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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浣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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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盛唐的长安。
到处是活泼泼鲜亮的色彩,到处是大都市特有的恢宏圆融的气度。炽烈张扬的红,清透纯粹的绿,缥缈晶莹的蓝,温暖安静的黄,纯澈干净的白……大街上熙攘的人流,市里争相叫卖的小贩……那是色彩与声响填充的世界。长安,是那么蓬蓬勃勃的一个大都市啊,张扬恣肆却又圆融大气,细致纯美却又富丽堂皇。
温扬是极喜欢长安的,喜欢长安那张扬恣肆的色彩,喜欢那些有缤纷色彩的丝线织就的衣。温扬自小对纤长的线与温软的衣,有着极度的痴迷。温扬并非什么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父母从一个叫“江湖”的地方来,那些遥远的刀光剑影,她只是约略听父母提起过。温扬十八岁那年,父母相继过世,贫寒人家的女儿为了谋生,去做了洗衣娘。
看着指下的衣在细心的揉搓敲打后一点点退尽风尘,还归柔软鲜亮的本色,温扬的心里便装上了满满的喜悦。温扬并非没有奢望过穿上她挚爱的柔软鲜亮的薄纱轻绸,那是长夜里最幸福的梦幻。然而现实中的温扬只是个年过三十的洗衣娘,淡去了小姑娘飞扬跳脱的心思,她懂得什么才是幸福的本分。
年过三十,温扬的眼角已经爬上了风霜的痕迹。那风霜如同窖藏的老酒,愈发有种历尽岁月后绵长厚重的味道。温扬至今没有结过婚,她深味那些年少轻狂的爱都如过眼烟云。鲜衣怒马、红巾翠袖,不过是少女心中的一个梦罢了。温扬虽然不老,可是已经不算年轻了。
温扬正挎了洗衣篮子回家,篮子里是刚刚浆洗好的衣物。晚上晾干了,明天要送回张大人府上的。从城西的护城河畔往北拐一个弯,便是长安城的贫户坊。那里面的屋子高高矮矮,错落地挤在一起。行在逼仄的小巷中,温扬不由想起今早碰见的那个男人来。
那男人不老,可是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倦,仿佛被时光榨取了最后一丝精力,看遍红尘、阅尽人世的那种倦。温扬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仿佛父母在世的时节。温扬思忖间,就看到那男人正站在巷子的拐角处,双手抱臂,眼光似有似无地看向墙角的一方磨盘。男人见温扬挎了篮子走来,便问了句:“嫂子好啊。”原本是极寻常的一句问候语,却令温扬心中微微一酸。女人的年华已凋了一地,却还没有结果的兆头,日子久了,连念想也没有了。温扬没成想被这一句话勾起万千的心事来,末了淡淡一笑,回一声:“大哥好啊。”那男人亦淡淡笑笑,放下手来。温扬发现那男人只有七根手指,左手五根,右手两根。右手末三根手指已经齐根而断,断口疤痕狰狞。温扬蓦地忆起父亲左臂上的伤疤,心中没来由地一痛:“大哥的手……”“没什么,”男人笑意里的神色很倦,“在外面闯生活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温扬明白,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是包含了无数辛酸的。那些在心上结了疤的伤口,多半会磨硬一个人的心,也使这个人真正地成熟。
温扬自小就对父亲臂上的疤痕熟悉已极,每当温扬问起,父亲总是笑而不语。有时问得急了,父亲便说那是在闯生活的时候留下的。从温扬记事起,每年父亲都会出门两三个月,回来时总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有时是一串糖葫芦,有时是一对打造精巧的小银镯子,有时是女孩家绣花用的针线。而母亲,只是微微叹息地望着离去又归来的父亲。可是十四年前的那个隆冬之夜,父亲回来的时候浑身浴血,只撑了三天就去世了。母亲悲伤过度,引发胸前的旧伤,不久也跟着去了。
温扬从纷繁的思绪里回过神来,问:“那么,大哥是回乡了?”“是。”男人点头。温扬暗想,没听过附近谁家有个在外闯生活的儿子啊?男人未等她想完,便问道:“嫂子,向你打听个事儿成么?西四巷紧里头老骆一家,还……还在么?”那男人问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显然有点紧张,略略有些结巴。
温扬恍然。原来是那一家的孩子,怕是有十七八年没回来了吧。温扬心中一阵悲戚,该怎么跟他说呢?那一家在十六年前,已经……消失了啊……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温扬从小就知道,骆老头子就如邻家秦秀才念的那样,是个卖炭的。骆老头子起早贪黑,整日里累死累活的,就靠着这营生,才勉强养家糊口。十六年前的隆冬,北风呼啸,雪花乱舞,那真是个能冻掉脚趾头的寒冬哟。温扬替母亲出来买酱油,碰见了骆老头子,见他那黝黑皲裂的脸上竟添了些喜气。可那竟是温扬最后一次见他。两天之后,十六岁的温扬才听人说起,霍府的人拉了炭不给钱,骆老头子死活不依,被霍家少爷拿皮鞭活活打死了。家中妻小又冻又饿,再加上伤心气苦,没挨到开春就都去了。
“大哥姓骆?”温扬答非所问。那男人点了点头,等着她说下去。
“骆大哥,我知道这事儿也瞒不了你……”温扬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男人听罢“哦”了一声就再也没了言语。
温扬看了不忍,便说道:“骆大哥如不嫌弃,可否到寒舍暂住?”男人点了点头,便跟在她后面,穿过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巷子,踏进一座青石铺地的小院儿。那院子极小,只有放两把椅子的空地儿。北面两间屋子倒还算宽敞,里面的那间小的是温扬的休息之所,外面那间稍大些的屋子隔出一小半来做了厨房,另一半作迎客之用,只摆了一张方桌,几把黑糊糊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椅子,都还是温扬的父母结婚时的旧物。
男人也不客气,随便捡了张椅子坐了,问道:“大哥不在家么?”温扬笑了:“你家嫂子还是独身。”
“真是冒犯了,姐姐贵姓?”“姓温。”“温姐,不介意的话,我可否在姐姐家多住几天?”男人又回复到淡笑的表情,眼角眉梢都是抹不去的倦。“当然可以。”温扬向来是个大方的女人,穷苦人家,对礼教之防看得极淡,便爽快地应了。
男人告诉她,他叫骆怀沙,是骆家老头的长子。十五岁离家去“闯生活”,这一去就是……光阴荏苒,总有十七八年了罢。未料想归来时人事全非,父母兄弟都早已……不在人世了。
第二日,温扬挎了洗好的衣物沿走熟了的巷子回家,暮色正低垂。温扬推开院门就看见昏黄的灯火,闻见饭菜的香味,恍惚间便以为还是爹妈在世的时节。进屋就见方桌上摆了几样精致小菜,极平常的菜色,却做得别样的新鲜,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其中尤以一味小葱拌豆腐做得极妙,几段翠绿的小葱,更衬得那豆腐白嫩嫩地吊人胃口。温扬见骆怀沙正将油灯的火焰挑得亮了些,回过头朝她淡淡一笑,心中就觉得一阵温暖。这……才像个家啊!这些年来,虽有她钟爱的柔软鲜亮的衣衫相伴,洗衣娘也有自己小小的快乐,可每晚回来都是冷冷清清的,心中未尝是不寂寞的。
骆怀沙顺手接过温扬手中的篮子,放在一边:“温姐,辛苦了。”之后他拉她坐在桌旁,递给她一双筷子,自己也取了一双,却是用左手拿着:“温姐,我动用了你厨房里的东西,随便做了几个菜,还请温姐不要见怪才好。”“哪儿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温扬笑道。
这顿晚餐吃得极好,温扬惊异于一个男人做菜做得居然这般好吃。饭罢骆怀沙要她好好歇着,自己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帮她将洗好的衣物一件件小心晾开。
于是骆怀沙就在他家住下来了,每晚做好了饭等她洗衣回来。他的话不多,但句句都很实在,跟那些只会耍口舌的公子哥儿完全不同,让温扬感到心安。但他的这种实在跟寻常的苦力汉子又自不同,仿佛是洗尽尘埃后某种沧桑的平淡,有点不甘,又有些满不在乎。有一回温扬夜半醒来,听见骆怀沙在隔壁悄声地吟。温扬只听得了这么几句:“……一世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那男人的身上,到底有多少风尘沧桑,又有多少苦痛心伤?温扬虽不懂诗,却也听出了那调子里的悲苦深绝。
闯生活……这真是个催人心成霜,鬓沧桑的词啊……
日子转眼已近岁末。有一日温扬晚归,骆怀沙开门迎了出去,却只见门外的女人容色憔悴,捂着胸口,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骆怀沙惊了,赶忙把她抱进里屋的床上,从胸口掏出个瓷瓶,倒了一丸药出来塞进温扬嘴里,用温水喂她将药吞下去,之后跑着去叫了郎中来。温扬看见骆怀沙额上的汗,就觉得一阵温暖和心安。郎中说:“伤势很重,本是没救的,可是不知是什么东西居然吊住了命。”骆怀沙似乎神秘莫测地笑笑,急切地问:“那就是,有救了?”郎中缓缓回答:“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温扬的命终究是保住了。事后骆怀沙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温扬笑说:“大哥,你知道,我是个替人洗衣服的,说起来没什么光彩,可我也有我的坚持。除了洗衣服,旁的事我是不替他们干的。”“为什么?”
“因为我爱啊!”温扬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因为我爱那些纤长柔软的丝线织就的布匹,裁成的衣衫,柔滑如流水,绚烂似七月的彩霞,有那般飞扬的美丽。”温扬的眸子似乎一下子被点燃了,那般晶亮火热:“我买不起那些衣衫,但是我可以替人洗衣,瞧一瞧、摸一摸也是好的。看着那些被世俗尘埃污染的衣衫,在我手里一点一点恢复本来的柔软鲜亮,我就觉得,说不出的好……”“傻瓜。”骆怀沙第一次发现这个平凡的女人是多么的美丽,她虽然只是个平凡的洗衣娘,可她也有自己的爱和坚持,并且,抵死都不放弃。那种爱和信念的力量让她在尘埃里亦放出光华来。而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躲在这里?
温扬激将事情的经过向她一点点道来。原来,那日早上温扬去张大人府上拿了衣服出来洗。因是快过年了,府里急用,故命她洗完了就送回来,不必等晾干了。将近傍晚的时候,温扬拿了洗净的衣裳送到府里去,却在园子里碰到了张大人新娶的第三房小妾。那女人姿色不错,正受张大人专宠,颇有些飞扬跋扈。小妾见温扬挎篮而来,知她是洗衣娘,便命她去自己房里打扫一下,要是打扫得干净,可以多付些银钱。她料想重利之下无有不应,却不料温扬硬邦邦地回绝:“我只洗衣裳,不干别的。”“你一个卑贱的洗衣娘,好大的脾气!难道连堂堂户部尚书的三夫人,都支使不动你?”小妾的脸说变就变,“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收拾干净屋子,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的,否则……哼!”“不!”温扬倔强地挺直了腰杆,“我说过了,我只洗衣裳,不干别的。”那是温扬小小的爱,小小的骄傲和尊严,是绝不允许他人亵渎的圣地。
于是,恼羞成怒的三夫人便令手下家丁将温扬摁倒在地上,四尺长二指宽的木棍重重地朝她背心砸去……幸好张大人回来劝止了,才没有当场打死。可是张大人对新娶的这房妾相当纵容,一句训斥的话都没有,只是命人塞给温扬一挂铜子,就急着赶她走。温扬重重地将那挂铜子摔下,线断了,铜子蹦跳着滚了满地。温扬挣扎着出了张府的门,头也没回,好容易撑到家里,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好狠!”温扬看见骆怀沙的牙重重地咬在一起。
二月二,龙抬头。温扬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没去找活儿干,一大早就去城东的市里买菜。年没过好,总要将这个年尾巴结束得漂漂亮亮的。将近巳时的时候,温扬挎了装得满满的菜篮子,哼着多年没唱过的小曲儿,顺着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往家中走来。温扬想着呆会儿跟男人一起整治一桌子的菜,好好庆祝一下,也顺便谢谢他这些日子的照料。这些日子以来,温扬发现,骆怀沙的厨艺好得简直没法说,再普通的菜在他手里也能做出别样的风味来。
骆怀沙不在家,温扬推开屋门的时候才知道。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温扬心中微微有些慌乱和不安。温扬默默地安慰自己,他可能是出去买点东西什么的,没准儿一会儿就回来了。温扬想着就独自整治了一大桌子的菜,等着骆怀沙回来。午时……未时……申时……温扬在屋门与院门之间来来回回也不知道有多少遭,菜早已凉透了,骆怀沙却还是没有回来。温扬终于忍不住推门出去。
邻居汪大爷坐在巷子拐角处的青石磨盘上,一边抽着手里的旱烟,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周围一圈的听众,都是些熟识的阿公阿婆阿叔阿婶们,将窄窄的巷子挤得满满的。温扬刚想找个缝隙穿过去,就听得汪大爷说道:“听说,户部尚书张晏廷张大人,和他新娶的那房小妾,一起不见啦。我那侄儿回来说,这事儿大了,惊动了皇上,连城门都不让进出了,在城内挨家挨户地搜查,还悬赏五千两找人呢。你们猜猜五千两什么,五千两十足十的黄金!这乱子都扎堆儿出,这不,听说长乐公主的驸马叫霍什么来着,十九岁就中了状元的,就这么从马上跌下来,摔死了。估摸着现下正办丧事呢……”温扬听着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起初心里一喜,随即心突然“咯噔”一下子,脸瞬间失了血色。
温扬记得骆怀沙咬牙切齿的表情,难道……
温扬身子一晃,险些跌倒。旁边的街坊赶紧扶住了她:“温家姐姐,你怎么了?”
“没事。”温扬一笑而过。
骆怀沙……骆怀沙……那男人怕是回不来了罢。温扬将那个名字念过千百遍,只觉心痛如绞。她一连三日都去探听消息,听见作案者没有被抓着,就不由心下一喜,随即又陷入忧愁中。
骆怀沙来之前独居惯了的房子,温扬尚自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可骆怀沙一走,便觉得那房子里冷清清、空荡荡地没个着落。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骆怀沙倦倦的笑容,寂寞孤单如海一般将她淹没。温扬明白,她其实已经习惯了骆怀沙的存在,每晚回家,想到他做好了饭在家等她,就觉得心中无比的喜乐安宁。如今……温扬整日彷徨,也没了去洗衣裳的心思。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些东西,是比她珍爱的丝衣更重要的存在。
天那么冷,刚过二月的天气还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温扬孤身从这个世间的一切喧闹中穿过,如同穿过被这个俗世所浸染的时间。街边的酒馆、油饼店、席店、茶楼、药铺、瓦子,都热热闹闹地开张,热热闹闹地开始这一年火红的日子。唯独温扬,却像是失了这个世间唯一的依靠,天人永隔般得心痛如绞。骆怀沙原本就不是属于这个世间的人,自己却妄想着这样的安宁能够日复一日,他能够留在自己身边。温扬苦笑,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不切实际。
长街蓦地喧闹起来了,身边的人呼喊着朝着一个方向跑去,一边跑还一边招呼周围的人。可是温扬在恍惚之间,竟连一个字也没有听清,只是被人流不由自主地拥着挤着一路向前。
那是什么?长街尽头的玉人楼顶上,怎么依稀……有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是做梦了吧,一定是做梦了。可是身边是如沸的人声,这场景竟是如此真实。
温扬仰头看去,却愣怔在当地。户部尚书张大人,还有她的那房小妾,都被五花大绑,吊在了玉人楼的旗杆上。他们……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又在这里出现了?温扬瞅见青瓦上稳稳立着的人影,以及握在那个人手里的寒光闪闪的利剑,猛醒过神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是他!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是自己为了他担惊受怕的那个人!骆怀沙!他正站在玉人楼高高的屋顶上,衣袂临风飞舞,恍若仙人。只有,只有那倦倦的笑容一如往昔。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抓他们来这里么?”高高站在楼顶上的人微微张口,并不高亢清冽的语声却穿透了重重叠叠的人声,清清楚楚地传至每一个人的耳膜。如沸的人声一下子如潮水退去,消失无踪。骆怀沙其实并不指望有什么人回答,只是要借此引起众人的注意而已。却不料有清朗的女声回答:“因为他们罔顾人命,将他人的尊严和爱踏在脚下!”声音并不高,却在人声悄寂的时候远远地传扬出去,引得人们对她侧目而视。是温扬!骆怀沙惊喜地发现,是他的温姐来了。他的温姐敢在在千百人的面前站出来,指斥张大人他们犯过的错,温姐果然是好样的。可是骆怀沙也有着隐隐的担心,这么在千百人面前帮着一个劫持朝廷命官的“匪类”说话,温姐也许会有麻烦的。这一次,他本就是要替温扬出一口气,他要他的温姐听到他在众人面前惩治为一己之私罔顾人命的张大人的消息,却没想到温扬也来到了现场。温扬感觉到了骆怀沙的目光,温和如春风。她抬眼,便看见那张久违了的倦倦的笑颜,正向着自己盛开。
“不错,”骆怀沙静静地接下去,“有一个洗衣娘,只因为拒绝替她打扫房间,”骆怀沙伸手向那悬在旗杆上的小妾一指,“她就叫人将洗衣娘打成重伤,几乎无救!而这位父母官,居然坐视不理。你们说,该不该惩戒?”
围观的多是些市井平民,平日里唯唯诺诺,受这些高官的气也是受够了的。这时蓦地被这几句话激起了满心的不平来,壮了胆子,一齐高呼:“该!该!该……”
六扇门的捕头们,早已闻讯纵马而来。他们挥舞着长枪,驱赶围在玉人楼前的人群,试图接近玉人楼。可是人太多了,有一些怕事的人退去了,又有无数的人从后面涌上来。京师之地这些年来已平静得过了头,人们内心里其实是期待偶尔的狂风暴雨的,只要不危及自身就好。
“好,既然大家赞同,这个案子就经由大家判定了。斩一只手如何?好让他们记住,不得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骆怀沙倦倦地笑着,洒然说道。他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那个女子的身影,温姐她可知道,自己这一回在长安城城搅起偌大的风波,心底里只为了她一个人?
“好!”那一声叫好却被硬生生地打断,御林军来了。皇上的御林军,擎着高大的□□,自皇城脚下呼啸而来。铁骑在青石的路面上砸出暴雨一般密集的鼓点,人潮惊呼着退去。温扬也被汹涌的人潮挤得踉跄退后,她只能竭力地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影不停地挥手,呼喊,让他快点走,快点走……可是那无望的呼喊也被暴雨般的鼓点淹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分毫。
□□已经架起,对准了那个踞于高楼之上的人影。那人影衣袂飘飘,直欲飞去。温扬早已五内俱焚,喊哑了喉咙,却只是无能为力。形势已是千钧一发,温扬却看见,那男人的脸上仍然浮着自己熟悉的倦倦的笑意。右手两根手指捏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潇洒地一挥,鲜血飞溅。张大人和小妾的左手就已脱离了肢体,从高高的玉人楼上,跌落在慌乱的人群里。温扬嗓子喑哑,已喊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不停地挥手要他快走。骆怀沙居然还有闲情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来,替那两人敷上。骆怀沙张口说着什么,可是在这嘈杂的车声、马声、人声混杂在一起的巨大声浪里,温扬只听得了这么几句:“……今天这事,只是我一人做下的……谁要敢为此伤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即使是皇帝老儿,我也让他活不过三年……我武威沧海盟骆怀沙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
□□射出夺命的铁箭,带着无与伦比的力度,呼啸着飞向玉人楼高高的青瓦顶。骆怀沙却从屋顶上风一样向人群滑落,手中利剑拨落无数铁箭。那就是所谓的武功了吧,温扬心里明白,这男人跟自己的父母一样,是来自一个叫“江湖”的地方。凛冽的刀光剑影,缠绵的爱恨情仇,温扬从母亲的目光里看到她对“江湖”的某种追怀。骆怀沙所在的那个世界,对温扬而言是遥远的海市蜃楼,她无法看得分明。
长剑与□□射出的铁箭碰撞出惊心动魄的声响,骆怀沙居然还有空回头向着温扬一笑,吐出几个字来。话语被巨大的碰撞声完全湮没了,温扬只依据口型,读出了模糊的几个字,依稀是……等我回来?骆怀沙这一回头,长剑的防守顿时稀疏,有两支铁箭突破阻碍,狠狠地钉在他的背心和左臂。温扬一声惊呼噎在喉咙里,只见骆怀沙在空中的身形一滞,却借着那两箭的冲力拼力向前一纵,踏着对面御林军的□□架跳进人群,只是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御林军虽有重器良驹,无奈局势胡乱,又怕伤了自己人,制肘重重,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危险人物逃得踪影不见。
人群散去,温扬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看着那一条血迹断断续续,蛇一样蜿蜒在青石的长街上,就觉得心被揪得好疼好疼。“快走,快走!”官府的兵卒巡逻至此,粗暴地吆喝着将温扬推得一个踉跄。温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骆怀沙离去的方向,默默地走开。怕是今生也不会再见了罢,从他口型中读出的模糊的几个字,定是自己情切时的一厢情愿。温扬冷定下来的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那只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自己并不懂唇语,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武威沧海盟的骆怀沙,是江湖中极有名的人物。自十九岁出江湖以来做下了不少大事,他带人灭了极为嚣张的丝路马帮、劫了开封知府贪污的十万雪花银、火并了黄河中游贩私盐的漕帮……每一件都足以惊天动地。就是那次与漕帮老大铁拐子交手的时候被削掉了右手的三根手指,也是那一战确立了他在沧海盟中的绝对威信,两年后继任了沧海盟盟主之位。这些……都是温扬后来在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之地特意打听来的。那个时候,那场京师之乱留在人们心中的印痕已经很淡了。骆怀沙终究是安然地逃离了京师,去往那遥远的江湖,继续他传奇的生涯了。酒馆的店小二神秘地凑在温扬耳边:“据说,骆大侠在做一件棘手的事情,好像是因为某个王爷私吞军饷,骆大侠要逼他吐出来。可是王爷的势力庞大,庙堂和江湖都有他的人手,沧海盟历经几年,折损过半都不曾完成。骆大侠心灰意冷之下解散了沧海盟,不知所踪。直到在玉人楼惩戒了张大人,才又再出江湖,召集人手,重建了沧海盟……”温扬将一块碎银子塞在小二手里。
日子水一样流过。温扬继续替人洗衣,骆怀沙的出现就像一场梦,梦醒了对着空空的四壁,觉得心下空落落地茫然。温扬明白,那样的男人,不是她一个洗衣娘能留得住的。来是因缘,去是定数,这些都是强求不得的。只是午夜梦回,依稀是当时模样。
温扬是在骆怀沙走后,才听秦秀才念过。原来骆怀沙念的那些伤悲的句子,叫词。温扬把那些句子都默默地记住了:“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最忆西窗同剪烛,却话家山夜雨。不道只、暂时相聚。滚滚长江萧萧木,送遥天、白雁哀鸣去。黄叶下、秋如许。日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仿佛是怀念着曾并肩纵横过的知交,还有一丝不甘,一丝落寞,一丝沉淀得很深的对人世的倦。温扬反复念着“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不觉微微叹息,江湖人终究是属于那片自由的土地的,离了江湖,就像鱼离了水。温扬终于明白母亲的叹息和父亲每年出的“远门”,都是放不下那个江湖啊。即使再厌倦那些搏命的日子,也会在离开的时候渐渐发觉,江湖就像美丽的罂粟花,而自己,已经深陷。
雪落雪融,草生草枯,转眼间三年已过。温扬还是那个平凡的洗衣娘,在唐长安恢宏的底色上守着自己对纤长的线与温软的衣的小小的爱。只是不经意间会想起那些过往,低头瞧着水中的倒影,鬓角的乌发已在不经意间被霜染了几根。
一日,温扬挎着篮子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巷,回到那住了三十多年的小院儿前。温扬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一抬头就愣住了。小小的屋子里灯火通明,热腾腾的饭菜摆了满桌,里屋的床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裳,丝的、绸的、绢的、葛的、绫的、罗的、绒的、纱的……大红的、橘红的、柏绿的、天青的、玉色的、浅蓝的、姜黄的、鹅黄的、葡萄紫的……天啊,晃得人眼花缭乱!
是骆怀沙回来了……
(注:上词本为清纳兰性德所写,此处因需要移至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