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题 ...
-
康熙二十六年腊月。
京里好多人都觉得，这年冬天冷得好像比往年早，而且出奇的冷，就连雪都比往年的大些。
德胜门前的茶馆里闹哄哄的，一个看起来便是个丘八模样的汉子说：“嘿，老几位，您说今年奇不奇？这雪下的，连三赶四，我昨儿仔细这么一想，您猜怎么着？这一冬就没见过几天太阳啊！汉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麦盖三层被，枕着馍馍睡’？可眼下这——这都盖了几层被了？还能‘枕着馍馍睡’？这还了得？”
另一个满面红光的壮年汉子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嗨，要我说啊，这是老天爷的预兆……”他压低了声音，“我大哥在宫里当差，我听他说……说是……太皇太后快了……估摸着也就这几天儿了，宫里头啊，忙着呢！”
“哎呦，我倒也听人说过，没成想……这事儿，还是真的？”另一人也压低了声音。
“可不么！这宫里头忙成一团——老太太的大事，那可不得好好预备着？”
“要说年纪……可也是高寿了，这老太太，年岁够长的了，命也够硬的！可熬走了他家好几位爷了。”
是的，熬走了爱新觉罗家几位皇帝的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快不行了，宫里早就忙成了一片。凛冽的朔风拍打着宫墙，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声音，听得人脊背发麻。一行人冒着大雪徒步出了紫禁城，前往天坛。太皇太后的病很重，太医院的国手们虽然还在尽力挽救，可是已然私下告诉康熙，太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只怕已是回天乏力了。康熙心底明白，这真是到了听天由命的时候了，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冒着大雪带着大臣们前往天坛为太皇太后祈福。
慈宁宫寝殿，莹琇跪在博尔济吉特氏榻前一匙一匙的给她喂药，将喂完的时候，太皇太后突然半睁着眼睛抬起手，摸了摸莹琇的面颊，用蒙语问道，“孟古青，你今年多大了？有十三吗？”
莹琇吓了一跳，却不敢硬生生的挣开，只得用蒙语回道，“回太皇太后，臣妾今年……二十六了。”
太皇太后半睁着浑浊的双眼突然笑了，“胡说！孟古青，你又骗姑姑？吴克善王爷家的小格格呀！你告诉我，是不是不愿嫁给福临？嫁给福临不比留在科尔沁强？等进了京师，你就是皇后主子了，端坐正宫，母仪天下，那还不好吗？……小丫头……京里不比这科尔沁好玩儿？大清有多大呀，一眼望不到边的锦天绣地，还能亏得了你这中宫主子的？凭那千里江山都姓爱新觉罗，后宫这巴掌大的地界儿却是咱们博尔济吉特家的，一家子，接连出了几位皇后，这也是咱们科尔沁的荣光……日后，你若是能为福临生个儿子，那必然是要立太子的！下一代的大清皇帝身上，还留着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血，这是汉人说的血浓于水啊，丫头！这事儿……就这么……这么定下了吧？孟古青，等你大点儿了，姑姑就派人来接你……接你去……去……”
一旁的太后拉着太皇太后抓着莹琇的那只手，劝道：“您又想起她了？您忘了？这是皇贵妃，玄烨的媳妇儿。”
莹琇觉得，听见“皇贵妃”这三个字，太皇太后那双浑浊的眼睛中猛然迸出了几点火星儿，“皇贵妃！……皇……皇贵妃……皇贵妃！让她走！她害了我儿子……她害了我儿子，她害了我儿子……你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你如果没进宫，没生下你那讨债鬼儿子，我儿子怎么会被你勾了魂儿去……福临，福临！我的傻儿子呀……你阿玛当年英雄一世！单单栽在海兰珠身上，爱得死去活来，连问鼎天下都比不过他那心头至爱——你干嘛要重蹈他的覆辙！”
“这是琇儿，玄烨的媳妇儿，不是董鄂氏。”
“姑姑！”太皇太后直视着坐在榻前劝她的太后，泪如雨下，“姑姑，凭什么？！凭什么！！宸妃海兰珠的八阿哥是他儿子，我的九阿哥就不是他儿子么？！八阿哥死了，他哭的肝肠寸断。九阿哥他就……看都不看一眼……”
太后和莹琇双双低着头，知道这位老太后此时怕是又想起了昔年往事，可是，这昔年往事又让二人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话。良久，还是太后温言道，“太皇太后，您是太皇太后啊！您……记差了……这是琇儿，玄烨的媳妇，不是皇贵妃，没有皇贵妃也没有宸妃，她二人早就死了……”
“死了？哦，我……我记差了，记差了……”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哦，琇儿……琇儿啊，你都二十六了？二十六好啊，多好啊，我记得，我就是二十六那年生的福临……你还年轻，年轻着呢，年轻真好啊，真好……”
莹琇和太后一道，听着太皇太后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一时说起她在家时和海兰珠如何姊妹情深，一时又说起孝端文皇后和她当年又是怎样苦恼，一时竟又提起了多尔衮如何如何……太后和莹琇看她实在是糊涂得很了，连哄带劝，看她睡下才退了出来。
太后看着莹琇日渐消瘦的面庞，长叹一声：“你且回暖阁里歇歇吧，告诉福全和常宁的福晋，今日不必进里头侍奉了。还有你，这么总熬着，铁打的也受不住啊！”
“是。”辞别太后，莹琇到了东暖阁，暖阁里裕亲王福晋西鲁克氏和恭亲王福晋那拉氏已候在了那里，看她进来忙一一站了起来行礼问安。
“娘娘……您这儿坐。”西鲁克氏将她让到上首，“您这几日也着实辛苦了呢。”
“嗯……”莹琇呷了口茶，“二嫂也坐吧，你我妯娌，客气的什么呢？”大约是被太皇太后那一声“孟古青”和“皇贵妃”之类的言语吓着了，她心里几乎乱成了一团。
西鲁克氏轻声问道，“娘娘，我瞧着，那位，这几日可看着更是……”
莹琇闭上了眼睛，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阳穴，“惟愿天增岁月吧……”
西鲁克氏轻咬着唇，缓缓地开口，“娘娘，我听说……达尔汉亲王送了自个儿侄女进宫陪伴太后？这是要？要干什么呀！……”
莹琇轻声斥道：“都什么时候了，二嫂怎么还说这个。”
“哎呀！谁说不是呢！您说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这起子人怎么还……还存了私心的？”西鲁克氏看了看那拉氏，示意她也坐得近些，低声道，“娘娘，自打早年间卓里克图亲王的妹子……那个叫什么娜仁托雅的早早的下了世，断了他们的念头，才安生了几年？科尔沁那边儿怎么又？听说，这位是要……”
“二嫂，没影的事儿罢了。不过是太后思念家人，娘家送来个姑娘陪着她罢了。况且，太皇太后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有个能与她说上几句乡音的姑娘解解闷儿，不也挺好？这个节骨眼儿，还能生什么事？您也别杯弓蛇影的，慢说皇上，便是太后那儿，也且没有这个心呢。”
“我是替你抱不平呢！”西鲁克氏悄悄的笑了，“替他家操碎了心，伺候了老的还有小的，连带着三宫六院那么些个莺莺燕燕，要真是再半路杀出个什么人物，那还了得？合着这么些年，您全是为人作嫁衣的？瞧瞧你这阵儿，瘦的下巴都尖了呢。”
莹琇摸了摸自己下巴，“有吗？我自个儿倒不觉得……只是这几日总怠懒吃东西，头也老是昏昏沉沉的。”
那拉氏疑惑得问，“娘娘该不会是……是喜吧？”
“不……不会吧……太医前阵子看了，说还看不分明，说是过一阵子再看。我忖着，倒是不像，可也应该不算是什么大病，入了冬天一直这样冷，难免添些小症候，不碍的。不早了，你们也回府吧，下着雪，再晚路上可就更不好走了，明儿再过来也使得。”
目送着两位福晋离去，莹琇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沉思，好像太皇太后那声“孟古青”真的吓着她了。
康熙直到入了夜才回宫，消息传到慈宁宫的时候莹琇正在暖阁里抄经，听得康熙回来了，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却忘了自己盘膝坐了多时，腿都麻了，猛地下地，竟都没站稳。
“你坐吧。”康熙搀了她一把，两人在炕上对坐着，却都没说话。只不过静静地坐了片刻，康熙便又去了寝殿。
不一会儿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双儿出去问了问，回来禀道，“太皇太后怕是……皇上命内务府召蒙古王公入京呢。”
莹琇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去的时候很平静，身边儿孙环绕，这位十二岁嫁入满洲爱新觉罗家的蒙古格格平静的走完了自己最后的旅程。康熙也很平静，平静让人觉得有些害怕……熬了几天的康熙在守灵的时候终于没绷住，倒了下来，等到再醒来时，抱着莹琇哭得像个孩子。
莹琇轻轻的抚着他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琇儿，你看我命硬吧，我……我又送了个亲人……其实我不想让她走，我谁都不想让走，可我又谁都留不住……皇玛嬷是这样，当年额娘也是这样……”他双臂搂紧了莹琇，脑袋埋在莹琇肩上，“琇儿，你答应我，就算了到了最后，也别留下我一个人，行吗？我不想当孤家寡人……”
莹琇看着他，心底在想，这种事……哪里是自己答应便能做数的呢？怕他伤心，口中只得轻轻的说，“行，我答应您。我这么心软，怎么舍得呀？”
“知道你心软……琇儿，你看，我都送走多少人了？嗬，不算孝献皇后董鄂氏，这辈子我给四个女人上了皇后的谥号……你知道吗，我怕，闭上眼睛，我真怕……”
莹琇仍然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他，许是她身上那熟悉的气息让康熙觉得踏实，慢慢的睡着了。守着他，看他睡熟了，莹琇为他盖上被子，又掖了掖被角，悄然退了出去，想到外头透透气。
双儿和连翘见状，忙随了她出来，又把一件素面斗篷给她披上，“娘娘，天寒，仔细些……”
莹琇默默地点点头，“我知道……”她回头，想和双儿说些什么，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扶着连翘的手倒了下去……
“皇贵主儿！”耳边，传来了众人的呼喊。
也不知过了多久，莹琇才悠悠醒转，直觉自己躺在床上，四周一片昏暗，只是素色的幔帐上透出些微光，她揉了揉额角，伸手撩起了帐子。
“娘娘？”
“皇贵主儿！”
陈嬷嬷和双儿见她醒了，忙三步并作两步的上来，“我的主子！您可当心呐！”
“我这是怎么了？”莹琇哑着嗓子问。
“你还好意思问！这么不留神自己的身子骨！”莹琇话音未落，就看见康熙挑了帘子进了内寝。
“您也在？”
康熙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给她掖好被子，“你呀！双身的人了，又不是第一次做额娘，怎么还这么糊涂呢！”
双身？竟真是——有了不成？可是，想到自己前阵子因着盗汗那么个小病一直服药，莹琇心中也不免惴惴，“当真？”
“千真万确！”
“可是……”
康熙笑了笑，“可是什么呢？放心吧……朕倒是总觉得，这次该是个儿子呢！”他知道莹琇心头所想，温言劝慰她一阵儿，看她睡了，才又去了外间的暖阁。“接着说你皇贵主儿的事儿……”
“是……”刘玉铎低声道，“皇贵主儿这一向茹素，饮食太过清淡，于腹中胎儿自然不大有利……况且……前一阵儿皇贵主儿盗汗，所用药方又有桂枝这等通阳气经脉的药——于胎儿……不大好……”
康熙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有碍无碍？”
“而今——尚难定论……”刘玉铎低着头，拿袖口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好在，太医院所用剂量不大……”
暖阁之中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康熙坐在暖炕上，老僧入定一般，“无论如何——尔等不可掉以轻心。若是一旦有什么万一……保皇贵妃要紧，记着了？”
“是……”
太皇太后大丧一过，康熙表面上仍是照常上朝理政，可是只有莹琇知道，他还是放不下。后来，这放不下的情绪不知怎的，突然转到了莹琇身上，已被诊出了双身的她竟让康熙紧张到不行，就连莹琇都忍不住笑他魔怔。可是，笑虽笑，连莹琇自己对腹中的孩子也没底——毕竟之前劳累太过，又用过药。只是，与这两点相比，更重要的却是，她接连月余茹素，这时赶上害喜，就更没什么胃口，不过早膳时一口以鸡汤下的银丝面都能让她吐个天翻地覆。
“娘娘，四阿哥和公主来请安了。”
莹琇点点头，净了口，才命人将一对儿儿女带进来。
“额娘，额娘今日还好么？”胤禛向她问了安，便急切的问道。
莹琇轻抚着苏勒的发辫，笑了笑，“好多了……”
“额娘，”苏勒看着母亲，眼圈一红，“额娘这几日脸色都不好，是不是那些药很苦的缘故？额娘早些好起来吧，就不必吃那些苦药了！”
“是啊……额娘是要早些好起来……”莹琇勉强笑着，打起精神和一双儿女说，“等额娘好起来了，还要教苏勒画画儿，看禛儿习字呢！”
那一年，冬日很长，也就显得春日来的格外的晚。刚开春的时候，康熙和莹琇说，只因胤褆胤礽胤祉都到了年纪，过了太皇太后的大丧便要为太子择正妃，为另外几个孩子选福晋，因此便想借着这一年半载的辰光挑出几个出挑的女孩儿先以陪苏勒读书为名住在承乾宫，先看看几个孩子的举止性情，他和莹琇说的时候，倒没觉得，说罢，莹琇低头一笑，“哎呀，您不说我倒还没觉得，这一说……我也是要有儿媳妇的人了？”
康熙一怔，旋即笑道：“那可不！等过了明年，胤禛也十一了，也要择福晋了——这次送过来的女孩儿也有适龄的，你这次也要留神看着点儿！”
莹琇假意皱眉，“您就不怕我把最出挑的那个留着做自己儿媳妇？”
康熙笑了笑，说了几个极简单的字：“你有分寸。”
“您瞧瞧……您这话，可让我怎么接？”
康熙将她揽在怀里，“其实，本也舍不得让你忙这个……可是，换个人，又实在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把人放承乾宫给你看看更合适。娶妻娶德，这是大事！”
莹琇笑了笑，抬起头，看着康熙，“我只有一件事，您可要应了！”
“你先说！”
“大阿哥三阿哥的福晋，我尽可以挑好的。至于禛儿的福晋，哪怕我选个丑胜无盐的又能怎么样呢？……可是，太子妃如何，这必要您和太后来选。”
“琇儿？”
莹琇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挡在他的唇上，“太子妃，我选的是妍是媸都不是——中人之姿更是不可，总之，我选个什么样的都总会引人非议。今日的太子妃便是明日的皇后——所以，由今日的偏妃择明日的皇后，这……这也于礼不合。况且，万一一旦出了什么事故，他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面目见仁孝皇后呢？”
康熙想了想，听了莹琇的话，他倒也明白了莹琇心头的顾虑，因此也不再勉强，“罢了！依你，不过，那几个孩子的言行举止你看着些，胤褆他们几个的福晋你做主吧。至于，太子妃的人选……朕和太后定夺便是。”
作者有话说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无题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