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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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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我不禁长吁一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心理医生这职业做久了,日日听患者絮絮倾诉,难免会有些情绪影响,不过好在学过专业知识,懂得自我调节。
这时有电话进来。
“亲爱的,是我。”一听即知乃未婚夫大人是也,我不由甜蜜微笑。
“下飞机了?我正要下班,半小时后到你那儿。”
“我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有个紧急会议。”他的声音显出疲惫。
“干吗这么拼命?”我心下不满,他这次去欧洲参加学术研讨会,两人已有半个月没见了。
他有些抱歉:“那边有一个华裔富商提出赞助咱们医院建立脊椎创伤研究中心,我想尽快向高层汇报一下。”
我马上了然于心。脊椎创伤方面的研究一向由他负责,但由于科研条件方面的限制一直难有大的突破,这次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自然急于提上日程。
“那你忙吧,反正我有钥匙,先去煲了汤等你。”
“还是老婆最好。”他此刻在电话那头定是嬉皮笑脸,“不过,我妈让咱们晚上过去呢,你下班后先去,顺便跟子衿聊聊。”
“她现在还会有空在家?要结婚了肯定忙着呢。”
“她今晚在家。”他不再嘻嘻哈哈,“候机时打电话回去,我妈担心得很,说子衿这段时间晚上睡不好,一直说梦话。”
“应该是婚前情绪不稳吧,很多女性要结婚时都会这样。”
“但愿如此。你也知道她曾经出过事,家里难免对她多操点心。”他又开始打趣,“所以要劳烦未来大嫂开解开解啊!谁让你是心理学专家呢!”
“就会花言巧语。”我笑起来,“那我先去,晚上见了再好好收拾你。”
恋爱谈久了就成了老夫老妻格。他父母家我自然也熟悉无比。进了门,和未来婆婆寒暄了几句,子衿已经笑眯眯的从房间出来了。婆婆把我俩轰到房间,自去张罗晚饭。
“Sarah姐你好久没来了, 大哥一出差你也不见踪影。”这小妮子在国外呆久了,喜欢叫别人的英文名。
“知道你忙着办嫁妆呢,怎么敢打搅?”我与她熟得不能再熟,每次见面都嘻嘻哈哈开玩笑。“要做新娘了,心情如何啊?”
她懒懒趴在床上:“唉,我的事你还不知道?最近又那样了。”
我沉吟着。
子衿5年前在国外读书时曾发生车祸,头部受创,失去一部分记忆。家人在医院见到她时,她的记忆保留在出国前,正不解自己为何会呆在欧洲小镇。也就是说,她车祸前在国外两年的记忆已成空白。所幸其他并无大碍,家人把她接回国,修养一段时间后又去加拿大读了一个学位,才回国工作。现在的她健康美丽,工作优渥,未婚夫条件优秀又极爱她,真是羡煞旁人。可只有我知道,那唯一的美中不足是什么。
“还是做梦?”我问道,“还是那个人?”
她轻轻点头:“还是老样子,梦境不同,却都是同一个人。最近一段时间夜夜都会梦到,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甚至会在梦中哭泣。”她无奈掩面,“我竟和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在梦中谈了5年恋爱,可那真的很真实,甜蜜心痛惆怅,凡是爱情应有的感觉我都真真切切感受着,唯一与现实不同的只是我每天在梦中见到他。”
我抚着她的肩安慰她:“这么久了,还是顺其自然吧。这段时间你肯定是刻意想抹灭梦境,反而感觉越来越强烈。”
“也许是觉得自己要结婚了,怎么可以还在梦中与别的男子相爱?等嫁过去,岂不真成了人们说的‘同床异梦’?”她苦笑,“所以心里有些负担。”
“别急,也别逼自己。你看,这几年不也过得挺好的吗?你和钟那么相爱。”
“是啊,我知道自己爱他。”她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很坏,同时爱两个人?真是不够专一啊!”
“很内疚?花心萝卜大白菜。”我揉揉她的头发。
“不管了,就当自己有两个生命,别人想要还没有呢!”她指着一大摞杂志,“帮我挑挑婚纱,我都看花眼了!”
我莞尔,这子衿,其实性子最开朗大方,一向很懂得成熟的处理每件事,以我对她的了解,家人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不过毕竟有过车祸那件事,大家难免小心翼翼。
转眼半个月过去,我还是按部就班,子衿继续准备婚礼,她那宝贝大哥我的未婚夫子呈同志却忙得天昏地暗。
“亲爱的,晚上又不能陪你吃饭了。”他一大早蹲在我面前扮无辜状博取同情。
“又有什么事?你回来都半个月了,咱们连晚饭都没一起好好吃过!”我瞪着他扮河东狮。
“研究中心的筹备已经上了轨道,赞助人这次因商务活动来国内,院方想见面互相沟通一下。”
“又是你的研究中心!”我无奈,又有些好奇,“那赞助人一定是商界知名人士吧?”
“他本人倒很低调,不过他的公司你一定知道,Zeus 。”
“就是Zeus ? 世界数一数二的大传媒集团呢!”我惊叹,“我知道它总部在伦敦,没想到所有者竟是华裔!咱们华人总是能创造奇迹!”
“他本人就是一个奇迹。”子呈脸上罕见的带着钦佩的神色。
“哦?又是一个白手起家,赤手空拳打下江山的长者?”
“不是,他很年轻,比我还小两岁,公司其实是他祖父创立的,他接手后把产业扩大了一倍。”
“哦,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子弟,怎么能说是奇迹?”我不以为然。
“他大学时脊椎曾受重创,至今只能以轮椅代步,并且健康状况非常不好,每个月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这样的人能在事业上取得如此成就,付出的艰辛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子呈有些痛惜的说。
“怪不得,”我也有些钦佩和惋惜,“他赞助脊椎创伤方面的研究,也是因为对这些病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吧。”
“我跟他接触过几次,真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唉,可惜了。”子呈看看表,起身去打领带,“走吧,该上班了。”
今天病人不多,我于是答应抽午饭时间陪子衿去挑床上用品,约好12点她开车来医院接我。
“我在门口长廊。”收到她的短信,我忙挽着包包下楼。
出了门诊部大楼就看到子衿站在不远处的长廊下。她长发微鬈,着一件珍珠灰长裙,此时午后阳光透过长廊四周密密缠绕的紫藤,细碎的撒在她身上,映出如画的面容,让人不由看呆了。
突然她飞快向前走几步,蹲下。只见她蹲在一辆轮椅前,用手去挪动轮椅前轮。我忙走过去,原来是这辆轮椅的前轮卡在长廊下碎石路的缝隙里了。轮椅上的人,是一个年轻男子,正呆呆看着蹲在他脚边的子衿。而推轮椅的是个司机摸样的男子,显然是生手,正满头大汗笨拙的和子衿一起试图把前轮挪出石缝。很快,两个人就合力把卡着的轮椅移出。
“子衿,”我走上前,唤了一声,却感觉到轮椅上的人明显身子一颤。我奇怪的看过去,不由楞住了。
那是一个很年轻,很俊秀的男子,瘦弱苍白却掩饰不住眉目清朗,气质卓然,尤其是那份英俊面容,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而此时,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子衿,目光中简直有太多莫名奇妙的情绪,他双手用力握住轮椅扶手,似乎想借此撑住微微颤抖的身体。
见这个陌生人目光复杂的盯住子衿猛看,我不由皱眉。
“ Sarah姐,你来了,我们走吧。”子衿似乎也感觉到面前男子奇怪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的说。
“这位小姐,真是谢谢你了。”那个推轮椅的司机忙不迭的对子衿颔首感谢。
“不用谢。举手之劳。”子衿说完就拉着我走出长廊。
“真是个怪人。”走远了子衿才笑着说,“对啦,我们先去这一家看看好不好?”她拿着一叠宣传画册,于是我们开始讨论哪家性价比高,哪家设计独特,才把刚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转眼到了周末,我却还不得闲。子呈告诉我周五晚上有个正式的酒会, 需我和他一起去,我只得不辞辛苦的下班后去做了头发,回家搬出全套行头,披挂上阵。
脸上挂着标准化笑容,挽着官人的胳膊在人群中寒暄,天知道我多想把那双刑具般的高跟鞋扔到他头上。偏偏此人还不识趣,拉着我走到大厅另一头。
“来,给你介绍一个人。”随他挤进人群,待旁边的人散开,一辆轮椅映入眼帘。
“Chris, 这是我未婚妻苏寒,叫她Sarah好了。寒,这是Chris Chou,就是我们研究中心的赞助人。”
四目相对,两人都一愣。面前的人正是前两天和子衿一起遇见的那个男子,他今天穿深色西装,更显苍白瘦削,却凭添一种郁郁的气度。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有些吃惊,但马上得体的伸出手,礼貌微笑:“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他的中文发音不是很标准,配着柔和内敛的嗓音,却有一种奇异的磁性。
“你好。”我也回过神来,微笑着和他握手。
身旁人们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他,都带着亦真亦假的笑容,小心翼翼说着动听得体的话语,真不知是有钱人的幸福还是悲哀。旁观一会儿我已觉烦闷,趁人不注意独自溜到露台上大喝香槟。
“苏小姐。”我正兀自胡思乱想,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
不知何时他来到露台上,正看着我微笑。
“啊,周先生。”我点点头。
“叫我Chris就好了。”他的目光在夜幕中闪烁,似乎有一丝隐忍的光芒。“那天……真是对不起,还没有正式谢谢你和……那位小姐。”
“小事情,不足挂齿。”我笑笑。
“那位小姐是……”他似乎欲言又止。
“她是子呈的妹妹子衿。”我又特意接了一句,“那天她来找我陪她购物,她下个月要结婚。”管他有什么目的,先声明子衿名花有主再说。
“结婚……”他喃喃着,声音很低,似乎身体一下子被抽空了,半晌,似乎自言自语道:“结婚很好,她应该很幸福。”可他的双手却不住颤抖。
“你没事吧?”我很奇怪他的表情。
“没事。”他摇摇头,突然自嘲的苦笑了一下:“子呈,子衿,我竟没想到他就是她的哥哥。”
“你们……以前认识?”我心里更疑惑了。
“哦,我是在欧洲认识子呈时听说的。”他忙掩饰着,“觉得他们名字很特别所以印象很深。”
“子呈这名字倒没多深含义,子衿是取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看着他,“我一向是把她当自己亲妹妹的。”
他恍惚的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看着他凄迷的目光,我突然有些不忍,他似乎心底受过很大的伤害,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呃,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找我。”我终于忍不住从手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他。
他接过来,勉强笑笑,可那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无比萧索。
周末永远短暂,很快又是忙碌的一周。
这天我几乎忙到脚底抽筋,终于快挨到下班时间了,我按下前台电话:“今天还有病人吗?”这就是私立医院的好处了,自有前台安排病人轮流预约。
“有一位周先生下午临时预约,他已经在这里等您很久了。”
“请他进来吧。”
果然是Chris. 才两三天不见,他似乎又消瘦苍白了许多。
“打扰你了,Sarah。”他眼中有期盼和痛苦在挣扎。
“不用客气。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我直觉他不是来看病的,于是鼓励的看着他。
“我……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咬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定了定,“我知道这很冒昧,可……我后天就要回英国了,我想临走之前再见子衿一面。”
“你果然以前就认识她。”
他苦笑:“是,我认识她,但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可以帮你,但,至少你要告诉我实情啊。”我沉吟,“如果我没猜错,应该跟她在英国读书时有关。”
“这只是一个开头美丽,结局却残酷的故事。”他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在一所学校读书的两个人相爱了,正当他们感受着爱情的甜蜜的时候,发生了一起车祸,当男生在医院醒来时,女生已经被家人接回国了。”
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天,我们并不知道子衿的车祸背后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她自己自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知道她因为失去记忆忘了我,我曾经想要回国找她,可冷静下来想想,她忘了也好,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他声音低了下来,“至少,她现在很幸福,这就够了。没想到5年后会这样遇见她,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一眼就够了,以后还可以靠这回忆度过漫长岁月。”
“如果告诉她,她也许会记起来,即使记不起,我敢肯定她也会留在你身边。”我不禁有些心痛。
“不,不,不,”他摇着头,“我不要她为难,也不要她因为同情留在我身边。我只想让她平凡快乐的过完一生。”
“也许,她会重新爱上你呢?”我不由想起子衿作了5年的梦,梦中那个人,是他吗?
“这不是童话,也不是写小说。”他无奈的苦笑着,“不能为了一个几乎不会发生的‘也许’,就去扰乱别人平静的生活。”
“也对,现在这不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了。”我想到了子衿的未婚夫,“我可以帮你跟她见一面,可以后事情怎么发展,谁也不能预料。”难道是我言情小说看多了?总觉得这个动人的故事还会继续。
“请你,千万不要告诉她……就随便找个借口,行吗?”他企盼的望着我。
看着他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特意请了假,约子衿喝下午茶。
一走进咖啡店,看到一张桌前坐着的Chris , 我故作惊讶的拉着子衿走过去:“咦,Chris,好巧啊!”
他见了子衿,眼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话来,只对我点头微笑。而子衿,显然有些诧异,看来她已经认出是那天轮椅上的那个人。
“Chris, 这是子呈的妹妹子衿。子衿,这是我和你大哥的朋友Chris Chou。”我介绍着,“Chris你是一个人吧?不如大家一起坐?”说着我已经拉着子衿坐下来。
子衿没说什么,吃惊的看了我一眼。也难怪,我平时根本不是这么自来熟的人。
大家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waiter过来打破了沉默:“请问两位要些什么?”
我转过头看子衿,“还是红茶?”她点点头。
“一杯摩卡,一杯红茶,”我抬头对waiter说,“甜点嘛……”
“这里的天使蛋糕还不错。”一直没开口的Chris突然说。
“两份天使蛋糕,”待waiter离开,我笑着对子衿说,“差点忘了你最爱的蛋糕就是天使蛋糕了。”
子衿无奈的笑笑。
接下来,我随便找着话题,那两人都很少说话,只是微笑着,偶尔回答我一句。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实在受不了了,我起身。
故意磨蹭了许久,我才姗姗回到座位上。
子衿看看表:“Sarah姐,我们该走了,我约了钟去试婚纱,他也该下班了。”她对Chris抱歉的笑笑:“你也一定很忙吧,今天下午真是打扰你。”
“没什么,”他温和的笑着,可我却觉得他的笑容无比凄凉,“不能参加你的婚礼真是遗憾,今天先说一声祝福吧。”
“谢谢了。下次回国我们再聚。”子衿礼貌微笑,随后低头掏出钱包。
“这次由我来请,好不好?”Chris忙阻止。
“这……”子衿沉吟,随即爽朗的点头:“好吧,多谢,下次再请你吃饭。”
看着两人互相客套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和子衿走出咖啡店,我忍不住问她:“你觉得Chris怎么样?”
“很好啊,英俊多金,有风度,有气质,内敛,含蓄,并且真正是满腹诗书气自华。”她嘻嘻笑着,“现在这样的男人真的很少见哦。”
“那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我实在是好奇。
“彼此的工作啊,爱好啊,天气啊……”
“你……有没有什么特殊感觉?比如说似曾相识,相见恨晚之类的?”
“大姐你今天好奇怪,还似曾相识呢,难道像红楼梦宝黛相见,说什么‘咦,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她不由失笑。
“真的什么感受都没有?”我竟有些不甘。
她不笑了:“说实话,觉得挺惋惜的,这么优秀的人竟然行动不便,真是造物弄人。我觉得自己能跑能跳,真是幸福,应当好好珍惜。”
“哦,”这时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我不由回头看了看,咖啡店临街大大的玻璃窗里,一个孤单的身影,仍远远凝视着我们的方向。
我叹了口气。“子衿,你一定要幸福哦!”为Chris, 也为我自己,我一字字说出这句话。
“嗯!大家都会幸福的!”子衿点点头,满脸憧憬和希望。
第二天收到Chris的一个e-mail,说真诚感谢我的帮助。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估计不会再回国了吧,子呈的研究项目倒是搞得如火如荼。子衿如期举行盛大婚礼,自然,一片尖叫声中,我接到了花球。
捧着新娘抛出的寓意幸福的花球,我不由笑了,真的,爱情只是美丽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