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流年》墨雨枫茗

1、已过流年

　　【一】

　　三月的气温仍旧微凉，夹杂着些许的寒风，树叶没有规律地摇曳着。被云层稀释得淡薄的光线照向窗户，被树叶分割成细小的碎块，在紧贴着墙壁的书桌上映下一片斑驳，如同搅碎了的湖面，闪着粼粼的光。
　　夏琰隔着纱窗望向街道，视线在喧嚣里漫无目地扫过，阳光照亮了半张面孔，氤氲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在轮廓的四周添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淡黄色的边。
　　他已经二十六岁，看起来却不到二十的样子，墨色的头发过了耳际，脸型显得有些胖，印象里会留下没睡醒的模样。
　　夏琰走向衣橱，从里面又拿出两件长袖的T恤，打开已经整理完毕的行李箱，把它们塞进去，再关上，锁上了锁，拿起来，冲着门外走去。路过一个巷口时，停下脚步，抬起头，神色凝重地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樱花树。

　　“你知道吗？樱花会选择在自己最辉煌的时候凋谢。”沐堇一边诉说，一边流露出认真的神情，“在日本，传说以前樱花只有白色的，英勇的武士选择了在心爱的樱花树下剖腹。因为当一个武士认为自己达到了人生的辉煌，就会选择结束自己生命。所以樱花树下血流成河，从此樱花开出了红色的花瓣。樱花的花瓣越红，说明树下的亡魂就越多。所以樱花又称死亡之花。”
　　“好恐怖。”
　　“才不恐怖呢！樱花热烈、纯洁、高尚，它是爱情与希望的象征。”

　　热烈的。纯洁的。高尚的。爱情与希望的象征的。樱花。
　　然后，轻轻地说：“再见。”
　　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

　　【二】

　　八年前。
　　早上刚下过雨，水汽还没有散去，在空气里留下清新的气息天空被雨水冲刷得湛蓝，四处是鲜明的暖色调。下午的阳光很亮，就像墨汁一样在空气中洇开。窗前的樱花树左右摇摆，抖落了上面粉红的樱花，像是粉色的雨，落了一地。枝条扫过玻璃窗。沐堇抬起了头，把垂下的几缕发丝撩回耳后，走过来拔起插栓，推开了那扇窗，探出头去。樱花树下的少男洋溢着笑脸，冲着她招手。沐堇回应地笑，推开门下楼。
　　沐堇装作生气的样子：“你怎么又摇樱花树，又被你摇下了那么多花。”
　　“可是，不摇樱花树也没法叫你啊，它也算居功至伟了。”夏琰狡辩道。
　　看见头顶沾着的粉色花瓣，随着夏琰的动作上下晃动，随即联想到了西门庆，不禁笑出了声。沐堇抬手去摘，在女生说出一声“别动”之后，男生也领悟到了什么，有默契地蹲下身子。沐堇把花瓣拿下，抬起头，说：“现在可以说了，找我有什么事情？”
　　夏琰神秘地笑笑，踢开自行车的摆脚，抬腿跨上去，扭过头对沐堇说：“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沐堇报以无可奈何的表情，走过去压了压裙子，坐在后座上，抬起双臂环住了夏琰结实的小腹。
　　夏琰用力地向前踏了一脚，自行车向前驶去。
　　须臾，只能望见远远的背影，融化在周围的空气里。
　　单车疾速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单一的行道树一棵棵后退，周围的景象一点一点变化。风倒灌进衬衣的下摆里，被女生的臂弯环住，鼓起了一段，衣角像飘扬的旗帜一样上下翻飞。隔着衣服布料感到的温度，暖暖的，像一勺蜂蜜，流进心里。
　　男生停下车，女生跳下来，站在稍稍隆起的小土堆上，望向湖面。
　　水面平静，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女的肌肤一般光滑。适时起的微风，牵起了湖边杨柳的枝条，浸入水中，晕起涟漪，晃动了留在湖面大块大块的暖色调。
　　夏琰牵起沐堇的手，握在手心里，领着她走到临水的岸边，仰倒在草坪上，视线直视棉花糖一样的云朵。沐堇躺下来，与他齐肩躺在一起。草坪上留着水珠，渗透了衣服的布料，贴住后脊。
　　“每朵云都不一样啊。”女生看着看着发出感叹。
　　夏琰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女生。
　　“干嘛，总是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吗？”
　　夏琰露出完美的笑容：“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很好看。”
　　“真的……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平时不好看喽。”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夏琰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是说你今天更漂亮。”
　　“这还差不多。”沐堇闭上眼睛。
　　脸上写着“真是受不了”的夏琰敛起了表情，观察着女生的脸。额前的刘海梳得整齐，脑后束起马尾的辫子。漂亮的五官，还是没长开的模样，光滑的皮肤会让人产生想去戳一下的念头。
　　就在此刻，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说出她的名字：“沐堇。”
　　“嗯。”女生侧过头来看他。
　　“沐堇——”
　　“沐堇。”
　　此刻同时响起的声音，却最终让她看向了另一端。
　　看清了斜跨在单车上的男生的脸，沐堇站起来向他跑去，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包含了温暖，“黎羽。”漂亮的男生和漂亮的女生，幸福地笑着，构成了许多年后夏琰依旧不愿回忆起的画面。
　　夏琰攥紧拳头。

　　——不是不愿看你幸福，而是悔恨给你幸福的不是自己。

　　黎羽点了点她的脑袋，沐堇会意地转过头来看向夏琰。

　　并不是和自己才有默契，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而已。

　　“夏琰，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喜欢你。
　　这样的话现在我怎么说得出口。
　　慢慢地露出笑脸来，用上高兴的语气：“生日快乐！”
　　“谢谢啊。我早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了。”
　　你真的知道吗？原来我们也没有默契，蜂蜜包裹着的心脏被风化，形成一个晶莹的琥珀。
　　变硬了。
　　可以接触到的冰凉。
　　呐，原来琥珀也不是美好的呢。被黏腻的汁液包裹，只能感觉到自身温度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最后自己成了一颗坚硬的石头。
　　那时的你，一点一点地走远。我不知道，你也在一点一点远离我的生活。
　　一年后你远走，我再无你的音信。

　　【三】

　　火车行了一天一夜，窗外已经看不见树木，眼前一闪而过的巨大树桩，突兀地立在一片荒芜中。
　　行驶的列车开始放满了速度，四周变成了灰的立柱。夏琰拿着行李下了车，把写着地址的纸条掖在手里。
　　北方的天空被汽车尾气熏得发灰，是水泥的颜色。天气始终是像要下雨的样子，一副恹恹的表情。空气里缺少水分，刮起来的风也是干冷的，脸被划得裂开。夏琰抬起手扯去了翘起的死皮，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看着被汗水泡得发软的纸上墨水洇开的模糊字迹，报出目的地。
　　北方的车堵得很厉害，这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成队的汽车整齐地排在马路和立交桥上，司机瞪着前面的红灯，准备在转换成绿灯的一刹冲出去，以免再一次停在原地等待九十秒。霓虹灯的光线很淡，只从灰色的空气里透出一点点模糊不清的影子，很淡的轮廓，要睁大了眼睛才能看见这个近乎虚无的物体。暗自佩服了一下司机的眼力。

　　夏琰下了车，用力地关上车门，一声巨响之后，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隔断在里面。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建筑，瞥见旁边立着的一棵茎秆细小的樱花树，一刹那的失神。
　　在门口，夏琰遇见了走出了的沐堇。
　　已经及腰的长发，早已去掉了刘海，露出宽宽的额头，肤色晒得深了些，皮肤也有些粗糙。准备了很久的话哽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
　　手紧紧地握住，露出发白的骨节，都能够听见关节摩擦的声响。
　　沐堇半眯着眼睛，注视了几秒，试探性地问：“夏琰？”
　　点头表示默认。
　　没有喜悦，只有数秒的沉寂。转回身子把他领进家里。
　　四下观望了一下。几十平米的屋子，没有多少的家具，东西摆放得有些杂乱，还算整洁。墙壁是纯白色的，没有经过粉饰，有几处角落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痕，估计稍一震动就会掉下大块大块的石灰。
　　沐堇把马克杯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热气冉冉上升，在杯口稍作停留，凝在了边缘。
　　“你来有什么事？”
　　“来带你回去。”
　　如果是在十七八岁的年纪，不远万里跑到女孩面前，说出“我来带你回去”，对方会热泪盈眶。
　　如果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不远万里跑到女孩面前，说出“我来带你回去”，对方会心生好感。
　　但是现在，有了你的消息，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换来的只能是——
　　“你回去吧。”

　　既然已经错过，又还怎么能够遇见。

　　只能对你说出：“再见。”
　　连一句“你多保重”也无法说出。
　　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似乎不远万里，只是为了得到这个答案。

　　【四】

　　夜晚，路边字形残损的霓虹接连亮了起来，添上了花花绿绿边，模糊了眼睛。
　　夏琰坐在一家酒吧里喝酒，点了一瓶白兰地，很贵，花了很多的钱。他拿起启开瓶子，直接喝下去。没有尝出酒的味道，只是觉得胃火辣辣的疼痛。喝了一半，已经是醉醺醺的他眼眶周围红了一圈，眼睛睁得很大，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直到最后溢出了一滴，打在手背上，像蓄积过多的洪水，冲垮了堤坝。

　　第二天一早，夏琰爬起来摸摸还有些疼的胃，拿着返程的车票，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靠着车窗，回想着——
　　“樱花树下血流成河，从此樱花开出了红色的花瓣。”
　　“樱花的花瓣越红，说明树下的亡魂就越多。”
　　他累了，把衣服蒙在头上，浅浅地睡了一觉。

　　今年的樱花，开得异常的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