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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下分九国.
      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其至尊者,莫过龙矣.动则九天风雷涌动,伸则大地山崩地坼,纵大智巨力,亦无可逃.昔伏羲女娲二氏共镇龙神于地底,散其九子于诸国,天下始定.
      一
      进入霜月之后,天气便一天凉似一天.初晴的淡白云层里,慵懒的日头斜斜地投下几束黄光.极淡极凉的日光照在身上,觉不出丝毫暖气,反是地面石板凹槽中的积雨,被日光蒸得冒起了几缕白烟.地上没有落叶,北国的树早在风月就已经落完了叶子,以赤裸的枝干迎接初冬的到来.
      \"都已经,变得这么繁华了呢.才十年未见......\"
      西方的天空上,蓦地掠过一个青苍的翔影,疾速如风地飞行着.冲散了几块拦住去路的浮云,飞翔者看到了身下齐整如畦的城市,喃喃地说.

      \"樱月,豫州生奇木,花开胜血,状若苍虬,圻之有赤色树汁流出,腥不可闻.\"
      \"稻月,见鸟飞于凛州,单翼单目,双鸟比翼而飞.其后天暴雨,当年青稻十毁其七.

      \"果月,凌州渌水见怪鱼,状如鲫而猪尾.是月,天苦旱,当年甜叶,苏麻歉收,商民惶惶,恐会生变.\"
      女官长单调的声音在清宁殿中回响,瞥见一旁听得面无表情的女子,女官长心里一惊,声音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风月……”
      “够了。”
      女子抬起的手打断了女官长的乏味诵读,往外挥了挥:“还是别念了,先退下吧。”
      女官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偌大的清宁殿,霎时变得空空荡荡。但是女子眼角的余光扫过去时,却仍有一名女官伫立门前,踟躇不前,似是有话要说。
      想了好一会儿,她似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启齿道:“迦罗殿下。”
      被尊为殿下的女子脸上仍是毫无表情,连眼皮也未抬一下。见她不说话,私自留下的女官心中更是惶惶,一句话憋了好久才生生从齿缝间挤出:“迦罗殿下,…这…这便是‘劫’么?”
      “胡说!”
      女子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起了变化,一只手已经抓起了案上的朱砚预备扔过去。
      然而闭紧了眼缩起了肩的女官所害怕的那一击迟迟没有降临。女子的手在空中顿住,眉目间有一点隐忍过的痛缓缓涌上。停了好一会儿,女子的手收了回来。
      “你退下罢。”清冷的声音有天然的威慑力。女官为自己的莽撞红了脸,低头行礼后转身匆匆离去。
      一把抓过案上的奏折,迦罗漆黑如夜的眼眸中那一点光芒正渐渐升起,额上火焰状的红莲印记若隐若现。空气中忽地起了一阵奇异的颤动,只听“哧”的一声,那奏章没来由的着了火。迦罗的指放在了额上,揉着似欲炸裂的头。
      蛮蛮、鲭鱼……西王母那边,终于有动静了吗?以后凶兽会越来越多,而江都的繁华,也终将毁在了这一场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中,是吧?迦罗在心里问着苍天。
      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迦罗懊丧地摇着头,排遣脑中纷乱的思绪。她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想让寒风把头脑吹得冷静下来。
      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地做了,却得不到回报。原来人世苦艰,人心变幻,竟是她这个龙女也始料不及的。
      ——“昔龙子定国后,各择一女曰龙女,赐其神力,代使神权。是故九国又有九龙女焉。”

      殿外是同样空旷的平台,从这儿可以平眺远方的国土。初冬的清寒空气里,江都的山都仿佛变得朦胧。迦罗抬头看时,清晰的视线里忽地闯进了一个青苍的影子,从西方的天空远远地飞过来。
      “来得真快啊。”迦罗叹息道。入冬的清宁殿外依然花开不败。靠了龙女与生俱来的强大生命力,那些娇嫩艳丽的花儿才能如此尽情绽放。北风吹过来的时候,万花涌动,声如叹息。而迦罗的一身雪色衣裳,便湮没在了这一片花叹中。
      那影子越飞越近,已经可以看清是何物了。只见翡翠一样醉目的羽毛在日光下迸出华灿的光芒,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鸟儿。
      接近清宁殿时,鸟儿的羽毛四下飞散,脚爪在落地时已幻化作人足——是一个穿青衣服的少女。
      “迦罗。”青鸟幻化的少女开口道,声音亦如鸟啼一般婉转。迦罗脸上浮起一抹淡如叹息的笑意,回应道:“你来了,青鸾。”
      青鸟的脸色不好,迦罗知道它此行的目的,微微皱了皱眉。
      ——“青鸟者,盖西王母信使也。凡常世帝君失道,鸟飞至其国,告龙女以王母之令。是鸟也,火椽而青羽,状如鸾。”
      一时间青衣少女和迦罗都没有说话,只有北风在耳边刮起潮涌般的声音,随着呼吸此起彼伏。好久,迦罗才抽了抽鼻子,笑道:“青鸾,摩珂提罗花要开了呢。你来得可真巧,连半分韶光也不辜负。”她的手指指向的地方,有烟视媚行的花朵绽放。纯黑的柔嫩花瓣上,镶了细细一条金边,随着龙女指间的灵气流吐,金边上晕开了明亮流丽的光彩,一时美得让人心惊。
      青鸟呆了呆,龙女静静地看着它,目光的淡然下是深蕴的隐痛-----帝君失道昆仑便会遣恶兽来国,江都迟早又会被这些凶兽毁掉.青鸟来,就是为了向龙女说明王母的惩戒,让其不要助纣为虐.
      “你,都知道的了,是吧?”青鸟终于再度开口.
      迦罗却把眼光移开,慢慢地说:”江都,已经很繁华了吧?这样子被毁掉,我实在不甘心.”
      谁又肯甘心?纵使是那些被神人视为蝼蚁的营营百姓,也不会情愿自己辛辛苦苦建好的家园被毫无理由地毁掉吧?
      看出了她情绪的不定,青鸟知道龙女一怒会造成什么结果---龙怒千里,野哭万家---于是它轻轻伸出了手,想平息龙女的愤怒.
      然而,就在它幻化的手指触及龙女肩头的一瞬,迦罗宛如被触摸到什么禁忌一样,脸色陡变,猛地向后跳开.
      青鸟终于惊诧了.它抬起手指,不相信似的看着指尖,神情在这一刻竟有些恍惚.
      ---在刚才那一刹那的接触间,它幻化的手指,触摸到的竟只是一层虚空?
      青鸟倏的欺近迦罗身畔,龙女想避开,无奈这个幻化的青衣少女有鸟一样轻盈的身姿,几个起落之后,她已避无可避.青鸟再次将手指放到龙女的肩头,心头蓦地一沉.
      只见少女细长的手指在龙女的肩头逐渐陷进去,穿过仿佛不存在的肩上衣衫,它的手指达到了肌肤,接着是肩骨,慢慢移到了胸骨,肋骨,最后滑出了身躯---龙女的身体,竟然可以穿过?
      迦罗的脸色煞白,手下意识地拢紧了衣领.然而她的惊惧远不及对面幻化的青衣少女来得深.青鸟十指冰凉,疾声问道:”怎么回事,迦罗?你为什么会以精神体出现?你的实体呢?到底江都王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龙女居然只以精神体出现,要知离了精神,龙女实体的神力会丧失大半,怎么会有龙女做出这种事?---在昆仑一千七百年的历史记录中,尚无此类记载.
      “帝君不是失道了么?”默了半晌,迦罗平静下来,弱弱地说了句.
      ----龙女择帝君登极.人君得道则天下兴,人君失道则天下荒.一旦失道,君暴亡.
      荒.
      迦罗的心底早被这个字搅得支离破碎.作为江都的龙女,她已经守护了这个国家一千七百年,看着它从无到有,从荒废到兴盛.自第一代江帝宣帝始,历经广帝,息帝,惑帝等几十代帝王,江都废了又兴,兴了又废,纵是已看惯人事的浮沉的龙女,也会为没一次的兴废磨砺得心痛.
      仅仅只是心痛么?江都是她亲自守护着的,如她的孩儿一样能激起她心中最深切的爱与痛.上代帝君夸帝被西王母”天诛”后,仅十年时间,她又将江都变得兴盛如昔.可是如今,凶兽又生,灾荒又起,江都将重新被废.一切曾经努力过的痕迹都将被抹杀,世间重归于零.历史一再轮回轰轰烈烈,可是她的痛,又会有谁知晓?
      “帝君的失道与这无关吧?若是实体被毁,连龙女也会死的,这个你知道吗?”青鸟叫道.迦罗轻烟似的一点头,青鸟却更加暴怒:”知道你还这么冒险?迦罗,帝君无道自有天诛,你…这又是何苦?”青鸟不是傻瓜,脑中略一参悟,迦罗的意图便浮现心头.那意图的大胆令西王母的信使也为之一惊,不觉失声.
      龙女的身体侧避开去,手臂遥遥指向西方.
      “那是梧桐.一百年前凤鸟曾经来此暂栖,但是一别之后,它百年不曾临此.凤鸟非治世不现,这株梧桐,寂寞了百年呵.”
      百年,天地的一个眨眼.然而百年之中,人世却已是沧海桑田,江山几易其主.当历史都变成了传说,传说早化作了天地间一缕轻盈滑过的风,梧桐还是寂寞的立在那里,静静地等候那一场绚烂的到来,一世一生.
      青鸟似懂非懂,然而迦罗的意图还是太过突兀.幻化的少女眨动着眼睛,看不穿眼前迷雾一样的女子.

      天色阴下来的时候,凛州军的虎贲将离开了自己的营帐.
      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山路,年少的将军心里却是莫名的雀跃.林间极静,新雨后的树干潮润润的,细小的蔓生植物沿着凛州特有的樨桂木一路攀上去,给初冬的萧索里平添一抹绿意.
      樨桂的香气,久久在将军的鼻端伫留.这种树木在霜月里反倒生得蓊郁,从树皮深处透出的清香混在雨后特有的湿气中,让少年对今天的小小探险更为期待.
      霜月到了,风花也就该到了呢.
      每岁霜月的第一场雪,被江都的人称为”风花”,即指它们是风吹来的花.那花是水的精魄,雨的灵魂,细小而凌寒,在天地间永无拘束地飞翔,直至北风不再,才幽幽落地,粘上什么就化去了,连点痕迹也不肯留下.就是这么骄傲自由的花.
      少年的将军刚刚从一场战争中回来.征战的银甲上染上了腥甜的血迹,现在已干涸成紫黑.他也懒得去洗,随意找了件披风罩在外面,掩去了血痕.这不是战士的血,所以没有夸耀的必要.凛州今年暴雨,农户歉收,州刺史不但不降低田赋,反加紧催收.这几日,到处都有抢粮的农人.
      “还真成走狗了……”
      少年口里在抱怨.这句话本是今天一个农妇骂他的,现在从镇压者口中说出来,多少带了点讽刺的意味.
      快到山顶的路崎岖滑足,耳边已经能够听见风摇树木的沙沙声.少年将军心里一急,只怕错过了那场纷纷扬扬的花期,也不顾了什么将军风度,索性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这条路他也走过好几回,每次都只能用手攀住了野棘”走”上去.
      来了.
      少年终于站在了峰顶,烈烈的北风立刻吹起了他的披风.当北风把独属于冬的寒冷灌满少年的衣衫时,那一刻俗世的一切都随风蜕去,只余下一个为等风花一现的少年郎,心地尚如初雪般纯白.
      峰顶倒是个极宽的所在,北面还有一片枯林.少年的眼光扫过去时,听见枯林前的一处温泉中仿佛有人声传来.
      “啊,已经有人先登上来了吗?糟糕,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里呢.”
      虽然温泉里升腾起的水雾弥漫了远处的视线,在少年明锐的眼中看过去时,还是能模糊见到一个婉约的侧影,依稀是雪白的裙裾飞扬.
      “真奇怪,这是处险峰啊,哪里有女子可以攀上来呢?”少年习惯性的搔了搔头,脚却不自觉得往那个方向迈去.
      轻快的脚步惊起了草底蛰伏的寒蛙.这种生活在溽湿泥底的小东西受惊地叫了一声,在草丛中疾跳开去.正在温泉边濯足歌唱的女子被它这毫不动听的一叫所动,霍然回首.
      脚在那一刹生生顿住.淡淡水气掩映中的女子的一个转头,令少年的呼吸差点凝住,任由心脏在那里蠢蠢地动,跃动成幻想的乐章.
      风花适时降临.
      漫天的北风一瞬间仿佛有了生命,柔媚无状地舞动起来.风中陡然多了无数细小的冰晶,在北风流转中幻化出变化万端的花朵.少年只觉得颊边生寒,伸手去触却又了无痕迹.成千上万的小雪粒扑落在他的肩上,烟成一团淡然的水印,象是前赴后继的死劫.
      风花中女子鲜艳的面容美到虚幻,少年忽然有了身在梦中的错觉.他张口结舌,浑若忘了言语,眼光只留恋那别样的清新.冰晶跳跃着落到女子的睫上,北风浮动她漆黑的头发,在满眼迷离的雪白纷飞中,只有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看得分明,瞳中的光彩恰似满天的星辉.
      ----这一年的初冬,少年遇见了一个在风花中濯足的女子,自此终生未悔.
      “脏兮兮的.”女子见到少年的样子,掩口温和一笑.那笑意正似空中飘落的风花,可见而不可触.少年为她碎冰样的声音所惊醒,终于记起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低了头,潮湿的披风下露出峥峭,手上足上莫不是上山时沾上的泥污.少年爽朗地一笑,走近了几步,想就在温泉边洗涤.
      “哎呀,你要把我的洗脚水弄脏的啊.”女子的声音清悦盈耳,少年刚伸的脚又缩了回去.
      看着他进退不得的羞窘模样,女子叹了口气,把脚从水里提出来.肤白趾红,在初冬寒酷中是难得的娇丽.
      “算了算了,让给你好了.”女子站起身来,伫立一旁.但见雪衣赤足,这么扶风一立,连风花也为之减色.少年侧过了头,不敢直视,手一抹便挑去了肩上披风,亮出一身血迹斑斑的银甲,林中忽添刀锋之意.
      温泉的水一入手,沁心的暖立时浸过全身.少年马马虎虎地洗了洗手,掬水浇着甲胄.
      笨拙的动作让一边静立的女子唇角扬起了笑花,她伸了手,递去一张丝巾,笑道:”也不知好好洗,只顾玩水.”看着少年不知所措的惶然模样,女子叹了口气,索性也坐到了温泉边,沾湿了丝巾,细细拭着他甲胄上的残血.
      她的指间微暖,擦过少年的衣袖时留下一股疏淡的暗香.少年红了脸,垂首闭目,不敢抬头.
      “好了.”
      女子收起了丝巾,少年这才睁眼.这时暗香已远,雪色疏影峭立林边,眸中精光闪亮.
      看见那女子要走,少年有些急,连礼仪也不顾了,叫道:”我叫卓言.你,是谁?”
      雪色的清影微微动容,但转瞬恢复如常,旋即嫣然一笑.
      “迦罗.我是迦罗.”
      这一笑明亮耀眼,少年卓言一时呆住,直至那雪色身影没入了苍凉的枯树林,才猛然醒悟.
      “真笨,忘了问她,是怎么上来的……”微笑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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