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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肠 ...

  •   一大清早,日头还在晨雾里蒙着,人家的炊烟还未升起,寻遍了洛台镇的大街小巷,也见不着一个人影。
      可静谧的小镇,却教“啊”的一声惨叫吵醒过来。
      人们离了香甜的睡梦,边嘟嘟囔囔地埋怨着,边好奇地寻向了声源处。一时间,万人空巷,而楚家那轩敞的府邸门外,却聚得水泄不通。
      从四面八方奔来的人们,纷纷议论着方才的声响,众人无不听见,它是自楚家府邸里出来的。但那楚家是洛台镇中有头脸的大商家了,医药铺子开满了镇,他们家的人,又如何会大呼小叫呢?
      整个洛台镇皆被那惨叫惊扰了,猜度谈论声早已盖过了原本的惨叫声。
      始终紧闭的楚家大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个才通人的小缝。聚在一处的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只见从府里走出一位男子,身着一袭冷蓝的长衫,发髻高束,神色清冽,正是楚家二少爷,楚皓瑜。
      众人被他刺骨的目光看着,无敢多说半句楚家的是非。便只在一弹指的功夫,洛台镇已静得落针可闻。
      那男子缓缓开口,话语竟也如神情一般,仿若万古坚冰:
      “都散了吧,楚家过世了个丫头。”
      说罢,他看也不看众人,径自进了府院,将大门狠狠带上。
      外头的人不明就里,却也觉着楚家再不会睬他们,便各自散去了。

      楚家过世的,不但是个丫头。
      楚皓瑜方进门,便有小厮来报:“老爷召少爷去前厅……”
      他心中一沉,此时召自己去,爹分明什么都知道。可他的步伐却十分沉稳,仿佛早已对此事胸有成竹。
      楚翰在前厅中正襟危坐,待楚皓瑜进屋,便挥手屏退众人。楚皓瑜上前两步,若无其事地对父亲施了一礼。
      偌大的厅堂中,只听得楚翰压抑着悲痛与愤恨的话音:“是你做的?”
      楚皓瑜低着头一声不吭,算作是默认。
      楚翰心头的怒火喷发,抄起桌上的果刀,作势要刺向楚皓瑜。他却不躲不闪,只淡淡道:“你杀不得我。”
      楚翰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颤栗着,唇齿中已挤不出半句话来。楚皓瑜缓缓抬起头,盯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句道:“我早闻爹已绝育,那刀子刺过来,楚家便绝了后。”
      “当啷”一声,果刀落在了楚皓瑜面前三寸之处。楚翰颓然坐了下去,紧握住扶手,恨恨道:“我只问你,可对得起那芷枫姑娘?楚家的事,你何忍残害无辜之人?”
      楚皓瑜面色一僵,那芷枫姑娘……

      那芷枫姑娘,是楚皓瑜,以及他的兄长楚皓瑾,数月前从洛台镇郊外带回的。
      彼时,楚家医药铺子里没了味子风藤,楚家二位少爷,便亲往郊外寻觅。
      楚皓瑜见着田间长了大片的子风藤,便拍拍楚皓瑾的肩,催道:“须问问这家主人,可否将这片子风藤卖我们些。”
      他见楚皓瑾许久没有回应,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见了位采药的姑娘。
      随风摇荡的藤间,晃动着那明媚的笑靥,纯净,空灵。晨曦在她翻飞的衣袂上洒了一层薄辉,仿若误入凡间的精灵,谪居红尘的仙子。
      楚皓瑾早已痴愣住了,他心如擂鼓,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喃喃开口:“姑娘……”
      那姑娘闻声抬起翦水双眸,见了尴尬无措的楚皓瑾,反而粲然一笑,明朗地问道:“找我吗?什么事呀?”
      楚皓瑜便也上前,云淡风轻地回道:“姑娘这里的子风藤可愿批售与我们?”
      她呵呵一笑,吐气如兰:“这些可不是子风藤。我出生时,娘看见了这么些子风藤,便为我取名芷枫;可后来,娘用子风藤做汤,她却再没有醒来……那时我才了解,这些虽然长得像子风藤,其实则是断肠草,吃了的人会肠子发黑,会腹痛而死……”芷枫说着,明眸中已泪珠盈盈。
      楚皓瑜转身便向来路走去,“既不是子风藤,我们趁早回吧。”
      “等等!”楚皓瑾叫住弟弟,又望向芷枫,“姑娘可愿卖断肠草给我们?断肠草也可治疗体藓、麻风……”
      楚皓瑜冷笑,断肠草才值几个钱?况易使人中毒,十有八九是赔本买卖。只怕这不成器的兄长,是另有所图吧。
      芷枫应下楚皓瑾的请求,满怀欣喜地拾了一包袱断肠草,随着二人向洛台镇里走去。

      熏香袅袅,水汽氤氲,楚皓瑜一走进楚皓瑾的屋子里,便闻着了浓重的檀灰味道。再向里走,竟看见楚皓瑾正立在桌旁,执笔在桌头的生宣上势如龙蛇。
      “哥哥好兴致。”楚皓瑜淡淡地道,“只是不知为何要点如此重的香,倒像是女子闺阁。”
      待到看清纸上时,楚皓瑜却丝毫不以为怪了——那上面画的,分明就是芷枫:她眉眼含笑,脉脉含情,若有所诉,竟美过了在郊外初遇的那日,画者的用心,亦不难看出。
      自打上次芷枫送来了断肠草,楚皓瑾便时不时央她送,有时亲自去郊外迎她进城,时候晚了,还留她在楚府上住。举手投足间,不难看住他对芷枫的关怀备至。
      可芷枫却不甚领情,在楚府中,她的目光时常往楚皓瑜身上偷瞟,又不敢与他多说半句。楚皓瑜见了,也是心照不宣。
      “瑜弟,我要留芷枫在身边。哪怕不行……至少,我不愿再看见她面带愁容。”楚皓瑾放下画笔,细细端详着自己的画作,双颊微微泛起了潮红。
      楚皓瑜并未回答,只是闻着这一室熏香,望着楚皓瑾定定的神情,唇边不由自主地现了冷笑。

      五彩斑斓的花火在如墨般的夜空中绽放。它们从地面上渐渐升起,忽而变得触手可及,忽而消逝不见,伸出双手,却只堪抓住一片虚空。
      “我愿楚皓瑜能把家业做大,也愿……我能和他在一处,牛郎、织女,你们可万万成全了我……”
      芷枫仔细地将巴掌大的莲灯放入水中,生怕破了损了。她轻推水波,把那莲灯送往河的尽头。河中已有了千百个莲灯,今夜是七夕之夜,这些莲灯便是用来照亮牛郎织女的相会之路的。
      芷枫许下的期愿,便是嫁与楚皓瑜,哪怕仅仅做他的一个丫头,也好过现今话也不敢说。
      芷枫喜爱听楚皓瑜说话,她至今犹记得他说的“子风藤可愿批售与我们”,不卑不亢,未起波澜,这话便像个蛊一般,因为它,她与他们二人说了自己那般多的过往。她更喜爱看他淡然的模样,转身离去时的洒脱,停步驻留时的稳健,她盼着日日都能看见,也盼着他多看几眼她……那要待到何时呢?
      而芷枫觉着,牛郎织女得了那莲灯,必定会成全她的夙愿。
      也不知是不是火光映照的缘故,芷枫的脸颊蓦然变得红彤彤,好似熟透的樱桃。
      她心满意足地起身,转头,却见身后静立着一位男子,正若无其事地望着她,似乎已站了许久。她愣怔在了原地,楚皓瑜是何时来的?方才自己的话,他究竟是听见了不曾?
      还不待芷枫开口,楚皓瑜便冷冷道:“牛郎织女可不管这人间姻缘,你若想遂了愿,便跟我来。”说罢,他也不去在意她的神色,径自离去。
      芷枫慌忙提起裙摆,随着楚皓瑜向僻静处跑去,面颊上却是掩饰不去的羞涩。

      自那之后,楚皓瑜便再未见过芷枫,直至今日,见到的却是尸身。
      种种过往仿若烟云过眼,虽是了无痕迹,却让观者刻骨铭心。楚皓瑜原本甚是无情,心心念念的唯有家业,可如今……为芷枫而动容了吗?
      他再不忍多想,父亲的问话在他耳边久久不散:
      “可对得起那芷枫姑娘?……你何忍残害无辜之人?”
      何苦如此问?人已死了,纵使他有千万般的动容,对得起对不起的,难道那芷枫可以带走吗?不过好在,“愿楚皓瑜能把家业做大,也愿能和他在一处”,芷枫的愿,他毕竟遂了一个——如今,只待爹过世,楚家偌大家业便无人堪与他争抢了。他若得了家业,必定要把医药铺子开出洛台镇去,教天下人皆知他们楚家的招牌……
      楚皓瑜淡淡地望了望面色苍白的父亲,徐步离开了前厅。
      芷枫,但愿日后所做,足以报答你的恩情。

      便在昨夜——
      “含儿,晚膳可好了?”楚皓瑾一边唤着丫头的名字,一边推开了寝室的雕花木门。
      可门外站着的不是含儿,而是倩笑的芷枫。她今日穿了身崭新的碧罗裙,乖巧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芷枫,你如何会来了?”楚皓瑾讶异道。
      芷枫甜甜地笑着,从门外端进满满一桌的菜肴,嘟起樱桃小口道:“怎么,大公子你不愿我来?我还特意做了东西给你,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呢!”
      楚皓瑾自是满心欢喜,与芷枫对面坐了。芷枫提起酒壶,给楚皓瑾倒了满杯。“大公子定要尝尝我这陈年佳酿,加了草木之香,决不同于寻常的。”
      楚皓瑾拈起那酒杯嗅了嗅,静默半晌,突兀地赞道:“果真是草木之香,非同凡响。”他说罢在空中敬了敬,便一饮而尽。
      芷枫的神色陡然一变,直勾勾地盯着楚皓瑾,一言不发。
      楚皓瑾会心一笑,继续道:“新草配陈酿,已属佳品,更遑论加上沾肠既烂的断肠草了。”
      “当”的一声脆响,芷枫手中的酒壶掉落在了地上,罗裙也翻了酒污。她泪水蓦地崩堤,惶恐地望着楚皓瑾,问道:“你、你既然已知是断肠草……为什么还喝下去?”
      楚皓瑾忽地感到一阵腹痛,却依旧强笑道:“芷枫,自于郊外遇见你后,我便无时不想留你在旁。可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不在我这里……我想,你愿跟谁便跟谁罢,是你愿的就好。如今他既容不下我,我愿为你饮这一杯,我曾许愿让你再不会面带愁容,若能如此……也好。”
      芷枫的泪水滑落在罗裙上,与倾洒的断肠酒混在一处,狼藉不堪。
      楚皓瑾此时想极了与芷枫说话,他想倾诉,想叮嘱,想祝福……可他的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半分声响。但他在笑,不是悲笑,而是快乐地笑,仿佛不是将要离开人世,而是与芷枫比翼双飞……
      芷枫也在笑,而她却是在惨笑。她缓缓捡起地上的酒壶,轻启壶盖,断肠酒竟还剩个底儿。她伸进手指去,沾了两滴,滴在舌尖上。果真有草木之香,就像采撷了新鲜的朝露,还沾带着断肠草的馥郁……她也将要像娘一般,再不会醒来了吗?但唯有如此,才可偿还她的罪孽吧……
      楚皓瑾再无法笑了,几滴泪珠似落非落,恍惚间,一切似是回到了那个清晨,采药姑娘笑得灿若朝阳,他痴痴地望着,欲伸出双臂拦她入怀,之后便让光阴止留……而今那笑容再没有了,他眼前的采药姑娘,正泪痕满面;虽是将要与他归于一处,他却无半分遂了心愿之感,反倒祈愿可以远远推开她,可以不让她与自己共同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楚皓瑾已渐渐睁不开眼眸,最后的几滴泪珠,也被他收留在了眼眶中。

      日头还在晨雾里蒙着,人家的炊烟还未升起,含儿却已起身,过来帮大少爷添被褥了。
      可她推开那雕花木门,只见桌上的饭菜还不曾动过,大少爷和芷枫姑娘对面而坐,俱是双眼紧闭,芷枫姑娘手中还紧紧攥着个空空如也的酒壶。
      “大少爷,大少爷?”含儿叫了两声,大少爷却一动未动。
      含儿心下一慌,连忙去探他的鼻息,又去翻他的眼皮……
      “啊——”
      惨叫声吵醒了静谧的小镇,人们纷纷聚向楚家门外……
      却无人注意到,含儿推开楚皓瑾的眼睑时,从中滴出几滴清泪,湿了他的衣衫。

      楚家一案无人晓其幕后,后楚翰殁,楚皓瑜继其业数载,楚氏药铺誉满天下。皓瑜为怀其兄,有诗传世:
      双成奉杜康,藤草堪断肠。
      断肠亦不悔,为有痴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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