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凋谢,在爱丁堡的冬季【六】 ...
-
圣诞夜。
今年爱丁堡的雪格外的大,那纯白的颜色似乎恋上了这个时光交错的城市,为它披上了厚厚的银装,而习惯了绚烂多彩的爱丁堡人似乎并不肯满足于这银白的世界,他们用五彩的灯光和非凡的热情热烈的点缀着这个巨大而单调的舞台。马路被穿着圣诞盛装的狂欢者霸道的占据着,隔壁的庭院中一棵被精心装饰过的圣诞树下,几个穿着圣诞老人鲜红衣服的孩子在大雪中齐心协力的堆着巨大的雪人,其中一个年纪较小的金发女孩在雪人堆得太高以后不得不站在一旁观看,等待哥哥姐姐们将雪人的脑袋拍圆后,她快乐地跳起来,跑到一旁将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雪花的胡萝卜捡起来,踮起脚尖双手递给年纪较大的孩子。
托马斯伫立在窗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在小女孩回头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辛迪!声音轻得似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但他却幻想着那个女孩可以对他展开一个甜美的笑容,小小的红色身影向他飞奔而来:托马斯叔叔!是啊,他多想那个女孩回应着他的召唤,叫他一声,托马斯叔叔。
外面的世界一如记忆中的圣诞夜一样的欢乐和安详,无处不散发着快乐的气息,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之中,连圣诞树上的彩灯都闪烁着与往年相同的频率,这场景自然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托马斯轻轻地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将视线转移回比窗外更加寒冷的客厅里。
今年的客厅里冷清异常,没有罗伯特的高谈阔论,没有辛迪银铃般的笑声,没有艾玛蔷薇般美丽的笑容,整世界就只剩下一棵被简单点缀了几个灯泡的丑陋的圣诞树在孤独的闪烁着。女仆们将精心制作的佳肴整齐的摆放在客厅中圣诞节专用的长长的餐桌上,然而无论那餐桌被装点了多少种颜色的鲜花,菜肴散发着怎样诱人的香气,还是无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银质烛台上的烛光摇曳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氛,艾玛静静地坐在金线纺花的沙发上发呆。
“夫人,先生刚刚打来电话说,他今天晚上公司有事,不能回来了。”女仆格瑞斯弯着腰,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而她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震撼着着冰冷的空气。
“知道了。你们也回家去吧。”艾玛对格瑞斯挥了挥手,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起身对托马斯展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很抱歉托马斯,罗伯特今晚有事不能回来了,我们不要等他,先吃饭吧。”
圣诞夜能有什么事?这明明是借口。托马斯和艾玛的心里都很清楚,但为了保留那最后的一丁点颜面,谁都没有将此说穿。
仆人们早就准备好一切在餐厅中等候,只等着女主人一声命令,便都飞快地逃离了这压抑的房子,投入到白雪中那无尽的快乐海洋去。当房门伴着最后一个仆人的离开被轻轻地合上,笑声被彻底阻隔在门外,房子里更加冷清了。
“来点威士忌吧,是你最喜欢的苏格兰Lowland威士忌。”艾玛脸上带着一个虚弱的微笑,纤细白皙的手伸向镀金的酒托。
托马斯不语,他轻轻地抿了抿那曾经最迷恋的味道,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熟悉的沉醉感。这个场景,托马斯已经记不清曾在自己的脑海中经浮现过多少次:丰盛而美味的圣诞大餐,摇曳的烛光,只有他和艾玛,在这浪漫的圣诞之夜,艾玛为他斟酌着他最喜欢的苏格兰Lowland威士忌,脸上带着动人的微笑。这曾经让年轻的托马斯在睡梦中都会幸福的笑醒的画面,如今却无法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愉悦。是他变了吗?还是时间的海浪冲蚀掉了某些纯真,某些,他一直以为还存在于他们之间,也仅仅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纯真。
“一定要这么做你才会满意吗?”托马斯的声音低沉,艾玛一愣,正欲坐下的身子猛得停在了半空中,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托马斯看到,艾玛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托马斯,”艾玛的脸上仍然挂着僵硬的微笑,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比较自然,充但其中蕴含的恐惧仍然没有逃过托马斯的耳朵,“我不懂你的意思。”
“艾玛。”托马斯犀利的眼神直逼艾玛,这让艾玛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自己突然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切都赤裸裸的暴露在明媚的阳光之下。
“是你杀死了辛迪,对吗?”托马斯轻轻的闭上眼,说出这句话,他心如刀绞。
“嘿,托马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艾玛瞪大了眼睛,轻柔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我知道辛迪的死让你很难过,这其中也的确有我的责任,但是辛迪是自杀,这毫无疑问,警察也已经确认过……”
“警察?警察知道什么?!”托马斯突然爆发的声音惊得艾玛一抖。“你是没有亲手杀了她,但是你比亲手杀了她还要可恶!你设计圈套逼她自杀,自己却不用承担一点责任!艾玛,你的良心过得去吗?难道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不会每天备受煎熬吗?”
“托马斯!”艾玛浑身发抖,脸色苍白,“我的上帝啊!是什么样的自信能让你从嘴里吐出这么可怕的语言?”
“艾玛……”托马斯轻轻摇晃着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叹息着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我清楚的记得昨天罗伯特说,他收购你父亲的公司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想讨好你,也就是说你和你父亲之间的事在他收购你父亲公司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我记得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你从来没有一次在公开场合向我们提起过有关你家庭的任何事情,那么我就有一个疑问,罗伯特一毕业就朝着威士忌酒行业代理发展,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况且就算再成功的威士忌酒代理,也几乎没有可能在短短五年内获得200万英镑,那么,罗伯特收购公司的钱是哪里来的呢?”托马斯犀利的眼光直逼艾玛,艾玛有些闪躲。几秒钟的沉默后,她壮胆似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沉思了几秒,最后决定不再掩饰。
“没错,我和我父亲的事情是我在私下里告诉罗伯特的。毕业前夕他向我求婚,我犹豫了一下,打算跟自己赌一把。我跟他说明情况,告诉他只要他能帮我搞垮我父亲的公司,我就和他结婚。刚毕业那两年他拼命赚钱,却怎么都不能让我满意,后来他通过我认识了做运输的希尔——希尔的父亲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他也认识我和我母亲。罗伯特和希尔一拍即合,开始一起向西欧和东亚走私威士忌,赚了不少钱。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始终要和希尔保持良好的关系,哪怕他那么骚扰我,我们也没有换一家运输公司合作。罗伯特生意越做越大,终于在毕业的第五年对我父亲的公司造成了冲击,我父亲的公司面临破产。最终罗伯特成功的收购了伊万斯威士忌酒公司,我以为我赌赢了,但我却并不知道他和我父亲达成了那样的协议。”艾玛的声音是超乎寻常的平静。
“然后呢?辛迪和你长得越来越像让你渐渐起了疑心,命运的齿轮旋转,任何真相也逃脱不了它的制裁——直到今年的手术,辛迪和艾玛和你的血缘关系再也无法掩埋了,我想,你悄悄去做了鉴定吧?”
“……”艾玛默许。
“你刚开始应该很愤怒,但是渐渐恢复了理智——即使这种理智如同一座暂时休眠的火山。你肯定了辛迪就是那个当年让你失去生育能力的孩子,你表面上装作摒弃前嫌,实际上却非常愤怒。你不能允许自己抚养了十年的女儿居然是自己父亲和情人的孽种,更不能忍受丈夫的隐瞒。还有,在你得知罗伯特和你父亲的协议的时候,你简直妒火中烧,你父亲如此对你,但却愿意为了辛迪而放弃那么多本可以得到的财富甚至余下的生命,于是暗暗调查十年前的一切。
“你……你怎么知道……”艾玛的表情十分惊讶。
“二十三号下午,我起床以后你们都不在,我便在客厅里随手翻着报纸,结果其中夹着十年前罗伯特收购你父亲公司的资料和辛迪在孤儿院档案的附件。可是这种非常私密的资料怎么会夹在当天的报纸里?我当时就感到怀疑。
“于是,我注意到一个人:金总管。
“我想那两份文件大概是金总管调查出来的吧。记得我来的第一天,辛迪在对鲍勃发脾气的时候说:又是这双难看的鞋子。那是一双出门穿的皮靴,这说明最近一段时间鲍勃经常出门,但是鲍勃作为总管平时很少出门去,一般的采购都是佣人去做,他究竟是去做什么呢?后来我又在罗伯特的书房里看到你和罗伯特的合同——谁能进出书房?当然是这个家里的人,那天上午你和罗伯特、辛迪都不在家,唯一有时间在报纸里夹上资料,又可以在我进入书房之前将合同塞进酒架的,只有金总管。结合昨天你和罗伯特对经常说的话,我确定你是利用金总管去调查关于辛迪的一切!”托马斯用余光悄悄打量着艾玛,她的沉默告诉他,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金总管对辛迪非常怜爱,他几次三番的暗中提醒辛迪你的不怀好意,却因为辛迪深爱着你而被当成了别有用心,辛迪开始排斥金总管,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想引起我的注意,希望我可以防止悲剧的发生。然而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过多的反应,悲剧就已经发生了。”托马斯的语气里有些自责,但更多的却是愤怒。
“我一直认为那种老牌的绅士应该会是牛头犬一样忠诚的家伙,可是他居然敢背叛我!不过发现这一点并不难,他们全家现在都靠经营我们公司低价出售给他的威士忌酒过活,我警告他必须和我合作,若是再发现他对我不忠,我会立即让他们全家再次流落街头。维多利亚时期的贵族,那段落魄后的日子我想他们再也不想经历吧!”艾玛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冷笑。
托马斯侧过头去,不忍自己心中那完美的面孔变得如此扭曲不堪。
“二十三日晚我们一离开,金总管便不顾你的威胁再次劝辛迪逃走,诚恳的态度显然动摇了辛迪,于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后,辛迪开始收拾行李,并写下了日记。昨天警长的错误就在于,他习惯性地认为辛迪的日记是在辛迪从客厅回到卧室之后写下的,也就是睡觉之前,于是最后一篇日记模棱两可的语言便成为了自杀的证据——遗书。而行李也被认为是辛迪听了你的逐客令之后的行为,但请注意——日记中写道:母亲和托马斯叔叔去参加宴会了。也就是说写日记的时间是在我们参加宴会期间,而她所说的‘弥补’也不是弥补你们对她犯下的罪行,而是她愿意代替父亲弥补老伊万斯对你犯下的错误。她愿意离开这个家,愿意作为一个孤儿在这个人情冷暖的世界流浪,以此来惩罚自己,而从你眼前消失也算作是对你的一种精神上的弥补。昨晚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通,为什么当时你咆哮着让辛迪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她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而眼神是如此的空洞和冷漠,现在我想通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是你的话,却将她推入了更深的绝望的深渊。
“不幸的是,金总管并不知道这一切,罗伯特回来以后辛迪依然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只能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大概是他在给辛迪的果汁里面加入安眠药,或许是什么其他方式,总是现在我们肯定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罗伯特的酒里肯定也有安眠药,你必须保证他的意识不清醒,但无论是你还是金总管都有充分的机会放进去。而每次都要喝到醉醺醺罗伯特怎么会察觉这种变化?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金总管把辛迪抱到罗伯特的卧室,然后布置现场了。罗伯特看到有一个身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事实上的确有人进入了他的卧室,但是在那样懵懂的意识条件下,他是没有办法辨别那个身影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而事实上,那个身影的主人正是金总管和怀里的辛迪。但是金总管却忽略了一点——对于他这个一辈子没碰过女人的人来说,他并不知道没有哪位女士会带着如此贵重的珠宝和男人睡觉。我清晰的记得那天,当我看到赤裸的辛迪和罗伯特的时候,辛迪的脖子上戴着我送给她的钻石项链。
“然而,刚刚醒过来的辛迪由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又恐慌又害怕,于是她暂时忘记了金总管告诉她的你的阴谋,但是,当你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的时候,我感到了她的变化,她记起来了。她无力再辩解,既然母亲要她死,那她就以死来为你们共同的父亲赎罪吧,这大概就是那晚你们最后的对话的内涵。而金总管,在佣人向他汇报了辛迪的死讯之后,这个可怜的人,他认为自己成了害死辛迪的凶手,不堪内心的谴责,自杀了。”托马斯闭上眼,在心里为这个世纪最后的维多利亚绅士默哀。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托马斯,听起来也非常有理,那你又你如何推翻警长的推论呢?为什么辛迪就不会是为了破坏我们婚姻而上演了那一幕?”艾玛的语气带着压抑的平静,好像在绝望的去抓最后的稻草。
“是的,因为如果是那样,她就没有必要否认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比起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说自己是故意的不是更会激起你的愤怒吗?”托马斯闭着眼睛,费力地吐出这几句话,他实在不愿继续讨论下去,继续让残酷的事实暴露在绝望的空气之中。
艾玛的眼睛黯淡下去,她颓然的坐在椅子上,似一朵已经打蔫的花朵,再也没了往日的光芒。
“我也不知道这样会惹她自杀,我只是想逼她离开这栋房子,离开我,像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样,越远越好。”托马斯终于听到,艾玛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呜咽。
托马斯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他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间,猛地起身,扭过头去睁开眼睛,目光再也没有停留在艾玛的身上。
“托马斯!”艾玛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很急促,阻挡了托马斯正欲前行的脚步。
“你……要告发我吗?向罗伯特,向……警方?我记得,你爱我……”
托马斯从未感到这冬季是如此的寒冷——尤其是在这屋子里。
“是的。”他艰难的说,“我一直都……非常……”托马斯觉得他心中翻腾的悲伤和绝望就算当年艾玛选择了罗伯特那一刻也没有如此,“所以,我才会单独和你谈论这件事情。”
“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你对我的爱,而我也一直非常爱你,但是生活的重量和贫穷的阴影强迫我必须找一个可以让我衣食无忧的男人。是的,从头到尾罗伯特都是我的工具,是我发泄怨恨复仇的工具,是给我提供锦衣玉食的工具,我是因为这样才嫁给他的,现在我还要利用你的爱……我知道这样做很卑鄙无耻,但是生活就是这样现实,而现实是如此的残忍……我……”艾玛顿了顿,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那声音最终卡在了嗓子里,凝结在这房子里冰冷的沉寂中,托马斯永远不会知道答案,除非有什么可以化去这房子里厚厚的冰封。
“晚安,艾玛。”托马斯背对着艾玛,微微侧过头,轻声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