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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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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夏府的第五年,我做上了总管,在芜济镇这个庞大繁复的宅子里,坐上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没有万人,当然,整个芜济镇挨家挨户的数过去也未必凑得够万人——数?我当然不会真的去做这种蠢事,镇子上有什么人我才懒得去关心——我什么都不关心——可是为什么,我拿着夏府上下六十余人的名册,从天刚亮一直盯到现在。这名册造了不知多少年,上面的名字许多已经空了,那些人或者辞工或者亡故,可是前几任的总管竟这样偷懒,只是把这些人的名字划掉,旁边注上替补的人名,到我手里,这名册已经给涂抹的一塌糊涂,我于是眯着眼,握着笔,一行一行的辨认,整理,誊抄,查缺,补漏,没有半个人来帮我,任凭我在这热浪滚滚的空屋里头晕眼花,他们说——我知道的,他们一定会这样说——林总管办事向来干净利落,几时要人帮过?我们何必去讨嫌呢,是不是啊?说着,彼此望一眼,心照不宣的一笑,个个都神采飞扬。
神采飞扬!我就知道——我在二十二岁就做到夏府的总管,凭什么——他们说我勤劳塌实,能吃苦,不抱怨,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天到晚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完全不做一点私事,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给夏家干活,而且,还有,最重要的是,夏家供我吃穿用度,一切从简,此外,我不要一文钱。
这样的人材,不做总管,还能做什么?仿若一个巧匠做出的机械人偶,能每天主动端盘送盏,做饭打杂——是的,我什么都做,丫环小厮们要偷懒,只需要一句话——我知道的,他们有许多事要做,睡大觉,买衣服,享口福,看花灯。酒要醉仙楼的,胭脂要点翠坊的,老的要回家抱孙子,小的要与青梅竹马的谁谁谁共度佳节,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要过度的疲倦,要愉悦,要生活,要四个时辰一换班,要月末发的纸包里再多上二十文钱。
——是的,不妨说,这些,我都不需要。
五年前我就已经死了,这是我自己已经认定的事儿,林瑶草已经死了,死了,死了。你们没有看见么?那样的一团火烧在脸上,你们倒试试看死不死得了,你们知道我那时有多痛么?你们没有听到我的哭喊狂叫有多么尖厉可怖?——哦,当然,你们当然一概不知,你们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我,一个当街玩杂耍的小姑娘,你们偷懒溜出夏府,与你们的孙子或者情人在街头悠游自在的漫步的时候,可曾看过我的表演,为我叫好,鼓掌,然后往我的小妹妹颤着手捧着的铜盘里,丢下你们几炷香时间所赚的工钱?——哦,是的,我的小妹妹伸出去讨钱的手总是发抖的,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她为此几乎天天挨师傅的打,抖的是手,打的是手,可是她的手越打越抖,甚至后来,不但伸手讨钱的时候抖,有时连一双筷子都会拿不稳当。
而我,我早就不懂得什么是所谓的尊严,尊严——这是有钱人吃饱饭后谈的奢侈话题,与我们何干?也许在很久以前,我有过谈这些的可能,可是那是什么时候?我早不记得了,我只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在某一年的某一个元宵与我的家人走散,还没有被卖给杂耍班的老板,我们的师傅。当然,那个时候,我也不会玩滚木,翻筋斗,走索,叠罗汉,还有那——老天,那让我死,让我变成这样一个只会干活的人偶的——噩梦。
然而——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整理名册?洗衣房的瑞儿前天一早不见了踪影,厨房的阿远昨天晌午莫名其妙的投井。要么是大清早,下人房住着的丫头跑来砰砰砰的打我的门,说瑞儿的床是空的,或者是响晴的午后,后花园东北角的树下忽然聚了一大群人,屏息静气的在听老莫讲他如何与阿远在树下打盹,如何他醒来一睁眼看见阿远往井边走像是要喝水,如何他转过头继续睡便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夏天的井清凉阴暗深不见底,水捞了一桶又一桶盛满了十几个大缸子,阿远是捞上来了,神志不清,然而捞上来的还有另一个,已然泡得发胀,一个小丫头昏了过去,旁边稍大些的丫环说那是瑞儿,说她嘴角有一颗痣,万分的好认——于是轮到我,翻箱倒柜找出夏府的名册,天光微露便爬起身细细查看,找到瑞儿与阿远的名字,打发了人去通知了两人的父母,便在屋中昏天黑地的重新做起名册,要知道如今可正是赤日流火的三伏天,而我又惯于关窗锁门不透一丝儿的风。
可是此时,傍晚——我丢下笔抱了头发呆,额头满是汗水,手心也汗津津的,可是为何,我竟满心满身的冰凉寒意,我的屋子正巧背对了西晒么?那门窗前的地面上一块块蒙蒙亮的明黄又是什么?或者——是因为昨晚上那场雨?可是谁都知道的,炎夏夜里的一场雷雨,何曾真能添浮生半日凉?况且,芜济地处关外,出了镇便是满眼的黄沙,凝固的海浪似的,死寂,沉闷,日间滚烫夜晚冰凉,折腾着一个小镇冷热都到了极致,只怕有一天要挨不住,裂出几条缝来,像块风化的石头,分崩离析成一堆乱沙,复又回归沙漠。
但我说过的,我认定的,我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我怎么会觉得冷暖,又怎么会这样突然的恐惧与绝望——死?是了,我忆起来了,那个夏公子,他在屋中摆弄着几只鹦鹉,我进去告诉瑞儿与阿远的事,他拨了拨鹦鹉架子,那色彩斑斓的鸟便叫起来了:“您早,您早,您早。”
“公子。”我又说一遍,“瑞儿和阿远死了,刚从井里捞上来。”
“我听见了。”夏公子答道,拉了拉鹦鹉的翅膀,那鸟扑楞楞的飞起来,被爪上的细铁链拉了回来,“瑞儿和阿远是谁?”
我于是告诉他:“瑞儿是洗衣房的小丫头,阿远是厨房做事的。”
“我们家的下人?”他问,还是不转过头来。
“是,夏家的。”我说。
“一个小姑娘,一个年轻人,有了私情吧,家里人不答应?”他又去逗鹦鹉,“说‘您慢走’,‘您——慢——走’”
“不是。”我上前一步,“阿远已经订了亲了,况且熟悉他们的人都说两人从前不认识。”
“不认识啊。”他终于回过身来了,微微笑着坐到桌前,“依你说是怎么回事?一个掉下去了,一个想去救,人没救上来,自己也下去了?要么就是——”他从云石笔筒里取出一支湖笔,点着下颔沉吟着,“巧合?两个都想投井,想到一块去了?这样也好,黄泉路上有个伴,也实在不是件坏事。”
“公子,”我又往前走一步,一张书案横在我面前,“他们的家人怎么办?我们怎么交待?府里其他人怎么办?现在人心惶惶,有人说是府里进了歹徒,还有人说撞了邪。”
夏公子拿笔在纸上画着:“尸首给家里人,本月工钱全发,每家再给五两银子——其他人?慌就慌去吧,这是——”他抬头,吁一口气,把笔丢到一旁,“这是林大总管的事,您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用来问我了。”
我转身离开,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在我身后说:“您慢走,您慢走……”
“瑶草。”夏公子忽然叫我,“你还没看我写的字。”
他拿起面前的纸走过来,我微微皱眉:“公子说笑了,我不懂什么书法。”
“看看无妨。”他把纸在我面前展开。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我摇头:“我不懂书法。”
他也摇头,自顾自的说下去:“这幅字写的还罢了。”他把纸卷起递过来,“你可以拿出去卖了,我落了款字画店会收的。”
“嗯。”我伸手接过。
“好了。”他漫不经心的应一声,转过身去抚了抚鹦鹉的羽毛,“现在可以说‘您慢走’了。”
我并不是完全不需要钱,就如同我终于不是完全不需要尊严——或者干脆说——不要脸。
我知道的,我还没有死透,那一把火分明烧死了我,可是我竟然还活着。
可是活着的我已经不多了,听说人死了三魂四魄都要分离,我想我的魂魄已经离去了多半,还剩最后一个或者两个,该死却迟迟挣扎着不死的灵魂——在心里——作怪。
我听见过夏府的下人在背后谈论我,就算没听到我也知道他们会怎样说——“林瑶草那张脸像死人的一样,除了眨眼张嘴,好像根本就不会动。”——我知道的,没有人看见我笑过,或是皱一下眉,吸一吸鼻子,或是其他,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表情,喜,怒,哀,乐,我都没有,都没有。
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吧,一个保全了身体的死人,哪里来的七情六欲,又哪里会有欢喜悲伤。
没有么?真的没有么?你敢发誓,天打雷劈?
没有吧——发誓?算了吧。
第六个,轮到服侍夏公子起居的十五岁的小丫头,就是她看见井里捞出来的瑞儿的尸体吓得晕了过去,她常常把公子的衣物送去洗衣房,可是瑞儿死后的第十天,几乎有十个人同时目睹她轻盈敏捷的攀上屋顶——那里正在修葺,正巧放着一架梯子——然后从上面跳下来。
没有人上去拦,一半儿人以为她小孩儿家心性贪图好玩,到最后发现态势不对却为时已晚。一半儿人被先前的五个先例吓到,于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从屋顶上跳下来,她甚至真的是跳下来的,高高的一跃,然后翩然飘落,青纱的衣裙在下坠的时候被风吹得鼓鼓的,宛如一朵开得满满的奇特张扬的大花。
而我,我也是那几乎十个人之一。可是当我看见的时候,那丫头已经跳下来了。当我冲出房门奔过去的时候,那丫头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和阿远初从井里捞上来时一模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惊喜的笑容,好像看见了什么无比美妙的物事,那古怪的笑容像是在一幅画像上硬改了几笔,若不看那嘴角与眉目里的笑意,那张脸便是空洞而又安详的。仿若是在熟睡。
“果然,想来也是——”
小厮与丫环纷纷闪开,是夏公子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那是——啊!
“刚才我就是叫她送茶来,叫了半天没人应,一定是躲在哪里偷懒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夏天热,人容易犯迷糊。”
“那就没错了。”夏公子的客人说,“是那个东西,可是怎么办呢?现在是夏天,不行的。”
“那就等到秋天。”他答道,下人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大丫环怯怯的问了一句,“那采薇怎么办呢?骨头肯定断了,但也许还救得过来。”
“别问我。”夏公子皱了皱眉,“这事你们问林总管,不过我不妨告诉你们,就算医好了她她也还是这副模样,神志不清,而且不看好她的话她还会想方设法的自杀的。”
“那怎么办?公子——采薇她从七岁就开始服侍您了,您就不能——”
“我没办法。”夏公子道,“看她自己命大不大,撑得到秋天,如果那法子能行,她就好,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为什么要等到秋天?公子?您说的是什么法子?秋天之前是不是还会有人出事?公子?公子?”
可是夏瀛没有答理他们,他在看着我,而我在盯着他身后的那个人,我忽然站立不稳,耳中嗡嗡直响,仿若听得见血液在我的头脑中汹涌冲撞,有人扶住了我——我向后倒了么——可是那个人,那个人——天,我所有的,最后的,仅存得那么一点点稀少可怜的尊严,连同我残留的生命,灵魂——我的生杀大权,在他手里,在他口中——他千万不能,千万不能——
“这位就是夏公子府上的总管?”那客人走过来,一双布鞋,一身布衣,一股浓烈的药味,“经常听夏公子说您能干,林总管,久仰了。”
天地豁然清朗,仿佛千斤大石卸去,而我将凌空飞起。我推开丫环的手,礼节性的一笑——没人看得见——“您是?”
“我一个卖药的无名小卒,不用烦劳林总管挂名。”他说道,哈哈一笑,“恕我无礼,如果林总管有个头疼脑热,又偏巧信得过在下,不妨照顾一下在下的小本生意,那可就感激不尽了。”
“秦兄的东西哪里治得了头疼脑热。”夏公子在旁说道,指着秦云中转目向我,“他的东西只能起死回生啊,哈哈……”
起死回生,如果我愿意承认我还活着的话,那么不妨说,我就是。
林瑶草,五年以来我再没有看过这个人,我的房间不要镜子,一切能映出人影的东西我都拿纸糊上,我洗脸的时候闭着眼,喝水的时候也是。曾经有小丫环在庭院里拿着铜镜反射日光,我知道她只是无心玩耍,可是我砸了她的镜子,并且冲她发了怒。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在我面前碰镜子,甚至连这两个字都不敢提。
那时候我还不是总管,可是我知道的,我向来很少说话,脸上没有表情,他们都怕我,只有那一次,我冲着别人发怒,喊的声音嘶哑,听起来尖锐而可怖,那声音不像我的——我完全变了一个人。然而后来想起,那也许才是真正的我,那声音是我的,怒也是我的——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喜怒哀乐了啊,我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啊。
不,我没有死,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那一团火竟然没有烧死我,让我行尸走肉般的苟活至今。
火烧在脸上,我不知道是怎样扑灭的。我在杂耍班的师傅给了我十文钱,把我扔到街上——这些都是我事后猜测的,那天我从昏迷中醒来,躺在地上,脸上的痛楚让我忽略了深夜的严寒。我闭上眼睛等死,死没有来,来的是秦云中。
秦云中是卖药的,可是我只有十文钱。我向他买下一个薄薄的皮质面具,小心翼翼的戴在脸上,好让明天一早看见我尸身的人不至于被我炙烧后丑陋恶心的形容吓到——我承认这个理由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年我十七岁,即使不能美丽的死去,也至少要存留最后一点脸面——你或许会说我死到临头还想着虚荣,可是你又怎么能理解我那时的心情?那么多人看过我的表演,这其中又有那么多人曾指着我说过:“那小姑娘生得真好看。”然而我要死了,我的脸被烧得焦黑,没有人给我办后事,给我清洗换衣。十文钱,还能买什么比这更好的东西?
但我没有死,第二天没有死,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死,直到五年以后的今天我仍然活着。夏瀛把我从街上捡了回去,我便戴着那一张薄薄的面具——那东西不能久戴,可我进了夏府,我勤劳踏实,从不抱怨,我经常得到赏钱,于是我隔三差五的向秦云中买新的面具,一戴戴了五年——我的头发早就绞短,我已经习惯沉着声音说话,除了我自己,没有人知道林大总管竟是一个女子。
五年——我活着么?我认定我已经死了,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了又模糊,万念俱灰对我来说太奢侈,我一念也无。
可是,什么念都可以起,千不该万不该,我竟然,竟然——呵,我不承认,我在躲避,可是我终于还是要,面对。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知道焚烧之痛,我想明哲保身,可是夏瀛……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林瑶草已经死了!哪里来的爱,哪里来的忧,又怎么会有七情六欲,怎么会有喜怒哀乐,笑话,笑话,天大的笑话!
我拿着夏瀛给的字卷去找“繁世阁”的丁老板,他果然收了,照旧给了我五两银子。我常常疑心丁老板是不是有意讨好夏公子才收买他的字画——毕竟我不懂这些,也鉴赏不出好坏——夏公子夏瀛,芜济镇上刚懂点事的小孩子都听说过,哪怕芜济镇再大上十倍,这名字也必定家喻户晓。夏家的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是几十年前的事?在这样荒凉的关外小镇上,起豪宅,购金玉,转眼间就冒出来一个夏府,怕是比得上京城里的皇宫——谁知道皇宫是什么样子。倒是夏家的大宅子,真真切切的就在那里,转过一个街角,照直走不要转弯,只要眼睛没瞎,任谁都不会错过。我在五年前随师傅来到芜济,问起此处有什么风景名胜,镇上的人不假思索的答:“夏府”。我们也在夏府门前卖过艺,也不知夏公子那时是否看过我的杂耍。我被烧之后到了夏府,他也全然不问,那时候夏家的家业已经落到了夏公子手上,至于夏家之前的老爷,甚至是更远的亲戚,我是从未见过闻过,但我——也不问。
夏瀛的那幅字,繁世阁的老板说那三句话出自《庄子》,意思是说:“我哪里知道迷恋生命不是迷误呢?我哪里知道畏惧死亡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不知返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后悔他从前百般求生呢?”这个丁老板已逾不惑,身子微微发福,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拈着几根短须,把那幅字挂到墙上,退了几步又去看,顺手端起案上的一盏茶送至嘴边,忽然停住了动作:“即便是粗茶淡饭,死了也怕是享受不到了吧。”他微微的摇着头,像是要和那几行字争辩,接着他转过头来,道:“林总管,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忽然烦躁不安,店中的伙计取了钱给我,我便急匆匆告辞离开。府中已有数十人接连自杀,偶然也听到镇上其他的人家零星的传来噩耗——可是要等到秋天,等到秋天!夏公子说了,秦云中也说了,在这之前,只有听天由命。那些下人们吓破了胆,辞工的也就罢了,可恶的是席卷了银子悄没声的逃掉。我问过夏公子要怎么办,他还是那句不温不火的话——“这是林大总管的事儿。”——一句话就把人打发走,像是弹去桌角的一缕灰尘。
那个叫采薇的小丫头死了之后,只好由我来服侍夏公子的起居,晚上我睡在外间,因他说为了让我替他挡挡那些“邪魔外道”。他讲这话的时候,正坐在桌前读一卷书,并不抬头,看不见他的神情。然而不知是否错觉,我竟觉得讲“邪魔外道”那四个字前他微微的停顿一下,仿佛临到出口还在犹疑,又或者——他真的怕么?他要我替他做挡箭牌,真的是因为他所说的“我死了就没人有办法了”么?不,不可能,死亡只是常年流落的人回归故乡,这是他自己写的,死——我都不怕,他又怎么会怕——我真的不怕么?不怕么?那又为何,我每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盯着房屋里的阴影,揪着锦衾冷汗涔涔?粗茶淡饭,没有也罢。可是我若是死了——那个故乡,会有我念念不能相忘的人么?
十月初八,寒露。
深灰的天空下,连绵起伏的瀚海平沙似也收敛了几分张扬跋扈的土黄光泽,变得阴冷而沉默。这片沙海,长烟落日,西风断雁,寒月悲笳——呵,哪里有那么多缤纷绚烂的模样。它分明只是无声的漫延铺张,倏忽便到了天涯,寂寥的沉静,沉静的无辜,人世间对它的那些蜚短流长,在此怕也一并埋的不见了踪影。而此刻立于风中的我,天知道千百年后要成为这里的哪一片荒沙。
风——不错,风很大,浩浩荡荡的吹起漫天黄雾,我眯起眼睛,看着秦云中摆了一地的干柴与稻草,又在上面架了一张宽大的香案模样的桌子,那桌子却不是木质,倒像是精铁铸就,四平八稳的摆放在寥廓无垠的沙海中,映出微明冷峻的日光,小童掏出火折点燃了柴草,火焰窜起丈高,和着柴草嘶拉嘶拉的爆响上下腾跃,就要高过铁案之时,我一眼瞥见那案上修长一物,呆了一呆,火焰又向高一跳。我瞠目结舌的指着火,张着嘴,半晌才颤抖了声音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人……那上面还躺了人的,你们怎么……”
朔风迎面而来,我连忙闭嘴,用手遮住眼睛。谁的衣袖猎猎作响,又是谁细微的语声遥遥而出?指缝间一片猩红,小心翼翼的分开两指,那猩红便成了明烈灼眼的火红。
“那是个死人。”这是谁在说话?声音渺茫的仿若从千里之外传来,“那张百炼桌是镔铁浇铸,不能燃,火也烧不到那人身上。”
有谁将我向后推,我踉踉跄跄的退出几步,周遭的风忽的微弱下去,转眼连我鬓边的发丝都静止不动,我移手睁眼,面前的沙地上不知几时画了个方圆数丈的大圈,秦云中与他的小童正将围观的人一个个往圈外推,直推到几十丈外才肯罢手。直到那大圈里只剩下一人——除了夏瀛,还能有谁呢?那圈里远不如圈外的宁静平和,黄沙在那里滚滚翻涌,几乎叫人辨不出一人一案的轮廓,沙是凭风而起,若说这便是风的形迹,那么风的声音则更加不依不饶,有时如低沉绵长的兽吼,有时又尖锐短促的像人性命垂危时的呼声,和着几步开外隐约传来低低的惊呼,若不是白昼日光明亮,我简直疑心有无数鬼魅在面前游荡抟转,或长笑或叹息。目瞪口呆之际,忽有声音低唤一句:“林总管。”我骇的几欲昏厥,眼前一片沉暗,那声音又渺渺传来,却像是在笑:“林大总管,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苦重的药味由鼻入肺,转瞬间神魂宁定,面前激荡飞走的砂石悠悠荡荡如水波般逐渐明晰。我转头看着秦云中,舌尖滞涩,竟然不能成言。
“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是魇魅。”秦云中笑道,眉尖却微微蹙起,“也不知道夏公子这法子行不行的通。”
我呆一呆,问:“你说什么?什么演——?”
轮到秦云中略略一怔:“魇魅啊,怎么?夏瀛没跟你讲?”
“什么什么?”我还是茫然懵懂,傻瓜一样的追问,“你说夏公子要给我讲什么?”
“有什么好讲的,讲了无非多吓死几个人罢了。”
“夏公子?”
我连忙转头去看那个祭台一样的铁桌,然而沙地上那个大圈里尘昏沙暗,哪里看得见铁桌的半个棱角?仿佛狂风与黄沙被看不见的屏障禁锢在逼仄狭小的牢笼里,于是回旋,冲撞,挣扎,翻滚,搅作一片模糊的暗黄。
“哈——不愧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呐。”夏瀛在旁念道,该是说给秦云中听的,“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夏的风太弱,不能用,你看现在,北风这么大,招之即来。”
“风倒是好借,就是不知道那个东西上不上当。”秦云中答道。我回过头,抢在夏瀛回答之前问道:“什么东西?”
秦云中望一眼夏瀛,后者面无表情,秦云中苦笑一下:“梦魇,你总听说过吧?魇魅在梦中生出,不断生长变幻,在人的梦里兴风作浪。人便有了无数梦魇,梦一旦醒了,魇魅也就夭亡了。像这次镇子里这只成年的魇魅,几千年都未必见得到一只。它非但可以栖于夜梦,还可以进入人的白日梦,冥想,遐思,神游之类,几乎可以算是,呃。”他看一眼我的脸色,道,“不死。”
我拼命抑住心底惊恐的狂澜,不动声色道:“哦。”
秦云中倒像是有些惊讶,疑惑的盯我几眼,又道:“这只魇魅,已经能在睡梦中控制人的心魂,心魂一旦被摄,人就长眠不醒——不是死,而是一直在梦,他也可以说话动作,不过看到的都是梦里的情景,就像是说梦话或者梦游一样。比方说他在梦里看见前面有一个房子,跑过去,其实那是一口井,那么在我们看来,他就是……”
“他就是投井自杀?”我低声问道,秦云中点点头。夏瀛仍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这是夏公子想出的法子。”秦云中指指那一片飞沙走石,“用‘混沌’假造一个梦境,真正的梦旁人看不见,梦里的魇魅自然也就不能为人所见。这个梦我们看得见,所以有可能捉的到魇魅。”
“你又要给她解释什么叫‘混沌’了。”夏公子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冷笑,“真是烦劳秦兄了,我家的总管什么都要追根究底的问一问。”
“混沌有什么好解释的?”秦云中道,“百闻不如一见,面前就有一个,还有什么好问的?”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混沌有很多种,我们这是最简陋的,没办法,凡夫俗子,能力有限,何况这附近也只能做出这么一个四不象的怪东西了,哈哈!哈哈!”笑了几声,忽然又说,“不是说你家公子没本事,我连这四不像的怪东西都弄不出来……”
我忽然想起一事,打断了他:“火呢?刚才的火呢?灭了?”
“灭了。”这回是夏瀛在说,“不是需要火,只是要烧出点烟来。”
“那怎么还这么热?”我抬头望了望,沙漠上空向来少云,但日光并不强烈。
“夏公子能把风聚在一处,就不能把火焰的灼热散开么?”秦云中道,“今天的风势不错,不过还要引来蜃蛟,越是虚幻朦胧的东西,越能吸引魇魅。”
“你少说两句吧。”夏瀛叹口气,“这样下去真没完没了了。”
“蜃蛟是什么?”我已经问了出来,秦云中也叹口气,道:“反正闲等着也无聊——蜃是一种蛟,你见过它吐的气的。亭台楼阁,湖泊树木,什么都可能有。”
“你说蜃市?”我脱口而出,“我听说过的。”
“你没见过?怎么可能?”秦云中大吃一惊,“你平常都不出镇?”
“我……”
“出镇?”夏瀛瞥我一眼,“我们林大总管任劳任怨,天天呆在我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那也没什么好希奇。”秦云中道,“她本来就是个姑娘家……”
我猛然抬头,直勾勾的瞪着秦云中,提心吊胆的过了这么久,他终于没能把戏演到最后——夏瀛在前面喊些什么?秦云中为什么忽然转过身子,又为什么拿手紧紧捂住眼睛?我吃力的转头去看夏瀛——啊,他的神情怎么那么紧张?他冲我用力挥手是什么意思?他的嘴不停的动,他在说些什么?
哦,我终于听见了,他说的是——他在喊,他喊:“不要看!闭上眼睛,瑶草,危险!转过去!转过去!”
在我空白一片的头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含义的时候,原谅我,我已经无法去听从。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我死了么?
这是什么地方?所谓的阴曹地府就是这个模样么?湛蓝明净的碧空,远处山影绰约,山前平林苍翠,林中一角飞檐,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居所。再往近,便是粼粼波澜,闪着细碎的日光,宛然是漂流浮荡的金片,在芜济五年,几曾见过这样清澈透亮的河水?河上甚至有船,甚至还有——桥?
奈何桥?奈何桥就是这个模样?像白玉砌成的玩物,精致的让人禁不住想要拿在手中观赏。
呵,果然,人世一场大梦,果真是浪迹天涯的游子不记得故乡桑梓。早知道死了会来到这样的仙境,我当初——五年前——又何必进夏府去苟延残喘?夏府,我若当初未进,又怎么会遇上夏瀛,叫我连死都拖沓累赘的劫难,逆风的火炬,五年前那一团火烧得还不够么?还要再拿五年来慢慢的炙烤煎熬?
然而,然而,这世上有太多的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本该是平坦的大道,偏偏要九曲十八弯,五年前那个弯折,叫我神志不清,再也找不到来路。夏瀛,夏瀛,如果我没有遇上这个人——哈,如果,“如果”这果子就长在“然而”的弯路上,甜蜜诱人,却高不可攀,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夏瀛,这桥上没有孟婆汤,难道要我生生世世都不能解脱么?
什么时候,我已经站到了河边,再向前一步,就要踏上那莹润精巧的白玉桥。
若是五年前来到这里,我必定义无反顾地向前。但在五年后的今天,我——回了头。
为什么回头,在我看见夏瀛的一刹那,得到了答案。
“瑶草。”夏公子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他脸上微金的日光叫我有些晕眩以至于看不清他的神情,“瑶草。”他又唤一声,语气却紧张得颇有些警告的意味,他向前一步,注意到我身后的桥,怔了怔,接着便大喊起来,“千万不要上桥!瑶草,危险!”
瑶草,危险……闭上眼睛,转过去,转过去……
太迟了,太迟了,我的眼就要闭上,却又猛地睁开,我的面前是徐徐燃烧的火焰,那火,烧在一个少女的脸上,那少女在地上翻滚,痛苦的号叫声尖厉可怖,每一个动作,慢,慢,再慢,慢到我眼睁睁着看着那少女一点点的转身,转身,尖叫声无限拉长,不断贯入双耳,继而充斥整个天地——那身影与声音,我原是熟悉的,熟悉的——
那是我自己。
五年前的林瑶草,杂耍班的顶梁柱,会玩滚木,翻筋斗,走索,叠罗汉……不够,师傅还要她,玩火。
火有很多种玩法,吐火,钻火圈,踩炭盆,但是原本那么聪颖伶俐的林瑶草,此时却仿佛遇上了克星,变得笨拙而胆怯。
玩火者,必自焚。
这句话本不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我却是一个例外。可是我竟然这样放肆,撇开了五年前的教训。笨拙而胆怯的,又去执逆风的火炬……
“别站在那儿,危险!”夏瀛皱着眉头,将我拉到白玉桥几步开外的地方,“不过就是被魇魅控制了心魂么,怕成这样。”
“啊?”我茫然抬头,“你说魇魅?捉到了么?”
夏瀛冷笑一声;“捉到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秦云中跟你讲了那么多,偏偏忘了叫你不要去看魇魅。”
“啊?我,我看到那东西了?”我大吃一惊,“没有啊,我只看到……”
我只看到我自己,在地上辗转翻滚,没有一个人垂怜,其他人都在房中安睡,只有我的师傅,站在一旁冷眼相望。
不,不是没有人,还有我自己,我可以救我自己!
二十步,二十一步……就要到了,猛然的,有人拉住我,用力向后拖,一只手伸上来,捂住了我的眼睛——徒劳——我猛然间生出了千钧的力气,拖着身后那人继续向前走——越来越近了,近的能看见我自己的眼睛。
“你还不明白么?被烧的那个根本不是你,那是魇魅趁着你心神不定做出来的幻梦!秦云中不是跟你说了么?那只魇魅可以进入人的遐思。我本来是要烧死它,它临死前挣扎着把你引到火里与它同归于尽,结果——”
“结果我就死了?”我低头想了想,忽然又抬起,“那你呢?你怎么也死了?”
“我没死,你也没死。”夏瀛似有些不耐烦,“你把我拖着往火里去,我除了把火熄灭还能有什么办法?功亏一篑啊,那东西还真该好好谢谢你这个救命恩人。”
“啊?”又是这样一个茫然的发问,仿佛我本就不多的智慧已经用尽,连多说几个字都是困难,“这么说,它逃走了?我也没死?”我瞠目结舌的望着夏瀛,半晌,又讷讷的开口,“那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魇魅做出来的梦境。”夏瀛答道,“我们现在就像之前自杀的那些人一样,只不过我们还没死。所以让你不要乱走,这座桥的中央说不准就是哪口井,那些人之所以投井跳楼,必定是因为在这里看到了什么美妙诱人的物事,走了过去,结果是死路一条——越是好看的地方实际上越危险,你记住吧,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我……”我回头望一眼——湛蓝明净的碧空,远处山影绰约,山前平林苍翠,林中一角飞檐,也不知是哪位神仙的居所。再往近,便是粼粼波澜,闪着细碎的日光,宛然是漂流浮荡的金片,在芜济五年,几曾见过这样清澈透亮的河水?河上甚至有船,甚至还有桥——
“我……那我们怎么出去……”夏瀛无所不知,而我则一无所知。问了无数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羞愧。
然而这次,夏瀛望我一眼,缓缓的,摇头。摇头,然后低头,仿佛比我还要惭愧。
“没办法就算了。”我忍住一声叹息,道,“死就死吧。反正,”我在面具后苦笑一下,“我早就该死了。”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其实要活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梦境里没有昼夜,但想来此时夜已极深,更多的人在睡梦中被摄了心魂,接二连三的出现在河边的这一片皋渚上,揉着眼睛。四顾茫然。夏瀛坐在地上,大致估量了人数,低声说了一句。
“但是要有人牺牲。”他继续说道,“我们现在应该就在镇子里或者附近,只是被梦境遮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就像盲人一样,明白么?”他见我毫无动静,自己又说了下去,“看不到危险,也看不到可以活命的东西,所以只要排除了附近的危险,我们就有可能活的下去。”
“你是说……”我大吃一惊,“要让人去……”
“以身试险。”他点点头,“没别的办法了。牺牲一些人,让大家活下去,毕竟盲人也是可以活的。秦云中也许可以想办法再去捉一次魇魅,那东西死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秦云中不能了。”我低声说,“他也来了。”
“是啊,我不能。”秦云中从夏瀛身后转出来,“何况我只是个卖药的,就算没有被魇住也没办法捉魇魅,”
“那只有撑一天算一天了。”夏瀛终于叹出一口气,向后仰倒在地上,“瑶草,你去跟他们解释解释现在的状况吧。”他侧头指了指河皋上的其他人,“我走桥,再找一个人涉水,如果我们都死了,这个方向就不要再去了。”
夏瀛的一只手已经放在了桥栏上,那手从白玉栏杆中直穿过去,而我站在他身后,死死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耳中天崩地裂般轰然作响,多少天来沉积下的恐惧与绝望迷失了最后的理智,仿佛变回一个无知任性的小孩,只知道哭闹要求却几乎是蛮不讲理。“夏公子你不能去……你,你要留下来指挥我们……你还可以在这里想想别的办法……”我断断续续的讲着,不能停,不能停,我不能给他拒绝的机会,即使自己都明白这样的理由太牵强无力。讲了多久,我已经不能知道,只记得那时喉中苦涩,声音嘶哑,渐渐的语不成调。夏瀛一直听我讲完——他也知道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么——然后,他笑——勉强,太勉强,我绝不相信他是真地在笑——即使没有畏惧,我不相信他在这世上再没有任何留恋,不,相,信!他开口时声音在微颤,我听得出来,他说——他只是这样说,轻描淡写:“没什么好指挥的。没有打头阵的,哪里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不能你……总之……不能去……”哪怕是最无理的理由我也找不出了,只有不断的重复,挽留,哀求,什么时候,我已经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而夏瀛只是笑着,慢慢把手抽出,“死没什么可怕的,就好像回归故乡一样,等我死了,也许还会埋怨自己怎么不早点死呢。”
“我知道你写的那句话的意思……可是……我怕……”
我怕……
我怕……
我怕……
五年了,那样不尽人情的林总管,终于还是会怕,会哭,会哀求……
我没有死啊,五年前那个柔弱的少女,那个林瑶草,还活着,还活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这样残忍的风,让我活过来,体味这生别离的苦楚。
又是什么时候,我的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不要怕。”这样温柔的声音,却响起在黯然销魂的时刻,“这个留给你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幅小小的卷轴:“如果出去了,你卖了也可以,我落了款字画店老板会收的。”他忽然又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仿佛还在犹疑要不要被我听到,“越是美妙诱人的东西就越危险,我只有远远的避开,瑶草,你明白么?我……我一直都很怕啊。”
“这是——”我抬头望他一眼,眼中的湿雾将他模糊成黯然一片,他在说些什么,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追究。卷轴展开了,是一幅画,画中的女子面目姣好,衣袂翩然。我迟疑的抬头,“这是——”
夏瀛已经不在我面前。
“公子!”我狂喊着就要追上桥去,泪水滚滚而落。有谁一把抓住我,“这桥不能走,你不要去送死。”
“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我甩开秦云中的手,哭喊着瘫坐在地,“刚活过来,就又死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秦云中捡起掉在地上的画像,看了看,又卷好放在我手边的地上。望着我叹一口气,转身走了。
我盯着那幅卷轴,它变细,变细,细成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留给我,留给我?画上的女子是谁?夏瀛是要叫我死心么?叫我的心死了好让我的人活下去?苟延残喘,像过去的五年一样,做一具行尸走肉,再没有任何,任何的喜怒哀乐!
他以为,我怕死么?
“我去涉水!”我霍然起身,也不去擦脸上的泪痕,径直走到秦云中面前,重复说道,“我去涉水,让我去。“
秦云中摇摇头,指着我身后:“已经有人去了。”
我回过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已将右足踏入了河水。“他说他老了,本来就没几天活头,要让年轻人活下去。”秦云中在我身后说道。
“是火!”那位老人猛然向后摔倒,右足也离开了河水,“河水是火,不能走!”
“不一定的。”秦云中自言自语,“不是整条河都不能过去,只是这一小段有危险。”
“他被烧伤了。”心胸中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逼迫着自己去注意活着的人,“秦云中,你是卖药的——”
“我没有带药啊。”秦云中苦笑,“除非能摸索到我家去取——等等。”他收回望着老人的目光,看向我时,忽然眼睛一亮,“把你脸上的那层面具取下来给我。”
“干什么?”我吓得倒退一步。
“快点。”秦云中口中催道,人却已经等不及,一只手却扣住我的肩,另一只手从我脸上撕下面具,我惊叫一声,用手遮住脸,听见秦云中往河边走去,边走边说,“我卖给你的面具上都敷了我亲手配制的烧伤药,收你几文钱,是为了让你不起疑心。”他的脚步忽然停下,许是转过身望了一眼,“你不用遮着脸,用了这么多年的药,你的伤早该好了。”
“怎么可能?”仿佛一记重锤敲了下来,砸乱了天地万物。黑不是黑,白不是白,我只觉得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是夏瀛他——”秦云中猛然住口,一手颤巍巍的指住我,瞪大了眼睛,“你你——”
“我怎么了?”我莫名其妙的望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又用手遮住脸,“难道你的药没有起作用?”
“不是不是,是太起作用了,太起作用了,哈哈——”秦云中俯身将面具裹在老人的脚上,抬头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来看哪。”
“看什么?”我怯怯的走过去,问。
“往河里看,看你自己。”
我将信将疑的转过头,河水里映出一张脸——不,是一幅画,夏瀛给我的画——
夏瀛,他画的是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我攥着画,走向河水对面的亭子。三十多人在我身后屏息静气的望着。如今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昼夜,越来越多的人落入这个无底的梦境。
而我,我的梦就要结束了。倦游在外的旅人,就要返回那幽冥的故乡。有什么好怕的呢?我死了,然而我的心活了。我的手中执着光明温暖的火炬,逆风,只会让火烧的更亮更暖。
在那个所有人的故乡里,夏瀛,我会遇上你么?
如果遇上你,我们是一起留在故乡,还是重新迈向天涯?
不,死亡不是故乡。
我一步步踏上亭前的石阶,再一步,踏进了亭子。
“死路——”我只来得及最后喊一声,黑暗吞噬了我,我在飞速的下坠,这是一口井吧,我已经听见了自己落水的声音。
我想起多年前看到的一句话,微微一笑,井水漫过了我的眼睛,我便将眼睛闭起。
死亡不是归乡,五年前我就已经死过一次。
而那句话说的是——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