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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   白玉襄对沈三小姐的情意该是早就知道的。可是,他当这份情意也就是一个戏迷对角儿的“喜欢”,切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更不可能称之为“爱”。如果他再僭越一些的话,或许可以称为知己——抛却身份之类的虚名,她是懂戏的。他待她一直温和有礼,因为她捧自己的戏,也因为她是沈三小姐。但是,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沈蕴容会站在他面前,当着那么多人问——你愿意娶我吗?
      他花了很长时间反应过来,忙把沈蕴容请到一个僻静点的地方,想先弄清楚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沈蕴容那样激动的情绪,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白玉襄东拉西扯的安慰了几句,沈蕴容平静了许多,乖乖的回了家——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是受用的。
      第二天,白玉襄这才起床不久,又来了人登门拜访——沈蕴容的哥哥,沈家二爷沈浩。说起来,沈家唯有沈蕴容是随了她爷爷的好戏,其他人对戏一概是不甚感兴趣,也就逢年过节听听堂会图个热闹。沈家两位公子更是从小喝洋墨水长大的,对钢琴小提琴还能说个一二三四,那些唱念做打的家伙实在不能入耳。沈二爷不大听戏,跟白玉襄就更不熟了,可无奈自己妹妹生出这么些事儿,还是要找白玉襄说说——他在学校里学的是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也没看不起戏子的意思。可是,他和他爹是一路心思,真要让沈蕴容嫁给白玉襄,沈家面子上难堪事小,沈蕴容这个千金小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才是正经。爹和大哥天天忙着生意,只有他清闲,这任务自然落在他头上了。

      白玉襄奉上了茶,心里却已有些七上八下的了,实在不知道这是要唱哪一出。
      沈浩和气的开了口:“白老板名动京城,我也是久仰大名,只可惜一直没机会见见……”
      白玉襄摆摆手,道:“哪里,都是座儿给的面子。”
      沈浩微微抿了一口茶,说:“诶,我虽然不听戏,但也知道北平没几个人的戏能及得上您!我那个妹妹妹对白老板也总是赞不绝口……”
      “这,承蒙三小姐错爱……”
      沈浩想着,太极也打得差不多了,于是言归正传:“白老板,我妹妹对您怕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天天嚷着非白玉襄不嫁……我估计她就是看戏看出了魔障,一厢情愿的……唉,家父为了这个小丫头,也是头疼的很。”
      白玉襄听得明白,这一出,算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了。“白玉襄一介伶人,唯一想的就是好好唱戏,得对得起座儿。沈三小姐的抬举我实在当不起,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高攀。”
      沈浩心里稍稍有了些谱,接着道:“只是,她现在这个样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白老板总是要先稳着她一些。其他的,家里人再慢慢说……”
      白玉襄点点头,一一答应下来。
      之后二人又闲聊了些有的没的,不过那都无关紧要了,毕竟要紧的已经说完了。

      沈蕴容还是每天都去听戏,也常常去后台找白玉襄。白玉襄这样的角儿,等着他吃饭打牌,或者干别的什么事儿的老爷公子总是每天都排着队的。沈蕴容不是每次都能见着他,偶尔,她看着白玉襄那双洁白修长的手被别人捏在手里,看着旁人搂着白玉襄的肩膀,言笑晏晏的上了车,她心里不是不会难过。可是,一旦上了戏台,这些事儿就都变得无足轻重,对那个戏里的人儿,她永远无可自拔。
      白玉襄遇着沈蕴容的时候,也一如以前一样有说有笑,他们说起戏来总是可以滔滔不绝,不过话题也仅仅是戏而已。尽管这样,在沈蕴容眼里,这已经是幸福了。她甚至想着,等过几个月就去找爹,让他去跟白玉襄正经说说亲事,最好,在年前定下来吧——那是民国十五年的秋天,沈蕴容看着无边落木萧萧下,却丝毫不觉秋寒。

      过了几日,上海天蟾大戏院的老板许平专程到北平,邀请白玉襄到沪演出。那时候的上海,已是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小巴黎了,更重要的,是上海有一股全新的空气,在当时的中国独一无二,在北平红透了半边天的白玉襄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沈蕴容听说了这个消息,特意来问他:“这回要去多久?”
      白玉襄说:“如果效果好的话,大概一两个月吧。”
      一两个月……沈蕴容默念着这个时间,觉得真不短啊,北平都该入冬了。可是,她想着白玉襄在上海滩,一亮嗓就博一个满堂彩的样子——罢了,不就是两个月吗?

      就两个月,白玉襄在上海造出了个万人空巷的境况。天蟾是上海最大的京剧场子,楼上楼下可容3000多观众,白玉襄就在这样的场子里连唱了40天,场场爆满,连黄牛票都买不着。沪上报纸纷纷报道,“梨园大王”、“天下第一青衣”的名号满天飞。

      然而这两个月,终究是起了波澜。
      白玉襄演完约定场次以后,又在天蟾唱了三天。而这三天,却只有一个人听——沪上大亨金五爷,上海滩黑白两道通吃的主儿,跺跺脚四城乱颤的角色,他花钱包了天蟾整整三天。如此动静,自然是议论纷纷——金五爷捧上白玉襄了,怕不只是捧,是要接白玉襄进金公馆了!

      从上海到北平,流言的速度可比火车快多了。沈蕴容在茶馆牌桌上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每一次都起身避开。她攥紧衣角,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等白玉襄回来,那些人的嘴就安静了。深秋的时节,沈蕴容开始觉得天气有些冷了。

      白玉襄回来了——却是回来证明流言是真的。
      他闭门谢客,只找来德泉社的几个师弟,把戏班里的一干大小事务交代清楚,自己撂担子不干了。北平城里又有人开始骂白玉襄,说他只顾自己快活,却不管戏班一干老小的死活,忒忘恩负义;北平的戏迷把他捧上了天,他倒拍拍屁股跑了,去睡上海老板的席梦思……传来传去,白玉襄就变成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最佳解释。
      白玉襄的最后一场戏,观众寥寥无几,只剩几个铁杆戏迷。
      自然,沈蕴容在。他真走了,她怎么办?她不知道,因为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出,他唱《霸王别姬》,沈蕴容听着真是讽刺啊——一厢离别一厢聚,几家欢喜几家愁。
      白玉襄心里不是不落寞的,他看着台下一片空旷,知道这就是最后的结局了。他没有丝毫怠慢这一场,婉转花腔,余韵悠长,一字一句都叫他想起在北平的无上辉煌。
      一出唱罢,他回后台卸了妆,打开门正要走时,他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沈蕴容。
      不知道她站了多久,鼻尖冻得通红,风寒露重,她前额的头发也都湿了。
      他一愣,心里突然五味杂陈。轻轻的叫:“三小姐……”
      沈蕴容被这一声唤过神儿来,却不知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只冒出一句:“你,要走?”
      白玉襄垂下眼,说:“明天上午九点的火车……”
      沈蕴容抬头望着他,望得白玉襄不敢直视她的脸。她的眼神,就像那日在这个后台,她带着红肿的双眼直直的望着他,问:你愿意娶我吗?
      她就这样望着,直望得自己满脸泪水,满目模糊。她已经没有什么要说了,她的大衣袖口里藏着一把剪刀。沈蕴容知道,打从第一次听白玉襄起,她就已经疯了。
      刀尖直抵着自己的喉咙,她的手抖得厉害,却仍不放松力道,就像要把剪刀捏出血来。她开口,牙关也在打颤:“你走啊……走啊!”
      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却那么清晰。有人闻声过来,都被吓了一大跳,惊得不知怎么办。
      白玉襄看起来要比其他人更镇定些,他深吸一口气,上前用双手扶住沈蕴容剧颤的肩膀,他的手指还是洁白修长的,像开在水袖里的兰花。沈蕴容,是他上辈子的情债吧,但这辈子,他注定没法还了。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但我和他,也是真心。你……珍重。”
      说完,他紧了紧衣领,走进一片夜幕。街灯下,只留一条墨色背影。
      沈蕴容的剪刀终是没有刺进喉咙。她盯着白玉襄消失不见,那把剪子“哐”一声落地。眼前白茫茫一片,她浑身一软,就倒在地上。
      入冬了,北平的寒风真是刺骨冰凉。

      沈蕴容就像做了一个梦。还是旧日楼台,他披一身风华挑帘登场,金腔玉嗓,软糯银牙,“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可是,只一个转身,他就轻易用一句话把一切撕裂在她面前,绝尘而去。
      他抛得下世间扰纷纷,她却看不透这万丈红尘。

      沈家三小姐为了一个戏子差点儿殉情——这样的事儿一向是流传得很快的,北平的人们又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这些沸沸扬扬的传闻,沈蕴容自己是不知道的。
      “她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关上房门就一个劲儿的发愣。她爹娘怎么看得下去?于是过了年,就把她送去济南外婆家。换个地方也能散散心,时间长了,慢慢也就好了……”这些后话,是范修平告诉华云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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