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维姬

1、错误

　　我将用我所有的感情来喜欢你，因为我们注定要错过了……

　　南方的城市，温暖湿润的春天。
　　从蔚蓝的大海上来的春风，带着海的气息和体温，开始驱赶严冬的寒冷。冬天的领地却始终坚固而不可动摇。于是在那些反反复复争执和侵占的日子里，天空哀愁地阴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牢牢地盘踞在人们头顶上不肯动摇。春风湿润的吐息迎上寒冬的冰冷，幻化出久久不散的阴霾雨天。
　　湿冷湿冷的空气弥漫在城里，犹如寒冰里龙的吐息，阴阴沉沉地笼罩。云是愠怒的脸色，天空却又抑郁地沉默。空气里都是寒冷的气味，紧紧地掠夺着人的体温。草木和花朵，这些本来在春天应该欣欣向荣的生命，都憔悴地萎缩着，蜷曲着，无可排解地忧伤着。原本清澈的湖水，却是雾蒙蒙的一片，压抑地等待着，让人不敢靠近。
　　南方的城市，暗灰阴郁的春天。

　　看似富丽堂皇的富商府邸里，气氛更是压抑的快要令人发疯。触目所见都是灰黑色，阴暗的仿佛没有一丝光，就是白天也是如此。墙角霉湿的要长蘑菇，房子不知何故骨骼经常在暗夜里令人担心地喀喀作响，不知何时轰然倒塌。没有自由，也没有令人向往的生活。
　　至少在越前看来是如此。在这所人人向往的巨富宅子里，作为全城人尽皆知的富商最最疼爱的儿子，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十五年光阴。当然，这十五年他并非什么也没学，他的琴艺和剑术在同年龄的少年中是数一数二的。人也非常聪明，经商之道一教就会，由是深得他父亲喜欢。
　　但是越前总觉得缺少什么。不是钱，不是权，也不是有权有势的人的喜爱。在富商这层表象的背后，有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它们在华丽的外衣被剥掉的时候将暴露无遗，引起所有精心设置的防线的全部崩溃。这究竟是无奈的事情，而他也不想涉足什么商场斗争。他只是想……
　　想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是谁说，秋天是有魔力的。但是越前觉得，春天也是有魔力的，因为从某一刻开始，他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和不一样的勇气。
　　虽然那春天是暗灰抑郁的春天。

　　冷雨的怒气刚刚过去，饱浸着寒冷的夜晚弥漫着黑暗。虽然夜已经很深，但是越前觉得在那幢不透气的宅子里实在呆不下去，便悄悄出了宅门，慢慢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不知从哪里还有一点微弱的光，越前依稀看得见自己黑色的影子在青石的路面和墙上跃动。
　　三月寂寞的春天，夜风寒气凛冽，越前一个人走着，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嗒啪，嗒啪，嗒啪。
　　马蹄声，踏过飞溅的积水，从身后急剧靠近。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在街上骑马飞奔！？
　　越前惊讶地回头望去。
　　一袭黑衣的骑士策马奔来。远远的，还只能看见轮廓，只模糊辨得飞舞的衣角在风中飘，合着骏马的节奏煞是好看。再近一些时，看到那位骑士在风中扬起的头发，闪着迷茫的色泽，看到他骑马的姿态和手紧握着缰绳。更近了，更近了。近到可以听到马的喘息。
　　然后越前就看到了在他十二年生命中最令他惊叹的画面，那是一瞬间的心动，无法形容的感情，和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
　　骑士茶色的头发在夜雾中若隐若现地飞扬着。白净而俊俏的面庞，有着最为分明的棱角和最为刚毅的轮廓。那双眉毛原本是皱着，但是在骑士看到越前的一瞬间，那皱褶忽然不见了，镇静而冰冷的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有着和夜色格格不入的光芒。他就这样策马扬鞭和越前擦身而过，但是很快勒住马。他的马由于停得太突然而发出不满的嘶鸣。他转回身，再次望着越前。
　　越前的心跳声突然放大了，怦怦怦地像在捶打他的胸口。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继而想要把那个人的一切都牢牢地装进心里面。时间就这么静止了，在两个人互相远远遥望的时候。良久，骑士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调转马头，飞快地远去。
　　越前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只是在无意识中挪动脚步完成了这件事。他的整个脑海中都是刚刚那个骑士，也许就是一瞬间，竟然沉在那双眼睛里面了。

　　在那之后，越前不可思议地想那个骑士，想到脑袋都要痛了。他一直一直地回忆那个人在夜晚似有似无的模糊雾气里骑马飞奔，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地抓着缰绳，眼神清澈坚定，有点忧伤，却又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他就这么从越前的眼前飞奔而过，那么匆匆，不留一点余地。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在他的头脑里放过无数次，直到那个人的容貌开始模糊。可是越前怎么敢忘记，怎么敢不回忆，只因为像是遇到了流星的一瞬间，在心里已经打下了永久的烙印。
　　越前开始寻找他。他经常到遇见骑士的街道上寻觅，或者参与各种各样让他不屑的宫廷聚会，期望在哪里能看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心里的思念与日俱增，他却失去了那个人所有的踪迹，再无可寻。
　　一天比一天更想见到他。越前的记忆开始模糊，快要把那个人的面容遗忘了。春天的魔力已经过去，转眼的刹那秋天将临。越前在心里呼唤着那天的骑士，想象着关于他的一切细节。但是那个真实的人，却再也没有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
　　越前也埋怨过自己的傻。仅仅一面，一面之缘，何苦陷入这样不知名的思念中无法自拔？即使再见，那个人也一定不记得他。他于他，到底只是过客，和每天与他擦肩而过的千千万万人没有区别。他们注定只有相遇，再无其它。他为什么要喜欢他？

　　这年秋天，城里最有权势的贵族儿子将要结婚，对象是邻省藩王的女儿。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政治婚姻。将要结婚的两个人先前根本不曾有过接触，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这场婚姻对双方家长都有好处，所以办得异常隆重。
　　越前的父亲竟也接到了请柬，极力劝说越前一同去。越前本来是极不屑这种活动的，但是做父亲的自有算盘——将越前介绍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好为他的将来铺平道路。再加上是这么喜庆的时候，说不定人家心情一好，还能得到什么好处。而且那个贵族老爷还有一个和越前年纪相仿的如花似玉的女儿，说不定…………
　　越前终于拗不过父亲，答应了参加这场婚礼。
　　婚礼这天，街道上都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争着观看，贵族府第外围的水泄不通。越前的父亲早早就带着越前来到，急不可待地把越前介绍给贵族老爷。看得出来，越前气度不凡，很受那位老爷喜欢。一大堆虚伪客套的寒暄话讲完之后，越前终于被允许可以到处去看一看。
　　他急急忙忙离开了热闹的大厅，跑进花园。傍晚清新的空气终于让他的心情轻松起来。在那样充满了恶心虚伪的混中空气的大厅里他实在是呆不下去。越前真不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家总免不了那一套奉承话和无聊的礼仪？明明彼此都知道是假的，怎么听了就不觉得恶心？
　　越前继续向花园那边走去。不愧是贵族的花园，比自己家的还要大几倍。越前爱怜地看着那些沾满了傍晚露水的花朵，在暮色中轻轻地微笑起来。
　　“吱呀——”大大的花园尽头，回廊里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身穿大红色新郎长袍的青年从房里走出来。越前的遐想被打断，惊讶地转身望向那边。
　　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惊呆了！
　　越前的头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唯一的一个想法是：就是他！那个让自己朝思暮想了半年多的骑士，就是他！盼望已久的再次相见，却从来没想过竟会在这时！
　　还是那双如此熟悉的眼睛，明亮而且锐利逼人，带着不可违抗的气魄。越前再一次放任自己沉入那幽深的黑曜石般的眼眸中。青年身上鲜红的结婚喜袍灼痛了越前的眼睛。他竟是今晚的新郎！越前竟是要来看他喜欢的人结婚！
　　视线开始模糊，眼泪渐渐漫上越前的眼睛。明明知道已经不可能挽回，心里还是被剧痛席卷。

　　手冢厌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喜袍。他从头到尾都极力反对这场婚姻，可是婚期还是被定下来了。他厌烦地推开门，想到花园里透透气。
　　门刚一拉开，他出乎意料地发现花园里还有别人。那人显然是发现了他的存在，转身回望。
　　手冢感到一阵眩晕。
　　是那个少年！那个有着琥珀一样纯净的瞳孔的少年！
　　春季某一天晚上的经历成了手冢永远不能忘怀的记忆。因为婚期的决定而心里烦闷的他，深夜在街道上策马狂奔，不期然就看见了那个少年。他惊讶地看着手冢，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迷茫。手冢忍不住被那个清秀的少年吸引，踌躇了半天还是没有询问少年是谁。他的婚姻已经耽误了一个少女，他不想再把谁拖累进来。
　　从此那个少年就成了他心底最美好的梦，可遇不可求。
　　他也多少次想过那个少年，想和他在一起度过每一天，想看他笑让他快乐，想用自己全部的感情来喜欢他——但是，早已不可能了。
　　他也从没想过，竟会在今天，在这种时候，遇见那个少年。

　　就算隔着泪光越前也能看见手冢眼睛里异常剧烈的情绪波动。心里，不免有一丝欣喜：莫非，他还记得我？
　　越前惊讶地看着手冢快步跑来，接着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手冢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记得我吗？”
　　眼泪夺眶而出，越前拼命点头。他怎么敢，怎么敢忘记啊！
　　手冢长叹一声，抱紧了越前。他竟然是真的存在啊，他还害怕是自己的幻像，一碰就碎。可是他能怎么办。新娘子已经在等候了吧。嫁给一个不想嫁的人，而他亦要娶一个不想娶的人。那个可以让他放弃一切的人就在他怀里，可是他不能挽留。
　　轻轻摩挲着越前光滑的头发，手冢颤抖地亲吻越前白皙的脸颊。越前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让他如此伤心。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被迫结束。
　　“离开我。”手冢的声音在发抖。越前的身体僵了一下。
　　“忘记我吧，去找更好的女孩子。”
　　“不要！”越前大声地喊了出来。“为什么不可以！？”
　　手冢皱起眉头。“你也知道，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除了你之外我不会想其它的人了！”
　　“…………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
　　越前摇着头，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手冢心疼地看着他。

　　“注定了只是过客啊，我们。”

　　越前提前离开了会场，没有观看婚礼。
　　婚礼如期举行。新郎新娘在众人的道喜声和欢笑声中，被送入洞房。

　　在那以后，越前龙马和手冢国光，同时失去了笑容。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错误》 郑愁予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