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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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百里屠苏很快就回到了他自己的住所，是他来这边任职的时候上司给安排的住处。
入门是一块有云南少数民族风情的手织迎客毯，黑底，边缘一圈一朵挨着一朵的红花，靛蓝叶点缀。百里屠苏脱下鞋，放到一旁竹制的鞋架上。玄关的廊壁上挂了一株看起来栩栩如生的金边吊兰，叶面坚硬细长，就像是一把把蓄势待发预备朝四面八方刺去的剑。盆和泥土装在一个同样手编的吊竹篮里。本来里面是真的绿萝吊兰，百里屠苏以没时间照顾为由，让人给换成了假的。他在这里呆不了多少时间，而植物和人一样，养久了会产生感情，不如不养。
客厅里的其他家俱是时下较为传统的硬木，硬木桌椅，硬木沙发椅，硬木茶几，茶几是玻璃面。从刷漆的色彩和手法上能看出是统一做的。沙发和茶几上分别错位搭了一条黑底红纹的手工织布。那个纹样是百里屠苏出生的那个云南封闭小寨的寨徽。
门外的廊灯是最具大上海气息的繁花错叶壁灯，墙纸也贴得是时下流行的小碎花淡雅叠纸。但是打开这扇门的一瞬，就连百里屠苏自己也会产生回到了家乡的错觉。
这边的上司知道他是云南那边的人，也知道他对家乡的一些习俗较为重视，特意给弄的。连他已被灭族多年的寨子徽纹都查到，想是花了不少心思。
百里屠苏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微眯着眼一口气喝光了。
上司大叔挺贴心，对自己也好……但是到底立场不同。也许他对自己的好也是有所图谋的，目的是让自己放松戒备，拿到更多情报。对他们来说，百里屠苏是黄埔第一期毕业生，也是唯一一个被那边开除，又被这边挖角过来的学生。黄埔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要上战场的，所以他们这些学生在学校里具体的课程是怎样，接受过哪些特殊教育，以及每人的战术偏好对这边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情报。而百里屠苏捏着的，就是这些情报。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利用这些情报的宝贵性，尽可能长地逗留在上海。
……到这屋子前，百里屠苏没想到人家会重视自己到这个程度，历来兵家有言，两军对仗，攻心为上。显然，不论他们是不是真的信任自己，采用的都是攻心策略。
百里屠苏不肯剪发，始终扎条辫子看起来就像在刻意阻碍全国革命的步伐。知道他这条辫子跟家乡有关的人多，不理解甚至恶意揣测的人，也多。百里屠苏为这条辫子的事没少挨批，被孤立。要不是紫胤老师和校长在上军校期间维护自己，他也早让人挤兑开除了。
这回广州那边需要一个特工，也是抓到了这点，为了让他能更容易地接近上海这边的人，以辫子为幌子假装把自己开除了。这事没怎么声扬，也没登报，但是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所以百里屠苏很容易地过来了。按他们的话说，就是因为百里屠苏在外面风头盛，争议大，他过来，才不容易被人怀疑。
百里屠苏就这么被丢到了上海这个地方，他想上的战场，连一根草都没见着。
百里屠苏小时候也讨厌过自己的小辫子，寨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扎辫子，其余人都是绑头巾，以头巾为美。他听二虎说小辫子就是让人给抓的，所以不喜欢。
但是娘喜欢给他编小辫子，他娘每天和自己在一起呆最久，最不会拉着一张脸训自己的时候，就是给他编辫子的时候。每到那个时候，她说话的语气都会变得温柔，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指间和发丝，到达一个遥远安宁的地方。
后来娘死了，寨子烧得只剩女娲像和女娲像旁边的寨旗了，没留下什么他娘的东西，他脑袋后面拖的那根辫子就成了唯一的念想。也是他运气好，离开寨子后就遇上了紫胤老师，不然辫子也得让人抓去给剪了，什么也留不下。
百里屠苏给自己调上闹钟，解了衬衫的最上面两个扣子，就和衣躺床上睡了。夜半被闹钟闹醒，他在洗手间洗了把脸，取下衣架上挂着的帽子，就出了门。
他要见的人是一个代号双剑的女人，公开身份是影星襄铃的助理，公开姓名是红玉。这个女人行事周密谨慎，她已经在上海潜伏了好几年，从来没有暴露过。
红玉已经在一所民居里等他了，看到他进屋，顺手给他倒了杯茶，就说：“今天的事我听说了，我这边除了我和襄铃外只有一个人见到过那几张票，那个人我会派人去查，你既然已经正面救过方兰生的命，最好能趁这个机会接近方兰生，也好有更多理由出现在他身边，就近保护。”
百里屠苏抿了口茶没吭声，红玉轻笑，“怎么，不愿意？”
百里屠苏皱眉望天，“……他讨厌我。”
言下之意，都被讨厌了，他也不大想去太主动地接触人家。
红玉掩唇笑了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你是不知道方家那个小少爷是出了名的口是心非，也许他口口声声说你讨厌，心里可喜欢得很呢。”
“……”
百里屠苏皱着眉头看红玉，木着一张脸。
“好了好了，对方开出的条件是保护方家上下完好无缺你也是知道的，我这样建议也是希望行事方便。不过你要实在为难，就这么着吧，跟他多巧遇就成。”
道理百里屠苏都懂，只要他和方兰生做了朋友，一来可以尽可能形影不离地把他保护好；二来以后频繁出入方家也有个名目，不容易让人怀疑；还有第三点，也可以顺便调查一下这次这件事，问问方家小少爷到底他跟多少人说过襄铃送了他电影票。
但是懂归懂，他并不想和这些人有太多瓜葛。
百里屠苏端坐片刻，甩出一句话：“……我有个疑问。”
“你说。”
“我们这边是怎么知道有人会选择昨天对方兰生下手的？”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红玉敲敲桌面，“不是我们的人主动发现的，是那边有人刻意传出来的消息，而且手法高超，毫无破绽和踪迹可循……从他提供的信息准确度来看，我只能推测那个人，地位不会很低。”
“这种情况以前出现过吗？”
“完全没有，以前都是我们自己发现的，从来没人给我们传递过什么消息。”
“……”百里屠苏眉头一皱，问红玉，“有没有这种可能，那个人和方兰生熟识，并且不希望他被炸死。”
“是有这种可能……你可以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
百里屠苏点点头，又说：“炸弹我仔细看过，制作材料都是最容易在黑市上买到的，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但是炸弹的机关制作得很精巧，有两个联动装置，有三个假陷阱，这个做炸弹的人很可能到国外系统学习过。”
“好，我记下了，明天我派人朝这个方向查查看。”
百里屠苏继续点头，低头想了想说，“我还有个想法。”
“继续说。”
“我们和方家那边的人协定保他全家完好无缺这件事，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红玉脸色阴了一瞬，点点头，“有，一共四个人知道。”
他们两个都是一点就通的人，有些话不需要全说出来，就能明白个中含义。
对方要炸方兰生，这件事本身就很蹊跷。不管从哪方面看，方家的当家人柳从榕方如沁才是对那边威胁最大，也是那边最应竭力争取的助力。而方兰生只是个不管事的、在学校念书的学生，杀了他，看起来对事态发展没有任何益处。
但反过来讲，如果对方已经知道了这个协议的内容，那么方兰生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一来他的死不会给方家或柳家的资产带来任何巨大的冲击，二来他也不是那个人最重要的人，可震慑，却不一定会令他恨到彻底与上海这边的政府反目。
而方兰生如果被炸死，就说明协议被破坏，进而说明他们没有能力确保方家那边的安全，也许那边考虑到自身安全会放弃继续给广州这边提供资助……假使这一计成功，那就是釜底抽薪，断了广州的一条后路，能想出这招的人，必是心机深沉之辈。
那么……泄露协议的人，又会是谁？
见红玉陷入深思，百里屠苏知道自己不用再多说，就站起来，拿起桌上的帽子戴上，“没事我先走了。”
“行，你回去吧，我就不送了。对了，我刚才的提议其实你可以多考虑一下，说实话，我很期待你们两个能一起来看襄铃的电影呢。”说到这，红玉笑弯了眼，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百里屠苏一刻也不停地开门出去了。
他黑色的衣服融进黑色的夜里，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百里屠苏刚走，就从后面房间掀帘拐出一个穿中山服的青年人，平板头，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支深蓝壳钢笔，面相俊安。他笑着问红玉：“怎么样？我给介绍的这个小伙子优秀吧？”
“瞧您说的，您相中的人，哪有不好的。原先我瞧着太年轻了些，心性也有点大，但这事办得倒是滴水不漏，也从来不鲁莽冒进，是根好苗子。”
青年人微笑着指了门说：“心性大……这小子，恐怕还在生气我们不让他打仗，反而把他调到敌后来，成天憋气吧？”
红玉也笑弯眼，“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老想着到最前线去，就那个方家小少爷，既没二两肉又没见过血不也整天上蹿下跳地说要参战？他们哪里想到，战场就是坟场，指不定上去的头一天就把一辈子的命搁那了。”
青年人也点头，叹了口气，“百里屠苏这才多大，还没满十六吧，我们的想法是先让他在上海见见世面，看看这个小世界再说，他老师也是这个想法。”
红玉斟茶的手一顿，面色又柔和些许，“您说的是，他老师也不会希望他这么小就上战场，先在我这历练历练也好。”
凌晨向来漫长又短暂，很快新的一天又来了。
而头天跟家里人隐瞒了自己差点被炸飞这件事的方兰生，第二天就倒了大楣。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