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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零貳.天神之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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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安泠是不是说错了?”素群女子跟在雪衣男子身后,沿着两列高高宫墙围起的长长砖道走着。
“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不算错事,何况王上听取了你的意见。”
安泠望着师傅的背影,一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还是和她初见到他时一般乌黑。不止头发,不止面庞,这十多年来,师傅在她的眼中从未改变过。
不管是小时候不懂事闯了祸跑回来,还是长大后对着深宫默默哭泣,师傅都是那么耐心地教导她、安慰他。
有师傅在、有师傅一句话,安泠便觉心安。
如果,真的只能在这世上再活七日,有师傅镇定自若地陪在她身边,那么,安泠并不觉害怕。
二人擎着伞,走至砖道尽头,拐入一扇黄瓦小门,行不多久,飨神院那穹顶方座的高大建筑便出现在眼前。
“师傅!”一名五六岁大的女童冒着雨从殿内跑来,一把抱住雪衣男子。
雪衣男子并不推开她,只浅笑着轻拍她的肩头,“惹厘,淋湿了没有?”
安泠微笑着望着在师傅身边撒娇的女孩儿,联想起自己初到这里的日子。
飨神院,顾名思义,是古脶摩国为天神设立的宫殿。
按照古脶摩国的传统,每隔三年便会从百姓家中挑选一名年满三岁的女童,作为献给天神的供品送入皇宫,直到终老也不能离开。
因此每名神女的年纪前后都相差三岁,而神女的数目是不固定的。安泠依稀记得,在自己入宫那年有二十女御,后来减为十九,最低也有十六的时候。
现在,古脶摩国最小的神女已年满六岁,意味着该有一名新的神女被选入宫。只因这场断也断不了的雨,甄选被暂时搁置了。
但这对惹厘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安泠记得,当年自己眼睁睁看到师傅抱回新的女童时,还以为师傅不要自己了,当场放声大哭。直到师傅放开手中女童,把安泠重新抱入怀中,安泠的泪水才渐渐止住。
幼时的记忆啊,充满泪水也会觉得很有趣,充满欢笑也会觉得很苦涩。
“安泠?你愣在那里作什么,赶快进来啊,你的衣服都被打湿了。”殿内面庞如玉的女子叫琦雅,是安泠之上排行第十二的女御。她向仍伫立在檐外的安泠招招手。
安泠冲她笑笑,小跑两步,踏入飨神殿。
一进入殿内,便会感到一股莫名的阴冷。
尽管殿外天空昏沉黑暗,但为了节省宝贵的蜡烛与灯油,殿内白日不点灯已有一个多月了。高高低低的银质烛台由于缺少蜡烛的点缀,变得黯淡无光。
琦雅一手提盏拳头大小的淡粉纸灯,一手拉着安泠穿走在阴暗潮湿的弧形廊道里。
二人来到一座拱形石门前,琦雅把小灯轻轻靠在门旁,然后向四周看看,在安泠疑惑的注视下从腰间掏出一只铁匙。
“咔嗒”一声,石拱门应声而开。
“安泠,快进来啊!”琦雅小心地掩上身后石门。
大雨一刻不停地下了九个月,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腐败霉湿的味道。
——如果这时,有一堆炭火烤,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火花“噼哩啪啦”地在古旧泥炉中作响,安泠把双手放在炉上暖熏。
“八九天前,我在师傅的书房,捡到这把钥匙。”琦雅拍拍双手,在安泠身旁坐下,“我试了好多地方都不对。终于刚刚,就在你和师傅去泓光殿的时候,我用钥匙打开了这间石室——竟然发现,里面炉火薪炭什么都有呢!”
安泠环望陌生的屋子,可能因为没有窗的关系,屋内整齐的摆设纤尘不染。连斜坐在瓷壶旁盖子半敞的茶杯口都光滑如初,仿佛时光在这里凝聚了。
“你不觉奇怪吗?看样子很长时间没人来过了。”
安泠并不觉奇怪。古脶摩皇宫里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越是焦心地想要解开谜题,越找不到头绪。如其如此,干脆顺其自然好了。
二人又凑在幸福的炉火旁呆了一小会儿,恋恋不舍地离开。
午时已至,是女御们念祭天神的时候了。
天神之祭,听起来好像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工作。每日午时日中至酉时日落,十八名女御都会来到火芷天池旁围坐,静心修行、诚心祈祷,以视对神的恩思。
千百年如一日,不曾改变、不曾间断。这是女御们首要也是唯一的职责。
火芷天池坐落在飨神院的中央,正对头顶半透明状的白玉圆顶窗。在天晴气朗的时候,玉窗笼罩下的天池就好似日光浴室,分外通亮清澈。
然,雨水昼夜不停地下了九个月,一想起阴森的天池,安泠就浑身发紧。
一池冰绿泉水被零星白蜡勉强照亮,一十八名女御按排行环坐池岸。连年纪最小的惹厘也不例外。
浅池的波光在半空荡漾,雨水敲打在高高的殿顶,好像密集的鼓点声。
“镔珀大人,王上让我来带安泠女御前去罗霄殿。”来者态度还算恭敬。
雪衣男子犹豫道:“可是,神祭刚刚开始……”
“镔珀大人要违反王上的命令吗?”来者语气强硬。
雪衣男子稍作沉默,“那好吧,安泠就拜托乌彷大人了。”
正在闭目打坐的安泠被雪衣男子唤醒,“安泠,王上要见你。”
明知是不对的,但安泠心中还是暗自一喜,可一望见站在天池入口处的来人,脸色立刻大变。
——她宁愿一死,也不愿,与那个男人单独相处一刻!
安泠向雪衣男子发出求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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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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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正午,雨幕下的天空却好似迟暮时分。古脶摩国的皇城坐落在大图岛之最北端,两层城墙环环相套,墙内是恢弘而不失精巧的层楼殿宇。
举行朝会、庆典的泓光殿之北,是王上私人理事待客的场所,崇政殿。
崇政殿之北,是王上白天休息与休闲的场所,罗霄殿。
罗霄殿再往北,就是王上夜晚召见妃嫔的寝宫,端成殿了。
古脶摩国千年来不乏贪杯好色的王主,但总的来说,都比较勤政爱民。古脶摩第十七代王越述在位时,为了防止子孙贪恋后宫、贻误国政,宣布废除仿效中土建立的三千后宫,而新立规定,古脶摩的王一生只许娶一后两妃。
这个规定一直被严格遵守至今。
现任古脶摩王拿苏不曾立后,有武宁与青蕾二妃。虽说二妃地位不分高低,获得的恩宠却高下悬殊。
武宁妃年仅十七,两年前被初登王位的拿苏,从入供八百佳丽的人群中一眼相中。武宁妃姿容秀丽、体态婀娜,尤擅袖舞,深受王主拿苏的眷宠。
青蕾妃从十八年前就跟随在当时仍是王子身份的拿苏身边,后来日久生情,六年前被纳为王子妃,两年前晋升王妃。
然而对于现年二十二岁的拿苏来说,三十一岁的青蕾妃不免有些年老色迟。又因她不善讨巧,自从武宁妃入宫,王主对她便只有关心,没有宠爱了。
两位王妃在端成殿之北,各有自己的寝宫。青蕾妃居乐清殿,武宁妃居央夜殿。宫中好事人做了一副打油对:清凉乐清殿难乐,夜半央夜宫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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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罗霄殿外雨云蔽日,罗霄殿内云雨生烟。
“王上!”武宁妃含着娇滴滴的声音,纤纤两指夹一颗青梅,“王上,这是武宁家乡的梅子,王上就尝一口嘛!”
拿苏眉头微皱,他自小最怕酸物,更别说瞧上一眼就口舌发涩的青梅了。
“王上,王上……”武宁双膝着榻,磨蹭着向退入角落的拿苏逼近。
拿苏退无可退,又挨不住武宁的娇声恳求,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把青梅含入嘴中。顿时,一股呛人的梅酸窜入脑门,拿苏几欲流出眼泪来。
“呵呵呵,呵呵呵。”武宁看到他的样子,掩嘴娇笑不止,谁知却被猛然弹起的拿苏翻身压在榻上。
怀中美人腮若粉雪、口含朱缨,璀璨的双眸诉说欲拒还迎的羞喃。试问天下君王,在此情此景前,还有几人能记得皇城外流离受苦的百姓呢?
君王没有罪过,有罪的是人的本性。
拿苏将武宁的双手压在她的头顶,热烈地吻上她的双唇。武宁发出一声娇嗔,待身上男子抬起头,她的口中多了一颗青梅,不过只剩下梅核了。
拿苏怀笑着再次压下身,吻向武宁的香颈,却听帐外响起内侍的通报声:“王上,青蕾王妃在外求见!”
武宁扫兴地坐起身,整整脑后发髻,“她来做什么?”
一名身着青裙、肩披蓝帛的少妇款款步入红烛通明的罗霄殿后室,垂首屈膝行礼道:“青蕾见过王上!”
坐在床榻上衣衫不整的拿苏抬手示意,“青蕾妃平身吧。不知你冒着大雨前来罗霄殿找本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尽管青蕾尽力遮掩,身后被雨水打湿的半截披帛还是露了出来。
“王上。”青蕾声音清沉,目光平柔,“青蕾听说两位丞相今早在大殿发生的争执后,十分忧心,特地前来劝慰王上。”
“那青蕾姐姐不必忧心了。”武宁倚靠在拿苏肩头,高高的声调似吟似笑,“王上的人,你也见到了,有妹妹我的悉心照料,好得很。”
拿苏偏过头瞧了一眼武宁,武宁立刻知趣地坐直身体。
青蕾平静地看着脚下的菱花赭灰瓷砖,内心好似被铜甲战车重重碾过。
她与王上,也曾有过快乐的日子啊,只是那些记忆被漫天的雨水反复冲刷,淡得连她自己,也快要认不清了。
“青蕾妃请放心,朝堂上的事情已经解决。”说到这里,拿苏突然站起身来,武宁不高兴地摸摸自己从他身上滑落的手臂,“说起那件事,本王还有个人要感谢……”
青蕾困惑抬头,却听拿苏对自己说:“你先回去吧。”
“乌彷,送青蕾妃回宫。”拿苏转身,向从始至终一直默默立在角落里的男子吩咐道,“顺路再去趟飨神院,把一个叫安泠的女御给本王带过来,本王要见见她!”
“是。”男子走出烛光的阴影,一双深细的眼眸泛着淡蓝色的辉光。
青蕾屈礼离开,眼中带着落寞。
女御吗,不知那可是王上的新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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