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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钟鼓楼 ...

  •   “你知道么,最近我有俩朋友死了。”
      “哦。节哀顺变。”
      朱谢言及死亡如同家常便饭。点起一支烟再吁出一口长气,缓缓道来也能令听者如同置身寒窖,毛骨悚然。
      每当此时,方堤便觉得朱谢口气真挚得像在圆一个谎言。虽然这些关于死亡的段子不需要任何前因,当然绝也不会有后果。
      “这两个人一个叫史地,一个叫程家乐。”
      “然后呢?”
      “然后就化成灰了。呼,再吹一口气就什么都没了。一了百了。”

      方堤一直认为朱谢的存在是一种奇异进化,而自己与朱谢的交情更像是物种冲突。
      世间万物皆是讲究适者生存,所以方堤时常以为朱谢能活到此刻全仰仗于上帝得了白内障。
      自从见到曾经不离不弃的死绕在程家乐脚边的混血狗之后,方堤突然明白或许朱谢的存活并不是因为上帝的无视,仅仅是因为身为一只瞎耗子无时不刻遇见的都是一些死猫而已。
      而自己恰好正是眼下阻拦朱谢前行的一具猫尸。
      僵硬又庞大。

      方堤初见朱谢是某一个冬日凌晨。那时候方堤刚把头发理成清爽的寸头,意气风发的踩着慢跑鞋出门给家里尚未转醒的34D一夜俏佳人采买豆浆油条三明治。在跨出小区大门不足三步时,方堤低头看见了朱谢。
      后来方堤始终没有告诉朱谢第一眼望到伊人时的落魄模样,虽然这位伊人从来也不曾有过在乎自己形象的时候。
      此时朱谢正半倚在小区门口,长发黏腻的贴在脸上。方堤一夜风流心情正好,兴高采烈的拍了拍朱谢的肩说:“兄弟,回家洗个澡好好活着吧!”朱谢浅浅一笑,说:“洗个毛,滚。”
      比天气还冰凉的言语没有冷却掉方堤的一腔关怀之心。方堤上前一步自作主张搀起朱谢的手,说:“要不我扶你进物业的值班室?”
      方堤坚持认为当时朱谢笑得暖了些,在了解朱谢笑起来就没有超脱半死不活的模样后,方堤才知道自己当时的错误是多么的可贵。朱谢回答方堤的是:“扶毛扶,滚。”
      方堤火热的大爱之心终于被降了温,放开了朱谢的胳膊,说:“那你先冻着吧。白白了您。”
      事情总是如此,于无声处生变,然后成就一段孽缘。
      方堤抬脚又是走了不及三步,便听得身后一声长叹,紧接着就是字正腔圆的一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方堤暗道这人估计不是精神错乱至少也得是酒精中毒。大清早即碰见发癫的人,难怪昨天右眼不间断的跳了整晚。
      回身的刹那方堤就生出了悔意,眼见朱谢生生倒向了自己而自己却伸出手臂拦了醉汉一个满怀。
      方堤看着黑黢黢的天空欲哭无泪,终于还是聚集起小宇宙的全部能量拖了朱谢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此间朱谢金口仅开一次,可惜依然对于方堤的识人断物全无任何帮助。朱谢说:“我叫朱谢。”
      方堤说:“我叫方堤。”
      抵达方堤家后,方堤发现34D俏佳人已经没了踪影。方堤犹豫了片刻到底应该惆怅还是庆幸,猛然察觉到现实是自己怀里正抱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于熟睡中口水潺潺不绝流了已有半尺多长,幸福得一塌糊涂。

      在相遇之后,朱谢与方堤一切的发展都顺理成章波澜不惊。
      朱谢一觉睡了整整三十来个小时,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有幸睡在一张床上。
      田螺姑娘的报恩故事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朱谢告诉方堤决定以身实践报恩于方堤时,方堤极有预见性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方堤说:“你是神经病还是通缉犯还是爱上我了?”
      朱谢眯起眼睛想了想,手指卷起一缕头发,说:“都不是。”
      方堤意气风发昂首挺胸扬手指门便说:“滚。”
      朱谢漫不经心的盘腿开始打坐:“既然你这么在乎,那就当是我爱上你了吧。”
      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但牵扯上了就再脱不开关系,官场与情场皆是如此。
      而方堤想的却是完了完了完了朱谢八成是个悍匪,谁知道这瘦弱的身子板里究竟藏了什么极限武器。
      方堤战战兢兢的问朱谢:“你那天唱的那句样板戏什么意思?”
      “我有个朋友死了。”朱谢说这句话的时候对着天花板眯起眼睛面不改色。
      方堤只觉得周身一凛似有寒气,尚不及询问朱谢如今理智是否安好,就听见朱谢自顾自继续讲述个中悲欢:“死的那哥们儿叫尚遥菁,骑着摩托冲进灯网里去了。捞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黑的,他家那口子看了一眼就疯了,差点也冲进网里去。要真能死一双,那才是佳话。”
      方堤打了个哆嗦。明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茱丽叶,无不是一死方成千古,可霎时间脑子就是转不过来这团拧紧的麻花弯。方堤提溜着自己的心肝,颤悠悠的继续问朱谢:“那你现在死皮赖脸留在我这里想干什么?想追你那烧焦了的朋友去?要说你想休养生息安顿心神我信三分,要说报恩打死我也不信。”
      朱谢冲方堤一笑,虽然惨淡,方堤却顿时觉得刚才的种种阴冷沉郁一股脑散了个干净。朱谢说:“那种以死卫生的伟业我做不来。我只想保全我自己。”
      方堤蔫了蔫。拒绝的话方堤向来说不出口,尤其当对方是个美人的时候,并且男女勿论。
      所以在朱谢的去留问题上,方堤唯一的一次自主行动是把朱谢不知从何处变来的行李扛进电梯再扛进客房,总路途大至三十来米。
      朱谢倚墙看方堤面对两个TOD'S特大号提箱举步维艰,好心好意说了声谢谢。
      而方堤听了这句谢谢,从此便认定朱谢有礼有识,是个文化人。
      只是方堤想不明白,为何朱谢面相清朗气场却阴霾。偶尔方堤和朱谢对酌时也叹气,觉得兴许这就断送了一轮桃花命。

      朱谢第一次变出红酒时方堤没有半点惊讶,直到朱谢嘴里冒出“勃艮第”字音时方堤才“咦”了一声。
      朱谢愉快的看方堤的喉结动了动,生生含住了将咽的一口酒。
      这口酒梗在喉中又涩又呛,方堤突然想起朱谢已住了个把月,小酒喝了三十天,最奢侈的一次两人喝干了方堤压箱底的小半瓶酒鬼。喝完了酒鬼方堤后悔了两天,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招回家的是一匹狼。
      朱谢说:“嗯,怎么样?酸味和口感都恰到好处?”
      方堤腮帮子胀得酸疼,没忍住一咕噜咽了。方堤看着酒杯心疼,声音带着抖:“刚才我咽的那口得值百十来块吧?”
      朱谢开心的浅啜一口,说:“当然当然,你喝青岛燕京一向都很有豪饮的风范。”
      对于突降的奢侈,方堤生出了难以言说的幸福感。可若被免费的高级消遣再三临幸,方堤只觉得像是悬在十米高台上的麻绳在自己头颈之间打了个死结。
      连续灌了三天勃艮第后,方堤忍不住大着舌头问:“朱谢你祖上是皇家吧?连你那头发都透着大明朝的范儿。”
      朱谢卷起一缕头发认真看了看,说:“听说我太姥姥姓叶赫那拉,没听说她有过反清复明的事迹。”
      方堤对叶赫那拉的恨是深入骨髓地。当年高考弄错了那位那拉氏垂帘听政的年份,恰好四分碎了同学少年的一个梦。
      方堤忍不住酸了一句:“天涯未归客,何处忆王孙。”
      朱谢低头对酒笑意盎然:“我太姥姥刚建国就死了。当时生怕人民政府抄家,她跟我太姥爷俩人摸着黑挖坑埋金条。老太太身子骨不硬朗,挖着挖着就撑不住了。想休息一会往井沿儿上坐,没坐稳当,忽悠掉进井里去了。”
      方堤朦胧中感觉自己似乎是打了个寒颤。方堤喝得有点上头,醺醺然看着朱谢一笑,说:“节哀顺便。”
      朱谢挥挥手,模样颇大度:“说这干嘛。我又没见过她。只不过老太太本来就虚胖,捞上来的时候身子脑袋肿得不成人型。听说死白死白的像刚褪毛的猪,还在井里卡了几天,怎么都拉不上来。”
      方堤小酒喝得挺激动,听着朱谢不冷不热的叨叨居然生出了悲壮之情。方堤抬头看了看窗户里露出来的一弯弦月,眨巴眨巴眼睛,眼泪就下来了,吓了朱谢一跳。朱谢赶紧把酒杯从方堤怀里抢过来:“你怎么了这是?是听我痛说革命家史听出感情来了,还是喝顶了啊?我发现你是真不能沾好东西,一沾准歇菜。”
      方堤眼泪掉得很投入,朱谢看着方堤长叹一口气。人品再好难保酒后仍然言行自在,能维护自身平和不至到处点火生事已是极为难得。
      方堤哽咽着夺下酒瓶,面对目瞪口呆的朱谢灌进一口酒,继而咆哮:“我姥爷也死了。”
      朱谢仰头看着天花板咽了咽口水,犹豫的说:“……节哀顺便。”
      方堤再灌一口:“心脏病,说没就没了。那年我高考,差四分没学上。我姥爷从前可是博士生导师,听了我那分儿就过去了。”
      朱谢看着方堤哗啦哗啦掉眼泪觉得心里抽缩着疼,隐约像是自己消失多年的良心又回归了脑组织内部。
      朱谢试图以家事安慰方堤:“我姥爷也死了。跟我倒是没什么直接关系,是八九年在南河沿那边被冷枪打死的。那附近最近的就是妇产医院,被几个脑子正常的工人送到那儿抢救还是院长亲自主刀。结果一上手术台就发现挨的是散弹枪的枪子,前胸都烂透了,没有半快完好的皮肉。还有,我姥姥……”
      方堤一把揪住朱谢的肩,拉到自己面前。朱谢缓缓把两杯酒放到一边直直看着方堤眼睛,说:“你要是想听我就继续说。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我身边的人死的多了,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凌晨一点恰是四更天伊始,万籁俱寂,是有情人调情伤情人惆怅的绝妙时机。
      方堤的脸上挂着黏成一团的鼻涕眼泪,说:“以后少TM跟我提死人的事,我就不愿意见人死。”
      朱谢顺手捡起块抹布擦拭方堤的脸,说:“好。你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方堤松开抓住朱谢的手,点点头,单手搂着酒瓶子对月亮发呆。朱谢费力把酒瓶从方堤怀里抽出来,辛辛苦苦把方堤扛回卧室。一个多月前方堤扛自己回家,眼下自己扛方堤回房,朱谢想了想觉得自己不算亏。
      方堤卧室不小。双人床大衣柜液晶电视都是大号的,连床边铺的方地毯都比一般人家的大一圈,以何方法摆置都嫌累赘。
      朱谢把方堤搁在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发了五分钟呆。方堤闭眼张口:“我说的都是醉话,你别往心里去。”
      朱谢没有答话。若是没有半分过心,要如何应酬对方的殷勤言论朱谢并不知晓。只是看着方堤晕红面颊忍不住会想,如果从此以往只能被一个人挂住,宁可那个人,是方堤。

      方堤很奇怪为什么朱谢再变不出酒来。
      朱谢说:“你喝的那三瓶已抵得上你近三个月的工资,再消遣下去估计你得供养我后半辈子。”
      方堤的好奇心被硬生生断了根,惆怅之余决定掏心肝买瓶茅台回家解瘾。
      朱谢发现方堤的酒品很奇怪:啤酒喝起来千杯不醉,二锅头来个半斤也无所谓,可是绝对不能让方堤知道自己喝的是瓶好酒名贵酒。一但方堤得知自己肚里的水货价值千金,不管之前灌下去的是一口还是一坛,立马壮烈放倒人事不知。
      所以朱谢看方堤搂紧瓶子小口小口嗦罗酒盅,便知道不到一杯的茅台已经撂倒了方堤同志。
      方堤自认酒品颇佳,虽然前提是他从未以为自己醉过。方堤坐在地台上看着远处的钟鼓楼时格外安静,目睹多次方堤酒后话痨的朱谢差点以为方堤喝的是瓶纯粹的假酒。
      透过玻璃与城市灯火层层光学作用后映于眼中的钟鼓楼早不是千百年前的模样。鼓楼挂绿钟楼浑黄,却依旧维护着建城者当年一厢情愿的理想。
      方堤抓住朱谢的手泪眼婆娑,朱谢躲了躲没能躲开。方堤说:“我从小就住在这儿,六铺炕和鼓楼大街的胡同都窜过,可就是没上过钟楼。鼓楼都去过两回,就是没去过钟楼。”
      朱谢向后仰靠在一堆垫子上,使劲想抽回手:“我打小就住在地安门,我连鼓楼都没上去过。”
      方堤继续抚摸着朱谢的手,热切的说:“如果我死了,你千万别到处跟别人说我是怎么死的。”
      朱谢一张脸瞬间变了几种颜色,开口时发现只有哽着嗓子才能顺利发声:“为什么啊?如果你死了又怎么知道我在腹诽你?”
      方堤灌下整盅酒,叹一口气:“老是提今天谁死了明天谁死了你不难受么?”
      方堤松开朱谢的手,再倒满一盅,笑眼眯成一条缝看向朱谢:“举头三尺有神明,没准我就在你头顶上看着你呢。”
      朱谢看了看自己曾被方堤紧抓不放的手,继而抬起头望向窗外一众低矮民房之间拔地突起的钟鼓楼,只觉得一顿酒喝得如此意兴阑珊,还不如就此终了酒局,各回各屋各睡各觉。

      自从住进方堤家,朱谢一直在盘算为什么方堤没有女朋友。
      方堤说:“你来的那个早上,我刚弄丢了一个姑娘。”
      朱谢叹一口气。
      内心并没有产生同情或是安慰感,只是在叹出一口浊气时满足于此种惨状从未发生于自己身上。虽然自己也从没有想过寻找这么一位姑娘以备哪一天心血来潮想要体会一次被抛弃的感受。
      朱谢皱起眉头,抚着下巴揣度方堤的姿态:“那你现在呢?”
      方堤漫不经心的笑着看向朱谢。朱谢看在眼里,只觉得方堤眉眼似生出了奇异光彩,不禁猜想或许方堤最近的独来独往是正为了自己。
      无论何种角色,扮演多了自然驾轻就熟。罪人亦然。
      方堤说:“你也不想想我怎么把姑娘往回带啊?”
      朱谢顿时明白自己处境异常尴尬。
      甘为祸首是一回事,扰人姻缘又是另一回事。朱谢向来不做冤大头也不做第三者,一但知晓无力为之,通常能够及时转身因而得以走的坦荡。
      如今却需对此刻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再防范,真是累。
      朱谢说:“明儿你下了班去趟后海。有一酒吧叫红花,我在那等你。”
      方堤说:“请我喝酒?”
      朱谢终于弯起眼睛,说:“请你喝酒。”

      方堤双脚立于红花门前时,嘴几乎不能合拢。打六点起方堤开始沿着后海绕圈,绕到八点半,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向朱谢求助。再朱谢的指引下,复又走向后海西沿,直到接近德内大街拐进一条胡同才停下。
      朱谢此时正倚着红花的招牌,穿着白色高领毛衣,长发顺颈垂下。
      方堤发了半晌的呆。朱谢扬眉问道:“怎么了?走仨小时路走累了走疲惫了?”
      方堤摇摇头,看看自己的羽绒服再看看朱谢的毛衣,说:“你不冷么?”
      朱谢身后的门虚掩着,有暖风阵阵诱人一探密境。朱谢立即转身推门而入:“冷啊,冷得要死。”

      红花与方堤的想象并无二致,古朴自然。虽然方堤一向认为在后海附近开静吧纯粹是装孙子的行为,却不得不赞叹于红花闹中取静的大隐风格。只是老板完全不如想象中弱气温柔,倒是有些精明外露。
      朱谢指着吧台后戴方扁眼镜的瘦削青年说:“老板,瓷器,程家乐,禾呈程。”然后冲方堤扬扬下巴:“方堤,我跟你说过喜欢英雄救美的那个。”
      程家乐对方堤点点头,递上两瓶喜力。方堤穿过镜片看到程家乐的一对眼睛,觉得清澈似潭水却深不可测。
      方堤低声附向朱谢的耳朵:“怎么回事?昨天听你一说我还以为他叫陈家洛。”
      朱谢轻声一笑,程家乐在吧台一头遥遥对着方堤开口:“几乎所有人都因此对我有不错的第一印象,我不介意。”
      方堤顿时面红耳赤。朱谢背靠吧台环视四周然后耸肩:“没什么丢人的。加上咱俩和家乐这儿现在一共就五个人,那俩人也都把家乐当成过陈家洛。而且,咱们的红花会总舵主耳朵尖到连口译员都要相形见绌。”
      朱谢没听到方堤回答,转头发现方堤正在默默灌啤酒。朱谢苦笑一声,低声说:“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在乎形象。”
      方堤略有缓解的脸色重新燃烧起来,目不转睛只盯着眼前台面看。两分钟后方堤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是不是就是在这儿把自己灌趴下的?”
      朱谢一瞬间肢体突然僵硬,似被西伯利亚寒流极速冷冻,即使咽下一口酒润润喉咙也只能发出“嗯”的一声。
      方堤的神经再如何大条此时也已发现自己正在试图僭越一道深堑,虽然对岸景象未知,却可预见定然不会坦然明媚。
      要知道当年李自成杀过了护城河,崇祯皇帝可是找了一棵歪脖儿树的。
      于是方堤在一晚上第三次红了脸。若是隔天可能方堤会埋怨自己情绪波动之大或者脸红之频繁显然不是很男人的举动。眼下方堤只想顾虑朱谢心思。
      朱谢仍以背抵靠吧台,望向卡座仅有的两位客人。方堤提心吊胆的看着朱谢的眼睛,却发现其实波澜未惊,两团黑雾由始至终甚至未有过丝毫变化。
      方堤说:“我一直不会观察人的眼神。要说面部肌肉活动,我能明白。可眼珠始终是眼珠,我看不出它能反映出什么。”
      朱谢说:“你想看出点儿什么来?”
      方堤顿时语塞。
      一番话说得毫无头绪,连方堤自己也不解其意,可是方堤不希望场面这么冷清下来。尤其在一旁还有个随时会搭话的顺风耳。
      方堤咬牙开口:“比如说那天早上你唱戏的时候,我就看不出来你到底是得意还是生气。”
      突然又一瓶啤酒摆在方堤面前。方堤抬头,看见程家乐的目光越过镜片落在自己脸上。
      程家乐从不认为自己眼神犀利,可四目相接时方堤竟只觉得心惊。
      程家乐说:“有些事只能朱谢提,你最好别提。他原来还有一外号叫死神。”
      方堤偷偷看向朱谢,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
      方堤在办公室过顺毛驴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看领导面色的功夫自然炉火纯青。偷偷瞄一眼程家乐,仿佛突然置身于办公室,不恭维领导不兢兢业业装孙子就对不起自己的身份。
      方堤叹口气,抬头直视程家乐,说:“我明白了。谢谢提点。”
      程家乐笑了笑,朱谢扭过头来斜着眼睛看方堤:“你丫吃顶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家乐有意见呢。”
      程家乐满面笑容,脸上就差写明“诚意”二字:“不不不不,知道的人也明白他对我有意见。”
      方堤倒吸一口凉气:“我这是恭维啊!”
      程家乐笑得更不着溜,险些把手里的玻璃杯扔出吧台:“朱谢,这是个宝贝!”
      朱谢伸出一条胳膊搂住方堤:“我捡的。”
      方堤脸色缓缓变绿,一时不知道尴尬与翻脸那种情绪此时发作更为合适。
      程家乐说:“我不跟你丫抢,我有痱子。”
      方堤沉默了两分钟,抬起头郑重的问:“长在身上的痱子?”
      朱谢一口酒喷了出来,说:“家乐,方堤问你呢,是长身上的么?”
      程家乐踱出吧台,让方堤能够看清自己全身。
      程舵主黑鞋黑裤,脚边一团花白的东西绕来绕去。程家乐指指脚边的白团:“痱子。”
      方堤呆了几秒钟,发现自己完全不懂此种命名所含的深意。
      朱谢身子探向前,把头搭在方堤肩上。“我起的名字,”朱谢说,“这狗家乐甩了两年没甩掉,就像小时候起的痱子,弄得人心烦意乱还得自己加小心别下手狠挠。”
      方堤对这个名字没有半点赏识,倒是对朱谢奇异的幽默感印象深刻,觉得若是哪天自己被冻死在家中,必定是朱谢言语的功劳。
      白色毛团比程老板的脚大不了几个尺码,闻见陌生味道也毫无排斥,似乎天地间仅有一物,而那一物即是程老板的腿。
      方堤问道:“什么品种?”
      程家乐低头看看脚边,说:“我记得是吉娃娃和松狮的串儿。”
      方堤呛得咳了几声,捂着胸口一时不能言语。程家乐与朱谢以同样的期待表情望向方堤,方堤立刻感到重担在肩,开口时只觉得这是自走进红花以来最为自如的一刻:“它爹是谁?”
      朱谢拍着桌子大笑:“我一直猜是松狮,家乐猜是吉娃娃。”
      程家乐看着满脸窘迫的方堤:“都说是子随父相,两年了还是这等模样,想必不会有哪条松狮自愿认作这玩意的亲爹。”
      说完弯腰抱起毛团,递至方堤面前:“嗯?看见了?松狮的鼻子和眼睛长在吉娃娃的脸和身子上?”
      方堤往后缩,冷不防撞上朱谢的肩。方堤点点头,感觉到朱谢头发正垂在自己身侧。
      朱谢拿起酒瓶说:“敬吉娃娃。走一个。”方堤转身执起酒瓶,与朱谢手中酒瓶交颈相碰:“敬吉娃娃。”

      走出红花时已近两点。方堤见朱谢仍仅着毛衣,皱起眉毛问:“你不冷么?”
      “冷啊。”朱谢说,“那我进去了,不送了。”
      方堤一把拉住朱谢的胳膊,全然不可置信:“你不回家?”
      朱谢仔细看着方堤的眼睛,说:“那是你家。”
      方堤松开手,摸了摸耳朵。朱谢知道每当方堤做此动作,不是遇上难解之事,便是自觉尴尬到无以复加。朱谢顿时心生暖意。此时是尴尬是困顿都算不得什么,哪怕这又是一片痱子,忍忍也就过了,等到痱子变了硬,化了茧子,也就长成了心里最坚实的一块死肉。连死都不得脱身的肉。
      然而方堤不是痱子,至多是个蚊子咬出来的包,折磨人两天慢慢的也就消停了。红红肿肿,看得人窝气。
      方堤说:“那……那成吧,你好好待着吧,有时间去我那儿把行李般了吧。”
      方堤心里其实是有点期待的,挺愿意听到朱谢说:“我不着急,你呢?改天再说吧。”可是朱谢很客气的说:“今儿我都搬完了。”
      哦,都搬完了,挺快,方堤想。恍然大悟自从认识那天起,自己就没搞清楚过朱谢的行为模式。
      方堤深吸一口气,咧开嘴说:“得,我回去了,你赶紧进去吧。喉儿冷的。”
      朱谢没能像方堤想象中白烂的依依不舍的招手,只是点点头便钻回红花。

      直到花开倒春寒,方堤没有再见过朱谢。
      站在地安门外大街上看见裹着羊绒大衣穿丝袜小黑裙的姑娘方堤居然只觉得“真TM冷”。偶尔想起朱谢时,只会于喝下三盅酒之后,精准得像在墓前追悼,而所想之事也只有“小王八蛋最后忘了把备用钥匙还给我”。
      基本上,方堤没想过有生之年会再遇到朱谢。虽然再去红花的念头并不是从来没有产生过,可是一但眼前显现出程老板那张凌厉面孔,所有关于红花的期待就全部打了折扣。
      所以看见朱谢抽着烟端坐于自家沙发时,方堤差点以为踏错了次元,险些回身去寻找身上带着怀表礼帽的兔子先生。
      朱谢说:“没进错门,你家还在。”
      方堤讪讪笑着放下手里的塑料袋,说:“莫非是程老板撑不住了红花倒闭了?”
      朱谢说:“猜对了,bingo。”
      方堤看着朱谢觉得挺不可思议。那可是红花会啊,程舵主撑不住了,弟兄们可怎么办呦!
      “程老板死了。”
      方堤愣了两分钟没回过神来。
      打从第一面相见,方堤就没以为程老板是自己这种挣小工资过小日子的平凡人物。如今朱谢平平静静的说“程老板死了”,方堤只觉得像是脑袋上降下了道闪电,“哗啦”一声电得脑袋里一片混沌。
      方堤在脑子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就好像你跟程家乐有多熟似的。
      朱谢面无表情,指间烟雾腾起形色皆似骨灰。方堤看见朱谢形容相貌,才发觉心里已经凉得透彻,就算此时独自站在太平间面对程老板遗像,恐怕也不及由朱谢口中听闻讣告来得悚异。
      朱谢抬头看向方堤,指指客房,说:“忘了跟你说,我行李搬来了。”
      方堤一直对朱谢的行动速度赞赏有加。从兴起念头到结束行程,由方堤所见,从没超出过二十四小时。
      方堤说:“那你等我半个小时,我下楼买瓶酒再买俩小菜,回来喝。”

      有个朋友的好处在于,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找到一个发牢骚的对象,就好像在windows的桌面上,我的电脑边上总能找到回收站。
      方堤想,看来我就是那个回收站了。
      酒品人人各异,方堤一喝好酒就趴下,朱谢不同。方堤想了想,印象里朱谢只高过两次,一次是是初见那回,第二次就是在当下。
      朱谢喝多了以后立马六亲不认,见谁都觉着眼生,拉着胳膊就跟人讲又有谁谁谁谁死了。他说,这次死的是俩朋友,一个叫史地一个叫程家乐,死了就成了灰,一了百了。
      方堤一边应和着一边想,快了快了,就快到唱样板戏的时候了。
      朱谢点起烟,看着远处的钟鼓楼,说:“你知道么,在这儿混了多少年了,我还真就没上过那俩破楼。”
      方堤说:“我知道。”
      朱谢转过头冲方堤一笑,头发披了满肩。方堤心跳快了两拍,心想我操,难得你红一次脸还这么冲着我笑,真他妈肝儿颤。
      朱谢说:“我叫朱谢。”
      方堤说:“我叫方堤。可是你觉不觉得,我有点像猫?死猫?”

      方堤挺失望。
      几十年前一众看客等在大街上看阿Q立于囚车之上吱呀游过,等的就是这么一句壮志戏文。方堤也是,可是朱谢很不给面儿的没有唱。
      方堤蓦然悟到的此间规律:只要朱谢开始做自我介绍,这一回的戏就要落幕了。之前说书不管讲到哪一段落,可以尽情提问引导;可一旦朱谢做了自我介绍,那对不起了您,朱先生他困乏了,不候着了。
      方堤叹了口气,决定洗洗睡了。朱谢他再如何难受,此时也只相当于一个心理受挫的弱智少年,八成眼里仅看得出死人相貌,认不出一个活人。
      再走出浴室,方堤后悔了。
      朱谢倚在浴室门前,说:“我想起来了,你姥爷死了。”
      方堤想:真好,不记得我叫什么,倒是记得我姥爷死了。
      朱谢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姥爷也死了。”
      方堤系好浴袍的带子,扛起朱谢一条胳膊,把朱谢架向客房方向,说:“打住吧你。我管不着你们家又有谁死了。你们家就算死绝了就剩你一人了我也管不着。”
      朱谢扭头对方堤一笑,伸手一点方堤鼻子,说:“猜的真他妈准。”
      方堤哼了一声架着朱谢继续走。
      朱谢说:“宝贝儿,你还挺沉默。”
      方堤说:“要么闭嘴要么滚。两杯二锅头就成这操行了还天天跟酒吧里混,说出来都丢人。”
      朱谢低头安静了会,直到被方堤扔在客房床上。
      朱谢说:“我要洗澡。”
      其实人都有个极限,哪怕你从不知此极限位于何处,只要有一个诱因,马上就能迫出一切潜能。此时方堤只想抡起花瓶冲朱谢脑袋砸过去,当然前提是不承担任何带罪后果。
      方堤咧嘴一笑,说:“洗个毛。”
      于是朱谢回了方堤一个笑容,然后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天方堤上班的时候,朱谢还在梦境之中。梦里有个大园子,园子里有程家乐,有史地,有几乎是全部的家人。
      于是朱谢凑上前去,拍着程家乐的肩说:“兄弟,这是天堂么?”
      程家乐冲朱谢笑笑,说:“不是。”
      朱谢抬头看看,发现人群所向之处是个大台子,台上咿咿呀呀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戏。地府人民的精神文明生活倒是很有保障。
      程家乐没再说话,一个劲往前看。顺着程老板的方向,朱谢看见了方堤的背影,盯着戏台子很是专注。
      朱谢心想完了。然后打了一个激灵,醒了。
      朱谢抱着脑袋坐起来,左右看看,发觉方堤一早出了家门。青天白日大太阳天儿底下,此时人人都在工作着勤劳着忙活着,比如说从客房窗户望下去,正好能看见城管们正忙碌的抡起地摊上的零碎货往执法车上扔。
      就跟眼下这一秒既是一辈子一样。
      各色人等混杂于世,等的就是那么一秒,然后种种悲欢皆不必过虑,安享虚空即可。
      朱谢不知道梦里遇见的那些人自觉幸福与否。倘若能够预知自己将于何日归魂西去,那么由此刻起直到消亡的那一秒,怎样规划亲眷遗产乃至后事都有了充分的时间和准备。多好。
      几天前朱谢对程家乐说出梦见其人后,程家乐的下意识反应是抱起痱子递到朱谢面前,说:“痱子归你了,好好照顾着。”
      不知道,方堤会以怎样面貌应对这此种预见。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宿命”。

      朱谢对方堤的反应很不满意。因为方堤不但没有干脆利落的交代后事,反而很不合作的拍着朱谢的肩说:“兄弟,你偷着喝酒了吧?”
      朱谢说:“滚你丫挺的。你要是不愿意活的那么久,我现在就帮你达成愿望。”
      方堤忧虑的看着朱谢,觉得这哥们肯定是魔障了。人家容易么,死了这么多亲戚朋友,连哭都哭不出来,终于神志也开始不清了。
      “早点撩平了睡吧,你这么死撑着迟早得扛不住。”临出朱谢房间之前,方堤回头看一眼朱谢,说:“大不了我养着你呗,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一时间朱谢哭笑不得,没有半分感动。照这么下去,方堤养不养得起自己还是两说,八成的可能是自己要负担方堤的火化费用。
      “过两天星期六去趟钟楼吧!”朱谢放大音量对着门外喊,“反正门票就十块钱,你出不起我请你。”
      方堤倒退着溜回朱谢门前,喘着气看朱谢把衣服脱到只剩下一条内裤。朱谢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方堤挑了挑眉毛。方堤咽了口口水,话说的结结巴巴:“那你……也去?”
      朱谢说:“我去那破楼干嘛?天天看,百八十年前就看腻了。”
      方堤盯着朱谢内裤很遗憾的叹了口气,热情明显被削弱了一半:“哦。那我回来给你看照片。”

      一去不回在朱谢眼里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尤其是在一连几晚梦见同一张面孔之后。如果再次相见不是在殡仪馆里,朱谢只会暗自祈祷此人不会恰好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地。
      所以在听到整点新闻里主持人顶着尘沙冲麦克风吼叫“……在钟楼上劫持了两名人质,一名外籍游客,一名亚裔游客……”,朱谢本能便知道其中一个倒霉蛋就是方堤。
      再抬眼看时,只剩了一个金发壮汉被一截枯瘦手臂勒住脖子,在转播中错过了当时时间隔着屏幕向所有无关危急的看客大声呼喊,无甚作用。

      有的时候其实也难过,虽然看多了悲欢离合早学会尽可能把自己隔绝于事外。仿佛隔岸观赏一场闹剧,偶尔结局却是自己与斯人两败俱伤。
      方堤落下时表情和姿态朱谢无从得知,看到新闻里模糊不清红色血泊,只觉得口中弥漫开醒甜味道,像是舔尝到了钟楼墙外那道暗红污渍。

      “再见方堤。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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