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熙朝故事（孝懿仁皇后）》忆晞

29、第二十九章 相骂

　　七月初七乞巧节，在宫里也是正经节令，这日正好天阴，有些凉风，并不大热，就连承乾宫院子里的梨树树叶，也终于能被风吹得动上一动。莹琇把各宫回事的太监、内务府的官员打发了之后看了看钟点，已是未正了，遂笑道：“呦，我还想着今儿能快些呢。怎么还是到了这时候了，一没留神都过了饭点儿。”于是，伸了个懒腰就命传膳，自己继续绣着一个眼看只差几针就要绣完的帕子。那是她私底下预备给康熙的乞巧节礼，一块明黄缎绣的帕子，周身滚着连理纹的边儿，只在最边角的地方绣着一个踩着风火轮的哪吒——手套金镯、腰围红绫，梳着垂髫髻的一个胖娃娃，宛然就是她心中所想的娇儿。
　　“贵主儿，膳得了，摆上来吧？”
　　莹琇笑着点点头，让琳琅将条盘里的几个菜挪到了炕桌上。陈嬷嬷过她身边搀了她起来，坐在炕上，笑道：“贵主儿也真个是闲不住的，这会子了还在做针线。瞧这个哪吒绣的，虎头虎脑的，咱们小阿哥将来啊，十成十也跟您绣的一般呢！”说着将一副乌木镶银的筷子递到她手中。
　　不过是糟溜鱼片、火腿煨豆腐、金菇掐菜、滑熘鸭脯四个平平常常的菜，配着一小碗碧粳米饭和一盅乌鱼蛋汤。莹琇见了这几个菜倒是觉得饿了，尝了尝糟溜鱼片说道：“咱们小厨房的手艺倒是精进了些，这菜味道不错。”
　　陈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声佛，笑道：“能得贵主儿这么一句话可真是难得呢！贵主儿要是哪顿饭都和今儿似的，也省的奴才们作难了。”又说，“贵主儿，那乌鱼蛋汤不烫，您尝尝？这是大补的，您宜多用。”
　　莹琇又尝了尝那盅乌鱼蛋汤，笑着说：“果然不错！鲜香爽滑，乌鱼蛋撕得片够薄，火候也正好。嗯，这个很对我的脾胃，夏天吃又是解湿解热的，时令也对，记得明儿再叫小厨房做些来……给皇上送去些……”她话还没说完，听见外头一阵乱，正要发话，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呸！贵妃！贵妃是哪个牌子上的！也敢挡我的驾！我带着皇上斗蛐蛐儿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跟我这儿拿这个大！打量着我也由着她欺负么！”
　　陈嬷嬷一听这个声音，心下一惊，飞快的同莹琇说：“贵主儿，这是端敏公主，老简亲王嫡出的格格，先帝爷和皇太后的养女，素来就是个没理也要搅上三分的主儿！奴才瞧着，八成是为着内务府那档子事儿……”
　　莹琇皱了皱眉，搭了陈嬷嬷是手迎了出来，只见那端敏公主正双手叉腰，站在垂花门处骂人，问道：“怎么回事儿？”
　　魏珠儿见她出来，忙打千儿回道：“回贵主儿，端敏公主来了。”
　　莹琇听说，亲亲热热的走到端敏公主身前挽了她的手：“哦，原来是姐姐到了，恕我不恭，没远迎。搁在小门小户的，说是弟妹不识得大姑子，可不成了笑话了？！”又骂魏珠儿道，“没眼力见儿的奴才！公主来了为何不报？还不赶紧去打帘子，端冰湃葡萄来！”见魏珠儿一溜烟儿打了帘子，这才亲自携了端敏公主的手进了暖阁，“这起子奴才忒没规矩了，也不知内务府怎生教导的，就欠着哪天把他们重新退回去学一遍规矩！竟把姐姐也挡在了外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端敏公主冷笑道：“贵妃这么能耐，作践人的时候多不留情面呐，何苦这个时候作这亲热样儿？皇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不在这儿，又没人看！”
　　莹琇情知她是来者不善，也不乐意同她多说，只是看在太后面上也不愿开罪了她，遂敷衍了句：“姐姐这话我并不敢领……”
　　端敏公主阴阳怪气儿的说道：“不敢领？神天菩萨呦，合着还有你这贵妃娘娘不敢的事儿！要说这事儿，大约是要从贵妃管事开始说起吧！我说，也不过是主子娘娘凤体欠安，皇上才让你代管几天，又赐了印给你，你可好！不说体念皇上恩德，倒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折腾的多少人不得安生，你倒是说说你这安得什么心！”
　　莹琇强压怒火，笑道：“姐姐怎么这么说呢？若说我愚钝，那是一定的。可若说我存了歪心，那倒是冤枉妹子了。”
　　“你愚钝？阿弥陀佛，你要是愚钝，倒是我家的福气了！又是讨债又是黜差的，哪儿那么些事儿！你也少同我说什么‘圣旨’，‘圣谕’！我还能不知道，皇上不都是被你挑唆的！口口声声替皇上省钱，我就不明白了，这打仗打的是国仗，还用皇帝掏自己家的银子？户部是做什么使的？！国库又是做什么使的？”
　　听她这话质疑自己的皇帝表哥，莹琇也再顾不得什么“容让”，当即反唇相讥：“姐姐这话是亡国之音！国家打仗，敢情皇上该是没事人一个死守着自家的钱么？！仗打了几年，国库空虚，现如今要劳军，河南安徽又立等赈灾，皇上能从自己家掏钱，这是明君所为！我大清能有这样的皇帝，幸甚！再一个姐姐说我‘拿着鸡毛当令箭’，这话妹子我也不敢领。皇上赐的是印，可不是什么鸡毛！”
　　端敏公主听她扯到什么“明君”、“亡国之音”上，知道在这上头必然说不过她，遂冷笑道：“就算你说得有理，做得有理。那怎么这辈儿的公主，单减了我的用度呢？还有各宫……嗬，贵妃可是有眼色！苛着大家伙儿，你在皇上那儿抓尖儿！”
　　莹琇强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为着这个？姐姐是达尔汗亲王福晋，难道还短银子使？再说了，就是皇上当年大婚的席面，一席才四两四钱，谁家过日子整天铺排那整席的吃食不成？”
　　“贵妃可真是面上一张巧嘴，心里一本好账啊！可我就是想明白明白怎么就少了我的呢？听说，贵妃娘娘还巴巴儿的拿私房银子给恭悫公主，怪不得人家说贵妃娘娘会来事儿，果然有眼色，真是会顺杆儿爬啊！打量二妹是先帝爷亲生，皇上唯一的亲姐姐，你才不敢惹的吧？我是养女，所以就由了你作践么？”
　　莹琇被她气得眼前一黑，伸手扶住身前的小炕桌才说，“姐姐您是嫁了达尔汗亲王的人，再怎么着都是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受不尽的锦衣玉食。可您想想，二姐嫁的人家儿能和您比么？她嫁的是鳌拜的侄子讷尔杜！鳌拜早就败了，讷尔杜去岁也殁了，二姐一个人过得不容易，上头还有婆婆，儿子又小，我帮衬几个怎么了？”
　　端敏公主仍是阴阳怪气儿的开口，“贵妃真是想得周全，想得多有什么用呢？主子娘娘眼看就好起来了，你还能管几天事儿？坤宁宫，你且进不去呢！”
　　“公主！”见她这话实在不成体统，深恐莹琇把她这话放在心里，陈嬷嬷噗通跪下磕头道：“公主！您何必这么说呢！就算是看在皇上和贵主儿腹中小阿哥的份儿上，您……您就容量容量吧！”
　　“抬皇上压我？恩？还什么小阿哥？哼哼，还没生下来呢，谁知道是个什么？就算是个小阿哥又能怎么着？太子的名分早就定了，这个——且没戏呢！”
　　自莹琇出来将端敏公主迎进暖阁，魏珠儿就不住的在门口观望，一见就要吵起来，扔了手里的浮尘就往乾清宫跑。好容易在乾清宫外头拉住一个人一看，正是乾清宫副总管太监李进忠，气喘吁吁的问道：“老李，皇上，皇上在么？”
　　李进忠也不知他什么事儿过来，笑着说：“皇上？皇上在西内呢！今儿下午带了裕亲王恭亲王纯亲王几个在瀛台钓鱼呐，说是……”
　　“哎呀！”魏珠儿急得直跺脚，“糟了糟了！赶紧找几个跟我一块儿去西内找皇上！晚了就……就就出大事儿了！”
　　李进忠不明所以的又点了俩人和他一块往西内跑，路上听魏珠儿说了个大概，登时吓得脚步一阵踉跄，“我的老天爷啊！这叫什么事儿！”

　　且说康熙这日晌午就办完了正事儿，晚上西内又有乞巧宴，所以下午就带着几个兄弟在瀛台钓鱼。他射猎是常事，钓鱼却不常做，此时只穿了一件宁绸长衫，辫子随意绕在脖颈中，手里拿着鱼竿儿老僧入定般一眼不错的盯着浮标，见浮标一沉，忙利落的起竿儿，果然钓了一条大白鲢。几个小太监见状忙跪下来将那白鲢取下放到一旁的水桶里，康熙这才同福全、常宁、隆禧这几个人笑道：“今儿你们放开钓！钓上来的都归你们自己了！不管钓多少，都拿回家，跟老婆孩子共享，至于做法儿——煎炒烹炸，王法不限！”
　　福全笑道：“这等好处可是皇上恩典了！臣等自当尽力多钓，带回去好同沾皇恩。”
　　隆禧才十七岁，是康熙最小的弟弟，平日和他说话更随便些，也笑道：“臣弟这儿还没鱼上钩呢！皇上那条白鲢嘛，红烧太平常，依臣弟看，拿酸笋蒸了，或是切成片，拿黄酒煎上一煎……都是不错的。”
　　常宁此时起了竿儿也钓上了一条，笑道：“这鱼脑袋真大！吃完了肉，单剩一个鱼头，拆烩了也不赖！”
　　康熙一撩袍襟儿重新在方才钓鱼的石头上坐了，“了不得！听你们这么说朕都饿了！再多钓几条，今晚乞巧宴孝敬给太皇太后她们！”
　　隆禧见他心情好，笑道：“若是加菜嘛……皇兄您一个人的就行了吧……我们钓上来的，还能带回家吧？可惜咱们太子还小，不能给皇兄‘敲针做挑钩’……”
　　他们弟兄几个正在说笑，就看见李进忠几个跑了过来。康熙奇道：“出什么大事儿了不成？怎么竟追到这儿了？‘浮生偷得半日闲’，朕还真是片刻清闲都不能有了！”一时看见魏珠儿，问道， “可是你贵主儿的事儿？”
　　魏珠儿这时心都恨不得能跳出来，连口气都没喘匀，就着急忙慌的说：“皇上！贵主儿……刚才……刚才……端敏公主不知道因着……什么……什么事儿来找贵主儿，进门儿就说贵主儿‘拿大’……还，还……还说贵主儿不安好心……”
　　康熙一听这话，心里一沉，“什么时候的事儿？”
　　魏珠儿咽了口唾沫，“就……就刚才……奴才来时端敏公主就……就……这会子，这会子贵主儿她……她……”
　　几个人都早已听傻了，端敏公主一向蛮横，就是福全兄弟几个等闲也不同她说很多，今日一看这位姐姐连贵妃都开罪了，都吓了一跳。
　　康熙一把贯了手里的鱼竿儿，福全见他动了真气，忙冲着早已听傻了的梁九功喊：“瞎眼的奴才！站在那儿挺尸呢！还不赶紧把皇上肩舆叫来！”
　　待肩舆过来，福全搀着康熙的手臂将他安顿进去，“皇上放心，贵主儿吉人自有天相……”
　　康熙向福全几个摆摆手，“你们……你们……你们先过太皇太后那儿，待会儿替朕说一声……”旋即吩咐肩舆，“走！”
　　抬舆的太监也都是人精一般的人物，听了康熙的吩咐，再顾不得什么体面气派，抬着就向紫禁城跑。
　　眼看着肩舆去的远了，常宁才和福全、隆禧说道：“那位可还怀着身孕呢！咱们那位老姐姐该不会吃错药了吧？鸡蛋她也敢往石头上碰！当真傻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