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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宵剩把银缸照(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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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雨渐渐地停了。漪兰居的卧房临水,星芙打开窗子,只见池塘雾霭氤氲,颇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风袅袅,水面微波如縠。正是暮春时节,浮萍青青,小荷尖尖,如一幅清新渺然的古画,墨迹浅淡,沁出一股隐逸的雅韵。
星芙却没有什么心情欣赏。算算日子,又过去了一个月,不免焦躁起来,明明结界入口在流焰荒漠,却不曾想,墨初非要带她来乘舟下江南,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星芙满腹心事,对着池塘发呆来。
深夜里,清波之上,碧色荷叶间。泠夙白衣胜雪,悄然而来。
咫尺之外的星芙,已经长成了美丽的少女,明眸善睐,艳丽婉娩,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的妩媚。
泠夙的白衣宽大,在风里轻轻地摆动,如流云,如水纹,是高贵的淡漠,是出尘的仙风道骨。
他就这样平静地站了站。
寂寂长空,新月如钩。月光清清浅浅地洒下,薄光在翠叶上宛转流动,似是镀上一层轻柔的光圈。
星芙趴在窗上,沉沉地睡去,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平添了几分楚楚的风姿。
下一瞬间,泠夙来到她的身边。
“师父!”星芙猛然睁开眼睛,看见是师父来了,满心欢喜,伸手要去抓泠夙的衣袖。
泠夙不动神色地避开:“扬州有雨师邪作乱,为师前去除妖,路过此地,便过来看看。”
原来不是专程来看她啊!星芙小小地失望了一下。
百年前的仙魔大战,泠夙将魔帝渊迦斩于剑下,魔宫实力大减。由左护法情魔王念无情与右护法梦君公子笑,打理诸事。十二道魔王,三十六魔煞虽然残缺不全,但仍然奔走四方,祸害人间。
这雨师邪是雨魔王,十二道魔王之一,擅长控雨,所到之处,人间水患连连。
怪不得江南这些日子,天天下雨,原来是雨师邪在作乱。
对上略些失望的眼眸,泠夙平静地移开视线:“墨初不简单!”
墨初当然不简单。短短十几年,从寂寥无名的布衣到闻名天下的富商,论手段,论魄力,论心计,墨初在当世可谓是首屈一指。
星芙觑着泠夙的神色,没有接话。她不知道师父此时提起这些,是什么意思。
转世之后的徒弟很善良,很单纯。泠夙有一丝的犹豫,但很快,他就镇定自若地道:“墨初的术法似乎不错?”
星芙睁着一双如水的眼眸,迷惑不解地看着泠夙。今天师父说来说去,都是闲话,有些反常。
术法?星芙心里一动,立刻想起那日,墨初瞬杀影卫,难道师父说的是那天的事?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星芙就吓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回想起墨初半裸不裸的妖孽模样,星芙低下头,小脸红得不能再红了。
泠夙见星芙神色不定,探了一下小徒弟的神识,冷不丁瞧见那日红帐里香艳的一幕,眉头不留痕迹地皱了起来。
不过泠夙到底是泠夙,他面容依旧淡漠:“星儿,这些天,你都未修习术法?虽然你已成亲,但到底还是我门下。业,精于勤荒于嬉。你身为仙门弟子,就当以苍生为重,心怀天下,勤修术法,斩妖除魔,维护六界安宁。”
提起修仙,星芙不觉泄气。
仙门之中,苦练个二三十年,修得仙身,都算是快的。而她的资质,在仙门弟子中,只能勉强算做不是最末等的,此生纵使日夜不休,勤练苦练,也绝无可能自己修成仙。
星芙与莲妩同拜入千沨宫。短短几年之内,两人俱是半仙之体,只不过,莲妩得益于非凡的天资与刻苦的清修。而她星芙则可以说,几乎是全靠的是泠夙相渡。
泠夙修为高深,是鼎鼎大名的泠宫主,六界无敌。千沨宫乃至整个仙门,觉得他座下的徒儿就该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却不想他新收的徒弟星芙实在太差。虽然星芙很努力,但悟性委实是太差。别说与新弟子中资质最好的莲妩比,就是一个普通的弟子也比她强上许多。
同样的术法招式,别的弟子学一个月的,就能使得娴熟,但星芙练上三个月,也不见得能学会,更别提学好了。
师父术法如此高妙,徒弟却如此废柴。众人都觉得,星芙大大地丢了泠夙的颜面。连素来不多话的古长老也看不过眼,曾多次劝泠夙再收个好的。
在仙界,哪一位掌教、宫主座下,不是好几个徒儿?
更何况千沨宫还是仙门第一大门派,苍梧峰一脉的剑招仙术更是公认的绝妙。泠夙身为宫主,那么他的徒弟是默认的下一任千沨宫宫主。
资质这般不佳的徒儿,绝对无法胜任泠夙的传人!
谁知一向通达的泠夙,任凭别人好说歹说,都只肯收星芙一人。
背负着六界第一高手唯一徒儿的身份,星芙最初觉得无比的骄傲与自豪。但随着修行的继续,这份骄傲与自豪持续到今日,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沉重的压力,如巨山一般,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学,想配得上师父的名声。可不想,几年下来,越是努力,自己越是失望。
师父可以渡灵力,替她打通经脉,洗涤骨骼,助她从肉体凡胎飞升成仙,却不能替她学仙咒,剑招。
想到四五个月后,就是十年一度的“剑试”,所有的弟子都必须出场,星芙自知术法实在是只会让师父丢脸,又想起去流焰荒漠的事还没有着落,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星儿,没事!”泠夙放软了语气。
“师父,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泠夙侧着脸,看着她:“术法并不重要。星儿,为师为你取名星芙,是希望你心如璀璨星子,纯如清水芙蓉。”
夜深沉,屋内未曾点灯,更显得静悄无声。
鎏金云纹的香炉里焚着掺了百合花的沉水香,缠绵的白色烟丝幽幽地盘旋升腾,混着雨后草木的清香,像薄雾一般,沁满了一室。
星芙与泠夙本就是靠着窗站着,离得极近。她没有抬头去看师父。
在满室的清香里,星芙还嗅到一缕淡淡的香,如玉般温润,暖人心脾。那是师父身上的味道,心又是一阵骤然狂跳:“可是——”
“没有关系。为师大可以为你推掉‘剑试’!”泠夙淡淡地道。
“可是——会说的。”星芙低下头,小声道。
“别理他们!”泠夙微微抬头,轻描淡写地道。
窗帘是茜纱,薄似蝉翼,飘如云霞,被风一带,自泠夙那边轻轻地拂来,扫过她凉透的手指,带着熟悉而温润的暖。
星芙忍不住去看了泠夙一眼。
许是今夜月光太朦胧,许是沉水香太幽然。星芙觉得师父的目光,似是蒙上一层氤氲的烟霭,暗藏了一丝的温柔,看得她有些晃神。
她慌忙移开视线。
月光如一掬清水倾泻下来,在池塘上,溅起无数的银色光华。层层叠叠的碧叶,在风里泛着细碎的翠浪,似是在絮絮地述说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师父……待星儿好,星儿知道!”星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着头,道,“可是,学不好,会让人笑话的。”
泠夙没好气地瞥了星芙一眼,抬起头道:“有为师在,谁敢!”
有泠夙护着,当面众人不敢造次。但是星芙能感觉到,众人疏离的客气下,隐藏着许多轻蔑与不服。
从小到大,都是师父为自己遮风挡雨。星芙打定了主意,就算是限于资质,注定了无法出类拔萃,但自己一定要做到能做到的最好。
她抬眼,迎着泠夙的视线,认真地道:“星儿虽然愚笨,但是不怕苦。这次‘剑试’,星儿一定要参加,而且一定会全力以赴!”
月光再亮,也比不上星芙此刻的目光。
泠夙唇角微弯:“想去就去吧!”
星芙一时间,看得愣住了。
师父本是二十岁就修得仙身,容貌极是年轻,微笑起来,连眼睛里都透着笑影,三分的温柔,三分的清冷,三分的魅色,还剩下那一分,星芙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笑起来的师父,是这世上顶好看顶好看的人。
比墨初还要好看。
泠夙很快就收起了笑,手上多了一卷古雅的书:“既然要去,那为师今日传你一招。这是心法与剑招,你先看看。”
书缓缓地打开,上面画着小人在舞剑,边上是大量的注释。
星芙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小字。说来也奇,这书仿佛是知晓星芙的心思似的,只有等她全部看完,这一页才翻过去。她看到后面,想起前头,不甚明白,那书会自动地翻回去,再多出些注释,解释她不明白的地方。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星芙仍然觉得似懂非懂。
泠夙耐心地道:“这是‘苍梧九式’第一招‘雨霖铃’,引水为剑,借力打力,将一分灵力,巧当做十分使。学好这一招,遇上寻常的妖魔,你便可自保。”
星芙在心中默背了遍心法:“师父,这一招,为什么看起来不光是一招呢?”
泠夙收了书:“‘苍梧九式’这套剑法的精髓在于‘九九归一’四个字。看似只有九招,但是其变招,却是无穷无尽的多。每一招都将其他八招融合入内,九又生九,九再生九,反复无穷,但究其根本,仍是立足于一。换而言之,九就是一,一就是九,一招既是多招,又是一招。”
星芙懵懂:“弟子还是不明白。”
泠夙想了想,再想了想,极力用最简单的字词来解释:“再复杂的剑招,都是为了一击而中。前面都是虚,只有最后一击,才是最为关键的。”
星芙还是一脸茫然。
泠夙两眼望天……淡定了一小会儿,才镇静下来:“最好的防守,便是攻。最好的剑招,是能击败对手的剑招。术法对阵,若运用得法,占尽天时地利,便可以弱胜强。这一式‘雨霖铃’,便是巧借水之力。”
星芙窘迫地,低头看着足尖:“师父,星儿真的听不懂。”
泠夙深吸一口气:“那好吧!我先使一遍,你仔细看好。”
右手结印,一柄长剑凭空而出,白华闪闪,正是泠夙的龙渊剑。他倚剑而立:“看好!”
话音未落,人已立于水波之上,同时,剑光华璀璨,猛然直入水底,卷起无数水花,如飞龙,直窜云霄,旋而化作千万柄,夹裹着水,自上而下。光华所及之处,剑气浩荡,寒光耀眼,气势磅礴,如倾盆暴雨。在剑光的笼罩下,池水翻起巨浪,动荡不已。
须臾,泠夙收了招,白衣翩然,立于水上,风华绝代。
一切恢复了平静。
星芙看得眼睛发直。这样雷霆之势的剑招,师父这么轻轻巧巧地收住了。果然,师父就是师父!实在是太厉害了!
“你试试!”
星芙畅快地答应了一声,召来了七星剑。
看着师父使出来那么容易,但是星芙练起来,却没那么容易。连试了几十次,剑根本就不听她使唤。偶尔几次,剑能直直地坠入水中,却怎么也飞不回来。
星芙急得手心手背都是汗,偷偷地看了师父一眼,只见泠夙负手立着,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与失望。
泠夙开口:“为师再使几次,你看仔细了!”
他刻意放缓了速度,换了几个角度使了几次,好让星芙看得清楚。
看是看清楚了,可自己练起来,却完全找不到感觉。星芙又试了几百次,眼见着天渐渐的亮了,却仍然毫无成效,越发急躁起来。
“师父,我明明……这么就是做不好!”她急得都要哭了。
这是每次教星芙时,都会遇到的情景,泠夙虽然失望,但并不在意,口里却安慰着:“你第一天练,能控剑入水,已经很不容易了。”
星芙听了,心里一暖。
不远处的高楼,设了结界,隐在熹微的晨光里。
珠帘低垂,绣幌翩飞,将高楼内的情景遮住了大半。
墨初侧卧在榻上,桃花眼斜斜上挑,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晃晃酒杯,勾起一抹笑:“还真是……有些意思!”
“莫非……”
墨初不看对面的人,只是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