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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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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公张辅勉强披上甲胄,骑上自己的黄骠马,从得胜钩上摘下五钩神飞枪,只觉得这杆枪略有些沉重。他毕竟已近耄耋,再不复当年勇武,眼见四周火光冲天,喊杀四起。老人将心一横,提战马向东南杀去。
眼见冲到鹿砦旁,已能看清瓦剌兵的面貌了,张辅不由得抖擞精神,拧枪便刺,连杀十余番兵。正在冲杀间,忽从斜刺里杀出几十名番兵,正中簇拥着一员番将,头戴雉鸡翎,肩搭狐狸尾,足蹬牛皮靴,坐骑一匹黑马,手使镔铁三节棍,上来冲着张辅抡棍便砸。张辅也不答话,用枪尖一找棍头,先将棍荡开,大枪头顺势往下一滑,向番将前心便刺,这招正是张辅家传的本领,唤作借风扫雪。番将大吃一惊,右腿一踹蹬,马头一偏,身子也随着一转,大枪走空,贴着番将的左肋过去。番将刚在心中叫了一声侥幸,张辅的大枪却又变了个方向,向上一挑,枪杆正砸在番将腋窝。腋窝处没有铠甲,一枪正正砸上,痛得番将怪叫一声,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后招又到。大枪的缨穗中藏着五把钢钩,一把钩子扎破衣服,正钩在肉上,张辅拼力往回一拽枪杆,硬生生扯下番将腋下一块皮肉。
三招一气呵成,正是北宋杨家枪中有名的“三星望月”。番将大叫连声,忍痛拨马而走,张辅略定一定,只觉得气息稍有些不稳。他生怕再有番将来战,忙就着这个当口,引领亲兵向下杀去。
正行之间,又见前面火光乱闪,冲上前一看,却见都指挥同知韩西麟正与三个番将交战。韩西麟手搦方天画戟,被三个番将走马灯似困在垓心,直弄得左支右绌,好不狼狈。张辅急忙上前助阵,二人合力却也不是番将的对手。又战五六个回合,韩西麟略一疏神,被番将一刀劈于马下。张辅大惊之下,被番将连进三招,顿时险象环生。眼看就要支持不住,忽然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人,手擎大棍,一跃老高。大棍就如闪电般落下,一棍正正拍在一员番将头上,紧接着人也落下,一脚将另一员番将踹于马下,自己则乘了番将的马,用一只脚缠住马缰,只一带,战马爆嘶一声,人立当场,霎时前蹄落下,正踩在落马番将的前胸,登时踹断三根肋骨,踩裂心肺,番将闷哼一声,吐血而亡。
这一系列动作都只在瞬间完成,却给了张辅喘息的机会。第三员番将还没明白为什么形势顷刻之间变成对自己不利,张辅的枪就已到了。张辅深知番将重甲之下还有生牛皮,不易刺穿,因此大枪一晃敌人的面门,引得对方封挡,随即压前把,一枪搠中敌将咽喉。敌将尸体栽于马下。张辅拔出大枪,回头再找刚才救了自己那人,却发现他已不知去向了。
张辅只得又往前冲杀,才行半里多地又被一群番兵阻住。所幸并无带队番将,张辅带亲兵杀散番兵,正要前行,一支人马又到,张辅正要厮杀,才发现带队之人原是驸马都尉井源。井源已经杀红了眼,疯了般横冲直撞而来,只见血水顺着掌中三停刀直向下滴,浑身都是红和黑,也不知他杀了多少人。
张辅急忙高叫:“井源,圣驾何在?”
井源叫道:“只顾杀了,谁他娘知道?国公,而今怎么办?”
张辅一皱眉:“说不得,再向下退。”
井源只一点头,二人合兵,继续向下败退。于路又遇见大学士张益、兵部尚书邝堃、禁军副将樊忠等,二人于是一边归拢人马,一边寻找皇帝的下落。
又行十里有余,天光已开始放亮,张辅诸人只觉得身体沉重,腹中饥饿,勉强支撑前行。
正行之间又听前方鼓噪,张辅忙命小校探察。小校去不多时,回禀道,前方有一群番兵,正在拼力向前进攻,看来并未发现张辅他们这一拨人马。
张辅心头忽然一动,忙传令众军抖擞精神,攻打这股番兵。众人勉强打点精神,向番兵冲袭。这群番兵也没有料到敌人会突然从身后杀来,一时失了指挥,由着张辅他们冲了进去。
里面带队拒敌的正是都指挥使郭懋,张辅他们急忙与郭懋合兵,再回头一看,大学士张益等数名臣僚已经战死在乱军之中。
张辅顾不得伤感,忙问郭懋因何在此。
郭懋抱拳当胸,叹了口气道:“国公爷有所不知,我自引本部人马杀出重围,半路遇见左泰保着圣驾南撤,我二人合兵,来至此地。不意圣驾娇躯乏累,要在此歇驾。我等苦劝,偏被那王公公叱骂,道我等不怜惜圣躬,执意在此扎营。才扎下片时,瓦剌便已杀来,将此地团团围住。我等只得据险坚守。若非国公爷从后冲杀一次,只怕就要被瓦剌攻破了。”
张辅问听郭懋之言,不觉一阵心酸。他又问郭懋:“不知此地是何处。”
郭懋道:“听兵士说,此地名叫土木堡,离此不远便是宣府。”
张辅遂将人马交付郭懋,自己带着邝堃、樊忠来到中军大帐。到了帐前,张辅命樊忠昼夜守护,不得有所懈怠,自己与邝堃觐见。
正统皇帝面无人色地坐在帐中高处,旁边站着司礼太监王振。张辅、邝堃跪倒见驾,皇帝木然地点点头。
张辅还未说话,邝堃已经抢先开口:“万岁,请速移驾突围。”
还未等皇帝开口,王振断喝道:“邝堃,住口,圣驾乏累,要在此歇马。”
邝堃不看王振,只盯着皇帝:“万岁,此时瓦剌人马不多,还可突围,若是瓦剌大军来到,我等插翅难飞。万岁,快突围吧。”说着话,以头触地,哀声不断。
王振恼了:“邝堃,住口,住口。”他只叫邝堃住口,自己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皇帝的心动了一动,看看王振:“爱卿。”
王振急忙道:“万岁,休听他胡言乱语。大军被围在此,西北守军必来勤王,到时内外夹攻,瓦剌必克。”
邝堃不由大怒,站起来大骂王振:“王振阉狗,欺君误国,若待西北守军勤王,我君臣尽成齑粉也。”
王振也恼了:“放肆,放肆,你这穷酸,虽主兵部,不知兵事,再妄言,必杀汝。”
邝堃昂然道:“某为社稷百年,公公胡以死惧某。”
王振气得一跺脚:“武士,扯出去。”
两个殿前武士将邝堃拖出帐去,英国公张辅暗自叹口气,看看皇帝。皇帝看来确实乏了,挥挥手,让张辅退了下去。
张辅来到帐外,樊忠冲他招招手,伸手从身上解下个干粮袋递给他,里面约有四五块干粮。张辅感激地点点头,他找了个略微宽敞点的地方坐下,解下头盔,摸了摸满头的银丝,打开干粮袋,拿出一块面饼,刚要往嘴里放,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张辅只觉两眼发黑,往后一仰晕倒在地。身旁的卫士摸摸他的额头,只觉得滚烫如火。众人急忙将他搬到一个背风的所在,尽量找些绵软的东西给他垫在身下,又打开随身的水壶喂了他两口水。此时的明军中只剩下两三个军医和一点金疮药,他们费尽全力想救张辅的命,可使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奏效。当晚亥时许,英国公张辅忽然坐起,连叫数声,口吐鲜血,薨于军中。
与此同时,明朝的败兵也不断来到,瓦剌却似乎撤兵了,对来的军队也不堵截,对围的也不攻打,只由着明军集结。
八月十四日天明,都指挥使郭懋召集众将,商议重整队伍,准备撤军。忽见一名小校跑进帐中,单腿跪地:“报大将军,大事不好,瓦剌大军已将土木堡团团围住。”
众将大吃一惊,疾随郭懋来到帐外,只见四外旌旗飘摆,人喊马嘶,都是瓦剌的人马。郭懋疾命众将分兵据守,自己带亲兵登高观看土木堡的地形。
明军已经在土木堡四周挖出壕堑,放下鹿砦,占据了所有的制高点。土木堡的地势有高有低,周围有几个出口,狭者仅可容人侧身而过,最宽的则可容七八人并行。郭懋问随行小校:“那个最大的谷口叫什么?”
小校禀道:“回大帅,那是麻谷口。”
郭懋命井源调一营弓箭手、一营长枪手、一营短刀手把守麻谷口,又分兵据守其它的要地。自己则带亲兵亲赴麻谷口。
瓦剌很快集结完毕,却并不急着进攻,郭懋有些奇怪,瓦剌集结于此,为什么迟迟不做动作。直到戌时,忽听身背后震天价响,郭懋正自惊惶,忽有小校前来禀报,瓦剌从南面攻杀,眨眼间已经越过小溪河。
郭懋一听,顿足捶胸,后悔不迭,小溪河被占,大军水源一断,军心必乱,全军溃灭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果然,八月十五日夜,明军饥渴了一天半之后,瓦剌军开始奋力攻杀麻谷口。郭懋只得带领着这些又渴又饿的明军与瓦剌交战。所幸麻谷口两边地势较高,明军弓箭手趴在高处向下放箭,瓦剌军完全暴露在明军的弓箭射程中。有部分瓦剌军好不容易冲过谷口,又落入事先挖好的陷马坑,或被明军杀死,或被后落下的战马压死。没落入陷马坑的又被驸马都尉井源带一营短刀手、一营长枪手截杀。井源手擎三停刀带着短刀手躺在地上,专用地堂刀削瓦剌战马的四蹄,长枪手只顾乱搠落马的瓦剌兵。
瓦剌兵来势汹汹,虽有不少中箭中伏,或落马被杀,却也有不少闯入谷口。明军本不善近战骑兵,此番本是情势所逼,不得不以此策应对。也有不少短刀手被长枪手误杀误伤,也有长枪手被短刀手误砍的,再加上瓦剌兵又十分骁勇,虽然勉强将敌人击退,明军也损伤大半,连井源都背伤五处。
郭懋急得眼中冒火,命再调一营短刀手、一营长枪手。两营人马才到,瓦剌又开始攻杀,不免又是一番屠戮,阵前留下大批尸体,连陷马坑也堆满了。所幸又将敌兵击退,郭懋不许兵卒休息,命就地挖掘陷马坑,布蒺藜阵。
当夜正是中秋月圆,英宗由王振和云娘搀扶着走出帐外,看着远处的火光,听着满耳的杀声,只觉得站立都有些艰难。他看看王振:“爱卿,你看这……”
王振道:“不妨,万岁,只待援兵一到,便成内外夹攻之势,到时瓦剌必败。”
英宗看看王振,也不知此时该信任他还是不该信任他。
云娘娇笑道:“万岁,夜晚风大,休要贪凉,回去歇息吧。”
与此同时,大学士曹鼐、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等人也在商议。王佐建议命人闯重围去宣府搬兵,邝堃叹口气:“不必了,土木堡打得如此热闹,宣府必然早已知道,要派兵早就派兵了。”
王佐高声道:“难道宣府守备就不知救驾事急么?”
曹鼐问邝堃:“宣府守备是谁,怎地如此混帐,还不派兵?”
邝堃道:“乃是杨洪。”
曹鼐又问:“此辈怎能放出守城?”
邝堃道:“此人乃是郭敬远亲……”
众人顿时明白了,郭敬本是王振一党,这中间的关节再明白不过了。
沉默了很久,大理寺丞萧惟祯忽道:“不若请万岁修旨一道,命人闯营前去宣府搬兵,杨洪胆怯,也不敢抗旨吧。”
曹鼐点头:“也只有此法可施了,各位大人,随我同去,我们大家一同在圣驾前求恳。”
众人来到英宗的宝帐前,小太监上前拦阻:“众位大人,万岁已经安寝,众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闻听,火冒三丈,礼部左侍郎杨善不容分说,上前劈胸一把攥住小太监的前襟,劈劈啪啪左右开弓就是四五个耳光,打完也不训斥,往地上一扔,喝道:“滚!”
小太监鼠窜而去,众人闯进大帐,王振就在里面侍奉,见众官闯入,急忙喝问:“你们做什么?”
曹鼐压着火:“王公公,我等来请万岁修旨搬兵。”
王振完全不听:“修甚么旨,搬甚么兵,回去回去,仔细惊驾。”
皇帝和云娘的寝榻与外面只隔着一层帷帐,他本就睡不着,群臣与王振吵起来,他就披衣坐起来了,怀中仍抱着云娘,问道:“何事喧哗?”
曹鼐带着众官一齐跪倒,奏道:“臣等请万岁修下旨意,晓谕土木堡左近城池,发兵救驾。”
王振恼道:“这等小事,也值得惊动圣驾龙寝,回去回去,明早再议。”
曹鼐急了,也不理王振,直向上回:“万岁,情势危急,事不宜迟,臣等请万岁立时修旨。”
王振威吓道:“你等要逼宫惊驾么?少时休怪咱家请尚方剑。”
曹鼐再也忍不住了,站起直视王振:“我等为国一片忠心,尽由公公处置。”
王振大怒道:“曹鼐,汝以为咱家不敢杀你么?”
皇帝已经很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取纸笔。”
王振不能跟皇帝顶撞,只得取文房四宝。云娘披衣铺纸研墨,皇帝草草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不幸,被困于土木堡,凡有救驾者,官升三品,赏金千两。钦此。”写罢钤印,将圣旨交给曹鼐,传旨命曹鼐等散去。
曹鼐手持圣旨,从帐中出来,打开一看,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欲哭无泪,欲叹无声,只得将圣旨用黄袱装好,命杨善找到左泰,令他从禁军中挑选一人,前去传旨。
左泰沉思片时,道:“惟今只有一人可用了。”
曹鼐道:“何人?”
左泰道:“禁军麾下一名千户,名唤尕儿,颇有勇力,能胜此任。”
曹鼐不愿再伤脑筋,即对左泰道:“左统领,将圣旨交托尕儿,搬兵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