不似我们这些江湖人。这样一个孩子，难怪他会看的顺眼了。
　　虽然很难想象这样干净的一个孩子会去杀人。不过这其中的隐情，我却懒得去追究了。就算查到了真相又如何？江湖之中，天天都有人死。
　　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从那之后，我曾找过很多人喝酒，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给我那样真实的感觉。
　　江湖依旧是江湖，依旧暗潮汹涌。
　　只是没有了一个名叫重华的魔头。

　　（六）
　　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不禁自嘲。

　　好一个“一卷云舒平地起，闲倚青竹向紫陌！”只是江湖这趟浑水，一旦踏进来就别想出去。他想要的，江湖给不了。
　　他还是去追寻他想要的东西，抛下了一切。浸着酒渍，在石桌上写下了一行行书。
　　“老爷，新一届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马车已准备好！”
　　“好！”放下酒壶，转身向门外走去。

　　石桌上那行书映着月光，越发明显。
　　人生在世一场梦，何不仗剑意婆娑？

　　终究，还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