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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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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这以后,两人总是有了交情。沈蕴容得了空就会去捧捧华云桢的场,每次去,仍旧坐她的二楼东边第一间包厢。有时候也一起说说戏。只是,这二人的交集也仅仅是戏院,她仍做她的大小姐,她仍做她的名角儿。
这天,范修平又在一处新买的宅子里开了牌局。一群人在一块儿吵吵嚷嚷的,三五圈下来,倒也让范少爷觉得没甚意思,便顺手招来个人,去请华老板。华云桢来的时候,范修平正赢了一局,兴致好得很,见她进来,用手指着墙上的大挂钟,高声嚷道:“华老板可迟了十分钟呢,该罚啊!”
华云桢似也习惯了他这样没事儿找事儿——开始就没说要几点到啊。不急不慢的问:“大爷说要怎么罚?”
范修平突然站起来,一把拉过华云桢往自己大腿上一按,说:“罚你乖乖坐这儿吧!”
邻座的人都笑了,大家一句接一句的说,这牌可不用打了,且看您二位郎情妾意吧。
范修平更来了兴致,直接抓着华云桢的手去摸牌,大叫今天借华老板玉手,一定得让其他人输得当□□。
华云桢当着这么多人,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也不知往哪儿放,只低着头。范修平看她这样情态,那手越发捏得紧。
说起来,范修平真是很捧华云桢的,自从看上这个小戏子,他都不大听其他人的戏了。绣金烫银的戏服,珍珠玛瑙的头面,更是不知送了多少。可对于华云桢来说,像范修平这样的老爷公子却不计其数,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范少爷更懂戏。而相同的,他们都是捧她的人,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都是得罪不起的。说到底,人称你一声华老板,赞你是梨园第一坤生,不过是人家赏脸。人家不赏脸了,戏子就是戏子,就是个玩意儿——怎么说都是下九流的行当。这一层层的,华云桢早看得明白。
而看透了世态炎凉,也就没什么好悲凉的。
到了晚上,大家都折腾得没了精神,打着哈欠道了告辞,就各回各家。华云桢刚起身,范修平便伸手勾住了那小蛮腰。
“今儿就不走了吧……”
华云桢一愣:“爷……明天还有戏……”
“明天的戏明天再说,先把今儿晚上的唱好了!爷要不尽兴,有你受的!”
说完,也不等华云桢反应,一把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你这一副骨架子,真不像是能扮那些个王侯将相的,软得跟什么似的……”
红绡软帐,一夜云雨。
第二天一早,华云桢醒的时候范修平还睡着,她便轻轻下了床,去拿衣服。
却听后面一个声音响起:“不跟我说一声,就要偷偷溜了?”
华云桢回过头,见范修平侧着身子靠在床边,一手托着下巴,极玩味的看着她。
华云桢撅了撅嘴,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这不是,被大爷逮个正着吗?”
范修平站起来,一把搂过那小蛮腰,啄了啄她的小嘴:“怎么办,爷我舍不得放你走啊……”
华云桢想了想,说:“大爷想见我,去戏院就行了。”
范修平凑到她耳边蹭了蹭,缓缓道:“费那工夫干什么,要不,你干脆搬到这来住吧?白天可以给爷端端茶倒到水,晚上,可以给爷暖暖被窝……”
华云桢早习惯了他这么些话,就当没听到一样,也不回,只是又说:“今天晚上,大爷可一定要来听戏啊。”
范修平见她这么认真,颇有兴趣的问:“哦?可是什么好戏呀?”
“长生殿。”
只三个字,却引得范修平兴致高涨,哈哈大笑:“好!我一定去!错过哪出也不能错过这一出啊!想当年咱华老板初登台,连上三晚《长生殿》,弄得北平城那叫一个万人空巷呐……”
华云桢笑着打断他:“好了好了,都仗您抬爱!”顿了顿说:“我自己琢磨着又改过一些,到时候,劳大爷多叫几个朋友来捧场啊。”
范修平想了想,道:“那我今儿就把沈家丫头叫上吧,她应该没听过你这出……”
“哦,沈三小姐……那,张老板刘二爷这些人都不叫了?”
“我可不带别的男人来看华老板的戏……”
华云桢扑哧一笑,说:“我知道,有您在,这面子已经够大了!”
晚上,沈家和范家的车一并停在了乾丰戏院的门口。
沈蕴容一下车来,见着范修平就抱怨:“范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娘非不让我跟你单独出来,我这可是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叫她答应了的……”
范修平一听就怒了:“诶,这话是怎么说的?本少爷怎么了?我这样堂堂正正一表人才的,带我妹妹出来听听戏都不行了?”
沈蕴容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儿,噗一声笑了:“是是是,按理说,一表人才的范少爷听戏,应该多的是温柔体贴的姑娘作陪啊,怎么就叫上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黄毛丫头了呢?”
范修平道:“哪能啊!什么人能跟沈三小姐比?我这是帮华老板请一尊大佛,看看这戏是不是能入眼啊。”
“别开玩笑了,能入您法眼的,还用我看么……”
俩人说说笑笑的,便上了二楼。沈蕴容要了份牛奶酥酪,一边吃着,一边等着戏开场。
华云桢的唐明皇上得台来,一捋长髯,和杨贵妃深情款款的唱着。台下人头攒动,叫好声不绝于耳,一如她每次听华云桢戏时的模样。
可沈蕴容看着看着,手里的牛奶酥酪就啪的掉地上了,手却还僵在半空里,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凝固。她好像感觉得到,自己的眼睛挪不动了。脑子里排山倒海般思绪翻涌,霸道得把她整个人都缠住,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渝此盟,双星鉴之。”
台上一字一句的唱着,唱飞了沈蕴容的三魂七魄。她定定的看着那唐明皇,他眉梢眼角的爱怜、热切,他一个步子、一个转身……她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儿一股脑儿的被吸了过去,陪着他海誓山盟,陪着他心花怒放,陪着他颠沛流离,陪着他肝肠寸断。
好像是前世就听过这出戏,好像,这戏永远都不会完。
她就一直怔在那里,不能动弹。
一出唱罢,范修平的叫好声喊得震天响,座儿们也是一阵阵掌声如雷。一片片耀目的金银珠玉,就被那么随手掷出,哗哗的落在戏台上,刺得沈蕴容一时目眩。她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有一年冬天,她盯着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那一瞬间,眼前也是这样白茫茫一片……
范修平兴奋的侧过头来问她觉得怎么样,却只见她一脸苍白,似魂儿未归位。范修平心里一紧,使劲摇了摇她,直问:“怎么了??”
沈蕴容将将回过神儿来,淡淡道:“范大哥,我……先回去了。”
说完,起身便走。她一步一步都那么软,力气不知去了哪里,竟架不起她一副小小身躯。在身后,逐渐拖开一条颀长的背影,落在戏院的辉煌灯光里。
范修平急急追上去,低声安抚了几句,又好好嘱咐司机要平安把沈蕴容送回去,这才默默往华云桢的化妆间走去。
华云桢正卸着妆,看见他进来,兴奋的叫他:“大爷。”
范修平垂着头坐在一边,叹了口气:“不该带她来的。”
华云桢一愣,随即问:“谁,沈三小姐?她人呢?是唱得不好,气走了?”
范修平摇摇头,道:“没有,是唱得太好了。好久,都没人唱得这么好了……”停一停,又说:“我原以为她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