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颜录Ⅰ(女强)》天水合一

43、赴梦

　　火红的彼岸花。
　　哀嚎声中张张呆滞的面孔摇摇晃晃地飘荡着从这边走来，遥望那血一般的颜色时，无数轮回的记忆便齐齐涌了上来。罪恶，离合，欲望，贪嗔痴爱，生杀孽障。
　　苍白空洞的影子幢幢拥挤在河岸，泛着冷光的河水沉黑混沌，恍若不胜羽毛之轻的吞噬一切。那渡河的桥，它通向罪赎或者求索的往生判决，男男女女必赶赴世世纠结的命运。
　　神祗高高在上脱离了烟火，凡人浪迹红尘匍匐在地。这规则注定的尊卑和既定，如同天地之间以数难计的隔绝。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引线，指引命运。
　　诡谲的幽冥之地，有人披一身清幽的纯黑，慢慢从火焰般的颜色尽头行来。所到之处，众鬼莫不避让。这一道纯黑冷绝之色置于红莲业火，恍若以死亡为养料的世界里，斗绽出惊世的曼陀罗，脱出天命狠厉的掌控和束缚。
　　黑衣的女子垂着脸，冷白的面容如画如雪，她垂着双袖慢慢踏着一地血红而来。
　　黄泉之水即在一方。
　　目中映见曼珠沙华的那瞬，前尘如白驹过隙。
　　王殿的公主，夜奔走马的剑客，宫墙下垂手的庶女，藏经阁里潜心修道的女冠……
　　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时代，一模一样的脸庞，由一个灵魂扮演。
　　贪，嗔，痴，爱，恨，妒……一世一世开始洞穿。一世一世愈见脱离常情，竟直接撕碎了既定的轨迹。
　　最终，斩断了所有所谓命运必须的羁绊。天平达到完美的平衡。
　　不甘于处在被支配的地位。从今以后，终究开始俯望浮生。
　　她停了下来，目光冷淡地放在那桥上。躲她远远的鬼灵慢慢躁动。
　　河流上有船打捞着不慎被挤下水的生魂。黑衣的女子拉开缓慢的笑意，慢慢转了步子踏到河边。
　　又回到了这里。
　　生生世世被洗去记忆跌入轮回的灵魂，赴了多少次如烟轻梦。惟有这一世，那终结被操控的时代，成了定格。
　　野心，骄傲，不甘居下，所有的一切特质都到了巅峰。这狠狠将束缚踩在脚下的记忆，是极致。而它所勾画的浓重墨彩，已将数世的记忆覆盖干净。
　　这是立足尘土上，被神名为蝼蚁之辈，振翅起飞的姿态。如果没能有人动摇她那颗前行的心，那故事的终点，便只能是不胜寒之绝顶，人神皆需仰望的高度。
　　若能沉醉一场，即便是刻意被指派的命运，我也甘之如饴。她于心底暗暗想着：若终究六丈红尘难入眼，难得糊涂的让步也不过是虚说。野心犹将继续。
　　在许久之初就曾说过，终有一日，云端之上，亦再无能指点我轨迹的存在。神祗所定的‘剧本’，没有资格在我身上上演。
　　并非命运成就了我，而是，我成全了命运。
　　所以几生几世彻底厌倦这游戏之后，这里便成了终曲。

　　“大胆！天命既定，你寿数未尽，为何自绝姻缘，擅逆因果，提早归入幽冥？！回去！”
　　黄泉尽头深处传来威严的怒喝，玄衣高冠博带的王者冷锐的眼神现在虚空，箭般射向河边立足的黑衣女子。四周好似冰凝一般，刚刚还躁动的鬼群齐齐颤抖，竟似窒息。
　　自前三世开始，这魂魄的轨迹便与命盘定下的走向产生出入，到这一世，竟然完全脱离了上面的结局，到了天地因果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规则’于我已视若无物。”丝毫感觉不到那恐怖的施压，黑衣女子昂首轻笑几声回应，足尖涉入那河水，幽冷的声音却经久浮荡。
　　“待我自黄泉水底化散，届时与天地同在，所谓神祗，所谓命运，尔等只待俯首称臣罢。”
　　“放肆！”凌厉的声音怒吼，“左右还不赶快拿下她！”
　　便有黑影电般自虚空扑下，双手伸长如长着利爪的藤蔓袭来，然而正待缠上那已没了半身在黑水之中的灵魂，却是猛然发出一声惨叫，呼啸着逃开。
　　再看那河里，早已不见了女子的踪影。
　　“竟然已经连我们都不能掌控触碰了？”幽冥的主人出现在河边，讶然既而又复杂的笑起来，依稀有几分怜悯，“简直是愚蠢的家伙，凡人脱离六道，所谓的不受‘规则’支配立于顶端，不正代表着你已被这世界所拒绝，成了‘不存在’么？”
　　“纵使在这河底睡上千百年，已成了被驱逐者的你，怎么可能融入这里的天地？”

　　◇◇◇◇

　　“前生尽去，彼生复来，睁眼！”
　　黑暗中风息一凝，短促高昂的呼声无比熟悉。
　　是什么时候听过？
　　那个时候……
　　她陡然一震。
　　“醒了？”睁开眼的一瞬，躯体的僵硬犹在。千秋莫名有些茫然，漆黑的眼中映见一张半遮的容颜。玉面冷光。
　　那人有优美的眉形，露在外面的眼睛如静谧的夜，笼着看不清的情绪和秘密。
　　已是快亮的天光。孟宗沉默拘谨地蹲坐在一侧，静谧的好似洞壁的一部分。千秋叹了口气。那一瞬间，整个人似突然活过来的雕塑，多了几分人气。
　　无衣察觉她忽而疏远杳渺的气息微微一怔，拨了拨火堆里的柴禾，捂住胸口皱了皱眉，呼吸沉重，“我实在太小看了你。”
　　她斜了眼眉，似乎笑了一下。
　　“已经没事了？”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仍旧禅坐的人，无衣继而眼光轻飘飘的移开定在火堆上。
　　陆敏青呢？”千秋没有回答，先是问了另一个人。
　　“他出去找吃的。”少年眉心还拧着，淡淡回答。
　　孟宗这才动了动眼皮睁眼，站起身低头朝千秋一礼，“小公子。”
　　“我无事。”千秋回答，依旧一动不动，冷漠的脸上映着火光多了几分红晕，“洛歌应该尚在原处等着，你且去吧。”
　　汉子便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忽似想起什么侧脸有几分犹豫。似是知道孟宗在想什么，她并未施舍眼神，语气极其漠漠，“洛歌会去红枫渡，在此之前，我还有事，你不用跟着。”
　　孟宗点了点头，弯身出去，走的极快。

　　她的心情似乎在冰点。
　　无衣便猜测这人在梦境里究竟遇上了什么，下意识的摸了摸左臂的衣袖，似乎还能感觉到前一刻前那紧紧攥住它的力道。
　　就像是要拉他共赴地狱一般决绝。
　　他当时离她不过有些近，腹上血流如注，陆敏青正想法子怎么令她松手，不想那人下一秒竟自己放开，他才感觉痛楚一胜，却猛然被拉住衣袖狠狠一拽。尽管本身极具美感，那手腕的姿势却极其僵硬直接，令人想起死去灵魂后枯萎肉身的傀儡，诡异的气息令胆大的无衣和公子敏青都毛骨悚然。即使已经迫不得已弯下腰蹲下身，那力道还是半分不减的，几乎想将他塞进泥里。
　　她的手腕很细，隐隐带着苍白的荏苒感，唇边那抹笑意，却让他情不自禁的魔怔。
　　不是邪恶的，不是阴暗的，又不单是忧郁和悲悯，或者怜惜。
　　复杂到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表情。那里面竟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失望，抛开一切的不在乎。
　　他试着掰开她的手，这次没有遇到新的攻击，指尖触到她的皮肤，冰凉沁骨，那细长的指节传递过来的触感让他猛然一个激灵。陆敏青瞪直了眼，一直念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转了两圈又只好将就着两人的姿势给他处理伤口，过了半响才顾忌的看了孟宗一眼，又期期艾艾地朝他开口，似终于忍不住了一般，表情却是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她……有没有心跳？”
　　无衣奇异的看了陆敏青一眼，心中微动，连孟宗都侧目。陆敏青便烦躁地抓了抓头，完全不复素日的风流魅惑，“算了，当我没问。”
　　话正落，她却突然叹息了一声，带着沉眠一般的疲惫和释然。
　　陆敏青表情愈发纠结，看样子是想亲手探探又不敢去摸的矛盾。孟宗则虎视眈眈。无衣念及这人的体温，略略惊异，不加思考的去试探了她的气息，绵长平稳。他皱了眉，略有些茫然的蹲在原处，一时都忘了全身的痛处。
　　怎么一个二个跟怕鬼一般？连自己都跟着不对劲。
　　过了很久那人松了手，无衣才得了机会捞出自己被抓的皱起的衣袖。
　　注意到了无衣的愣神，看他一直不停的抚衣袖，千秋皱了皱眉，冷淡问，“你一直按着衣袖做什么？”话落却是微微一怔，面上忽而有醒悟生疑的情愫，也不遮掩，“你靠近过我？”
　　垂眼打量了犹带血迹的手掌，便冷冷笑起来，“你没死倒是个奇迹。”
　　无衣清咳一声，苍白的下颚颜色青了几分，看样子表情很差，叠了手看着火半响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