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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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偈,结,劫,竭,戒。
黑夜被炽光灯晕染成白翳,思念被latte点滴为暧昧。
白天不懂夜的黑,如同左眼看不见右眼的泪。
明明在一起,心却远离。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也许算不得一句偈语,只是某种预言,简单艳俗却又可怕的预言
。时常有那么一个时刻,某些平常的话语或眼神仿佛冥冥之中暗示着什么,像怀胎八月的
子宫谁也不敢妄下论断将来的是撒旦还是潘朵拉。
早起喝完原味奶茶,她的左眼便一直胆战心惊。想到这句话,她舒了口气,明知也许是倦
怠的缘故,可也暗想幸而是左眼跳,避过莫须有的一劫未尝不是个安慰。挤公车的路上,
她也在心里偷偷念叨着这句话,转瞬成了一偈咒语。
寂寞的蚊子贴在公车的玻璃上,有点发怵。玻璃的另一面,她卷曲而松散的亚麻长发,萦
绕于细致纤云的颈项,嶙峋的锁骨间透露着一丝隐约的哀怨,若有若无的阴影里是彩贝项
链。她穿着贴身的黑色短袖,右肩上的流苏空灵游转,腰间用放肆的金属链装饰仔裤,脚
上却着一穿散慢的夹脚凉拖。似乎精心装扮过,却又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意。
这公车的终点是颐和园。其实她说不清为什么想到去那儿,她只是想离开,离开这个地方
。出门的时候想到沉睡于昆明湖的王国维,兴许的确是个好地方,好比这呼吸的空气是柏
拉图用过的,那么昆明湖不过是北京她觉得合适的地方了。
七点不到,颐和园很安静,少了尘世的喧哗,虽然这个园子本身是应繁华而生的。她走在
古柳的西堤,路边的蝴蝶兰开得有点太过肆意,张狂得让人觉得凋谢即至。晨风微起,湖
波滟潋,她刹那的嘴角上扬在湖里荡出嘲讽来。一个想离开这人世的人,眼前这景竟在今
日又入得眼来。于是,那日在五台山与他讨论的问题,又幡然跳出来:和尚出家究竟是参
透还是未透?浮生色相,芸芸而已,至少她是费力拿起亦是不能放下的。
有些乏了,坐在长廊,其实也来过多次了,她坐在那儿,看远处的钓鱼人,倒是想起王摩
诘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也许她即是没有参透的人,于
是今时今日才到得此处。可是生命有几件事能够看得清楚,死生即是人最紧要的事,可也
由不得人选择。倒也仅有这两件事,对于众生是皆来平等的。
过去了一场劫,也许只是结。本性里她大约天生着了一点悲观的情结,所谓”情结“便是
感情的纠结,对于别人来说也许仅是爱情的纠结,一场爱情是天堂与地狱的共生。但是她
亦不是那种为爱情而生的女子,虽然逝去的爱情加速了她的绝望。他与她相识在城西那个
园子的湖畔,湖光塔影,谈天说笑,引古诵今,都是众人艳羡的生活。他的头发很短,却
每一根都很有精神的样子,甚至时常让她感到仙人掌仙的那种力度。单从外表而言,他比
较像那种愤世嫉俗的青年,她则是走着琼瑶女主角路线的忧郁女子,无关世事。然而,未
曾料到,后来的事情不小心暴露了相反的结论。当然,今时今日她仍是爱他的,只是这种
爱已经蜕变成一种习惯,就如同对异乡的他的思念幻化成了一个空房间,只是需要有一个
人在那里面。
过去的几个月,从最初校园里的慷慨激昂到后来广场的热血冷腥,都是让人措手不及的。
她和他最初也只道或许是这园子里向来的民主与热情七十年后再次燃放罢了。她在这场理
想的酝酿之间,茫然而又激昂地感到,那时常回味着的民国味道似乎也开始若隐若现,五
四对于她而言,是青春的绚烂。她骨子里的那种浪漫此时与众人一起幻化成绝对的理想主
义,她与他们一起在街头慷慨陈词,她与他们一起坚信这即是最奢侈的生命奋争。
他不同。最初几日,他还与她谈起那些敏感的话题,后来则缄默不语。她正沉醉与一场浪
漫的运动里,没有在意他的不小心,来不及解除她的不解。直到那一夜,坦克亦是出动了
,所有的言语都醮上了鲜红的味道时,她才意识到这不是理想,是冒险。他与她依然坐在
湖边的老椅子,彼此不语。虽已是强装早已置身事外,然而谁也不会知道即来的是否真的
能安之。凉风忽起,她才意识到过去几个月的狂热,如今都已幻灭成了浊音,焦躁而彷徨
。
你想办法回去吧。她泠然道。此事你参与较少,即早回去亦可早日脱身,以免受牵连。
他不语,他的发丝仍然让人感到坚毅而有力。她悄悄瞄了他一眼,月光削得他的脸颊线条
陡峭,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与她“梦里花落”的男孩如今已经猛然有了男人的味道。若
不是这场“被有居心人操纵的学生运动”,她与他或许真的能从此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她将看他每天一点点的变化。而如今,她不知,生活将因这事件作如何匆匆地了结。
你明天就去火车站找李叔,先上火车再买票,回了家再作打算。她想至少,如果真的离去
,这世上仍有人记得她亦是好的。他亦是好的,虽然她曾经对他过去几个月的过度冷静疑
惑不解,但至少是爱她的,她决心认真地骗他。生活,是不需要太多鲜活来祭奠的。不解
他的冷漠言行,但依然是珍惜着他的。选择,不同而已。
你也不用担心,王瑞他们或许还比较麻烦,我家已经给我安排出国了,立马能走。以后或
许不能再见了,也或许等过了这一阵,我便回来。你也不必来找我,如果可以,我自是会
回来的。
她说着,心想也许将是永生不见了。永生不见了,下辈子呢?现在她倒是宁愿相信所有关
于轮回的故事,来生能够重新走过,只是也许同样会累。她是出不了国的,她亦是骗了父
母已经准备好了出国,不必担心,还硬是说对外装作已经脱离了父女母女关系,爱的人都
不必受到牵连即好。她心想,也许她的信仰是错的,但错亦是错了,不可挽回,信仰被人
突然击碎与自我否认有着截然的差别。她是固执的,也是不可以接受如今的事实的。她一
直坚信的善良与平等,宽容与倾听在瞬间被年轻的血液溶蚀在权威的红黄琉璃里。
她坐在他的身旁,突发奇想,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夏天,也许与他也终将离别,因为这个夏
天她爱着他,却发现彼此是如此的远离着,理想与人生的各自选择。那么,如果她有一个
女儿,将来她定是要她来问问,你还是记得未名湖畔的某某吗?矫情如言情,但定会是件
美妙的事。因为她即将离去,这个场景又岂会离奇地呈现?出国,其实是去往天国。也许
事态并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可她害怕,害怕血腥的死亡,害怕无辜的牵连,她理想到软
弱成逃匿。其实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有哪此传奇,生死未卜。
其实,我不是懦弱,只是觉得没有意义,也是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他似乎看着塔尖的方
向,好像明白她心里的疑问一样。记得那天你和王瑞他们步行去大会堂,我没去,我说总
有一条路,合适我们一起走。其实我很想拦住你,可又担心你以为我是因为胆怯。我现在
只后悔,那时没有竭尽力气地拦住你,也是没想到这场事件能抹出鲜血来。
这些都不必再说了。我明白你。我们都是太过小心地尊重彼此,因为明白各自的追求与想
法,才会如此。我亦不后悔,我想你也是明白的。明天你就尽管回家去吧,总也是好的,
这并不是你酿出来的劫。她明明听得清他的话语,却又听得不那么明白。她多想告诉他,
也许她是不了解他的,她不仅为了理想而狂热于那场运动之中,更是为着他,因为她时常
以为那仙人掌刺是喜欢这样发力的。只是现在,只能如此。破灭的,是茧,然而却是硬生
生剪碎的,剪碎了她莫名的理想和珍爱的情结。
我不会走。他峥峥地说道,不容商量的语气。
她终于叹气。心里明白,他们相爱,也许亦不爱,至少某个时候亦是不相知的。她爱的太
多,爱着众人,爱着理想,爱着信仰,爱着父母,爱着他。太多爱最后够成了她的固执,
哪怕她即将为这固执付出永别的代价。她亦是谁也不怪的,那红黄琉璃的阴影。因为她对
所有的爱,均是戒不掉的。
泪静静地从左眼逃逸出来,她知他是看不见的,因为他在她的右手。是的,他依然在她右
手。可是她不能亦不敢再紧握,否则带着将会是多一分的罪赎。
暧昧的灯光氤氲成霜雾,她和他安静地坐在那儿,却不知明天的黎明迎来的究竟是什么。
而且如今,她甚至不敢去思考何谓对与错。但她明白,生离死别,如今赫然是最好的结局
,王瑞已经不明下落了,她的离去至少还能留给爱的人活。
她握紧他的手,执子之手,如果可以。左眼不止。
她坐在昆明湖畔,不是那个湖。她不想亦不敢想,在那里离去,因为那是她的天堂。天堂
应该用来怀念,怀念他。
已至九点了,她取了手表,摆在长廊上,钓鱼人亦已离去,游人却未到,何况现今也是不
大会有游人的,人们都正沦陷在对那场事件的疑惑与茫然、恐慌之间。
她的身体跟随水漩下沉,她的长发像黑色的水草纠结,反而增添她容颜的妖娆,她想终于
都过去了,她想如果能看到他女儿会长什么样子就好了,一定异常漂亮。想到这,她的嘴
角轻扬,她想还好曾经有他。
她的左眼仍有在坚守地跳着,也许,这亦是个好预兆。
这是1989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