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银瓶欲上（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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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等人受过严诫，路止于此，不得再踏进温氏澄海半步，只得遥遥看着那一骑人马慢慢走远。好在杭华远并不是有意刁难之辈，放慢了行程不说，在那匹青花骢的辔头上又系了一道，自己牵着纵马骑在路圆圆身侧。
儊月民风自来开放，温氏的做派又是潇洒不羁，他也不止一次接过新夫人，并不怎样看重男女之分。但和路圆圆这样并驾齐驱，不知为何却总有一种不自在。她明明还是风信年华，两鬓却是是星点斑白，身侧又隐约传来幽幽的芬芳，不像是花香草露的清淡幽雅，也不像是女子惯常的脂光粉艳的妖冶香气，明明并不馥郁浓烈，却似入骨入髓，隐隐令人晕眩。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晕眩，只能侧过脸去，试图躲避这样的幽香。路圆圆却在此时开口：“杭大人，您不舒服吗？”
杭华远微愕：“在下绝无不敬之心。”路圆圆一笑：“可我觉着你似有异样，方才还喜欢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在下，可现在走了这样久，还是一直沉默。”杭华远有点艰涩道：“在下……在下只是怕夫人觉得不自在。”
路圆圆轻笑出声，终于道：“我也能称得上一声夫人？可莫再折煞我了。”杭华远不料她居然自己说出这等话来，正思量怎么接口。路圆圆低声道：“听你的话，你们家里姊妹不多，关系应该都不错罢。”
杭华远有些讶异她谈及这个话题，但是转而看她，面上有一种微妙的黯淡，像是昨日黄花，娇嫩的蕊已然蔫了大半。想到亲手将她送来温氏的正是她嫡亲的同胞兄长，以为她是自伤身世，心里不免起了些许怜意，便道：“在下和大哥小妹的关系都不错，一家人感情都很好。”
路圆圆慢慢道：“我大哥以前也待我很好。”
杭华远自悔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便道：“听闻路家还有两位小姐，应当如夫人一样，天生丽质，兰质蕙心。”
“我四妹和五妹都是娴静端庄的闺阁千金，和我这种没规矩的可不一样。”
“夫人一路艰险皆淡然自若，毫无惧色，断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已让在下十分佩服。想必温少见了您，也会十分欢喜。”
路圆圆轻笑道：“你又怎知我是淡然自若毫无惧色，而不是痛哭流涕惊慌失措呢？”
杭华远笃定道：“就凭与夫人这短短几句交谈，在下已确定无疑。”
这样不动声色的恭维，说得倒似是真挚。路圆圆一笑置之，道：“之前你好像说有过一双弟妹，而你和小妹的感情甚笃，那你那个弟弟呢？”
这个问题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也并不够聪明。杭华远却有些松了口气，若是她还如之前那般太过自若，他反倒会觉得此人城府难测。这样一想，之前的紧张也顿时减弱了不少：“回夫人，是我杭家家门不幸，出了个远近闻名的不肖子。我三弟性子儇薄，不学无术，只知远游浪荡，长年难得回家一趟，也几乎并不与亲族联系，所以我与他并不算十分相熟。”
路圆圆悠悠“哦”了一声，杭华远敏锐地察觉出她语气有异：“夫人？”
她嫣然一笑，不知怎的，竟有些促狭的意味：“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杭华远可没觉得这有什么有趣，只道她行事莫名，虽有城府，怕也只是恣肆无常，并不如何了得。他们一路只聊了些闲话，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绝口未提，亦未谈及任何有关温氏之主的事情。
这半天聊下来，杭华远甚至有种很纠结的错觉——这位未来的十七夫人，能言善辩，谈性颇高，对自家的事情好像比对温家还要更感兴趣些。
他的喉头有点发紧。
自己虽然的确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举止有礼风度翩翩很容易令春闺少女们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相许，但是万万担不上这个“奸夫”的名号啊……
杭华远脑子里这样杂七杂八地想了许多，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路圆圆搭话，终于到达了温氏所居的清越山庄。
澄海为废王旧地，废王未被虢夺废王封号之前，乃是先帝爱子，七岁时被封为端王，他的生母穆婕妤虽也是世家之女，却远不及东宫之母王皇贵妃家世显赫，是以先帝虽废太子，却到底不曾立废王为储君。饶是如此，废王亦是炙手可热势绝伦，在此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手遮天，逾制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这区区一个山庄，建得气势非凡，华美辉煌，比之皇帝行宫也并不逊色。当年御史上奏的折子不知堆了多少，先帝却全然不以为忤。
废王兵败伏诛后，温氏堂而皇之地入住，激得朝堂上的不少老骨头口沫横飞，新帝却更加不以为意。朝堂里混得开的都是个顶个的老狐狸，几番下来都没有动静，自然看得懂风向，明白圣意。这件本该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也就这么淡去了。
杭华远本想好好介绍一番清越山庄，但想到路圆圆不能视物，只怕说了也白搭。温氏入住之后，并未重建亭台楼榭，只是修折了不少树石，又有工匠精心设计，裁花剪叶。此际天下尽春，正是堪夺春艳。待客之处匾曰罗鹤，杭华近将路圆圆带到门前，便有早早守候的婢女迎上前来。云开等人下了马车后亦欲跟上，却被拦了下来。
拦下她们的女子，正是温母身边的头等丫鬟佩云。
“少爷吩咐了，只让她一个人进去。”
云开徒劳地解释着：“我们小姐身有不便，我只是小姐随身的丫鬟而已，不会碍着事的。”佩云只哼了一声，云开急得眼睛都红了，“求求您行个方便吧！不需要他人……只要多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我要去照顾小姐的！”
佩云还是那副淡如轻烟的语气：“你们小姐身有不便，干我何事？”又冷哼道，“给你行个方便，谁来给我行个方便呢？”
云开急得快要哭出来，她深知路圆圆的外表看着健康，其实底子极虚，这一路颠沛，担惊受怕，又受了伤，还中了毒，几番加起来，根本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她又惊又怕，扑通一声跪下来，苦苦哀求：“求求您了，求求姑爷了，就让我去照顾小姐吧，她真的……”
佩云眉梢一挑，扬起手就给了云开一记耳光，云开被打懵了，捂着脸坐倒在地上。佩云冷笑道：“不识好歹的小丫头，有没有规矩了？”余光睨向路圆圆，心中的隐恨愈深，“姑爷？姑爷是你叫得起的吗？！这儿可是温家，你算是哪里来的小贱人，居然敢在这里撒泼！” 又对周遭道，“还不赶紧将她拉下去受家法！路家不要脸，还当我们温家也一样不要脸了？！”
旁人上前去拉云开，云凤等人皆是惊惧交加，只是睁圆了眼看着佩云，不敢大声喘气。云开的嘴角缓缓渗出一丝血痕，眼神逐渐改变。她泪痕未干，倒也没有求饶半句，只是一声不吭地任人把自己推搡着拉了出去，一面转脸对云凤等人道：“……多看顾着圆圆姐，不然我做鬼都饶不了你们。”
她虽然容貌稚幼，但眉宇间却自来别样的英气，双眸炯炯有神，居然透出一丝不符年龄的犀利，没由来地令人心中一凛。佩云心中微惊，旋即便冷笑着看着她被拖了出去，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这么不识体面的丫头，想必主子也是一个样！”
路圆圆微笑着凝睇着她的方向，微张开眼睛，那一双看不见万物的眼眸，暗得无边无底——
“我也是这样想。”
她面上明明含笑，可那双眼瞳阴深无底，仿佛连人躯壳里的魂灵也能攫取，佩云一时竟被慑住，嘴唇颤抖着，却连半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直到有人在后催促：“路小姐，该动身了。”路圆圆转身离去，她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不由暗暗恼恨。
背后却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阿云，别恃宠而骄。”
佩云扭头，那副恼怒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消下去：“表哥，是那个小丫头先……”
杭华远的神情有些凝重：“这个路家小姐没那么简单，你还是少招惹她为妙。”
佩云有些不服气地昂了头，说道：“一个被送过来的脔宠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你以为少爷当真会宠这么个没姿色的女人？进了温家，那就是她的绝路了！”
因着先前自己在那女人面前丢了脸，佩云特意抬高了三分嗓子。路圆圆尚未走远，周遭人差不多都听了个清楚，步伐也都稍有迟疑，唯独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全然不以为意。杭华远皱着眉看着路圆圆离开的背影，沉声道：“总之，这事你做得极为不妥。”
佩云冷笑：“她当她还是路家的千金小姐？她当温家会像路家一样供着她？想想老爷和二少爷，再想想三少爷和老夫人这么多年受的罪，少爷扒了她的皮都是轻的！”
杭华远沉吟道：“你不懂，今非昔比了。”
佩云不服气道：“怎么会今非昔比？难道路家的背信弃义还能翻身不成？而今可是他们有求于人。”虽然她不晓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知路氏近来出了大麻烦，迫不得已屈膝温氏，乞得一线生路。路圆圆在温氏的境地如何，自然不必多说。见杭华远的神色依旧是一脸凝重，佩云继续道：“何况，这个瞎子不过是……”
杭华远脸色巨变，扬手就掴了她一掌：“你还敢再说！不要命了吗？！”
佩云身子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她被打得极重，也被彻底打醒了。她一脸惨白，心里直发慌，扫视了四周，余人都是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让她心中越发不安恐惧：“表、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少爷那里……我、我真的不是……”
再莽撞张狂，再血缘淡薄，到底也是自家的远房表妹，自家人总不能不护。杭华远抿了抿嘴唇：“温少那里，我会替你求情。”
佩云浮起喜色，杭华远厉声道：“但绝对没有下一回，你就是被宠惯坏了，以为这儿就像在舅妈家里一样，可以胡作非为。别指望旁人都会和你一样心思简单，若是还想向温少邀宠，你就得把脑瓜子给我放伶俐点。”
＊＊＊
路圆圆被人一路领着进了居室，一路沉默。那人最终只撂下一句话：“在这等罢。”
听着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脚步声，她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房间内。
寂寂无声，如死一般的沉默。
这自然是预料之内的羞辱，但并不会令她产生任何被“羞辱”的情感——老实讲，甚至比她想象中的待遇还要更好一些。
睁开眼是无边黑暗，闭上眼亦是黑暗无边。这里便是澄海，这里便是温氏，这里便是清越山庄的中心，更是多年前万众瞩目权势滔天的废王旧居。
这些年来，有多少人为了这片土地，勾心斗角，血流成河，却都只成了滚滚江涛中渺小如芥的一粒沙砾，一去不回。门没有关严，透出一线缝隙，有风灌了进来，拂过她的发梢裙摆，百褶摇摇绽放，衣袂翩跹不止。有凉风拂过耳畔，心里却很安静。因为知道，任谁刹那鼎盛，终究也不过是那人翻云覆雨手中，漫不经心执的一颗棋子。
既然都是些身不由己的棋子，一切一切，最终也只会踏上不归毁灭。这世间之事，还有什么好争好斗？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悠悠响起木质摩擦的声音。她徐徐转身，心知眼前风景一成不变，就如同她所处的世界，一成不变的阴冷黑暗。
感觉面上有微微的暖意，似阳光融融洒下的暖意。有人缓缓踱步而来，荣宠不惊，仿佛可想象出步态的不羁潇洒，而他的声音亦含着笑意，悠悠响起——
“好丑的一个丫头。”
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路圆圆身子巨震！
她猝然抬起眼，往日里波澜不惊的瞳眸剧烈地颤抖着，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可再怎样努力地去睁开眼睛，天南地北，也不过一片茫茫黑暗。她看不见了，她永远看不见他了。这半生功名，蜗角蝇头，悲欢离合，尽是虚妄一场。
温靖有些兴味地扬了扬眉，看着方才还是平静似水的女子，此刻骤然变色——
“阿靖……”
“阿靖？”温靖轻笑着地重复了一遍。他心下有几分异样，唇际的笑意加深，眼底的轻蔑亦然：“还没怎样，叫得倒真是亲热。”细细打量着她，渐生轻慢，“这倒是新鲜，我好像还没自我介绍过，就已经等不及这样热切了？还是路家的小姐都是你这样，听到是个男人就主动投怀送抱？”
路圆圆面色本就苍白已极，却在此刻泛起了一层薄薄潮红，不像是羞愤，也不像是愠怒。急速地喘息着，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狠厉得几乎令指甲绷断在肉里。不过电光火石的一霎，可那寥寥几句，挣扎着听完，仿佛用尽了一生气力。
“样子确实不怎样，声音倒是挺勾人的。”
那是他的声音，那居然是他——可怎么能是他？怎么能是——可那确实是他。
温靖低低地笑：“不知在床上叫起来是个什么模样，行个礼给我看看。”
手指的骨头仿佛要被自己攥断，十指连心的痛，这痛也太过微薄，她恨不得撕掉他的嘴，掐断他的脖子，掏出他的心肝，扯断他的每一根骨头，实醢刑啖血肉……这短短瞬间，涌上的是连自己都几乎不能抑制的恶毒欲望。路圆圆抿了抿唇，微一垂睫，千万般情绪皆敛了回去。
路圆圆敛衽为礼，复而抬起的时候，方才那憧然的泪光已经无影无踪。苍白容颜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路氏族长之妹，拜见山海王。”
“山海王”三字一出口，余人皆是微微一惊。温靖眸光微烁，却是不以为然：“不用这样称我，喊相公就行了，小娘子。”他转念一想，又笑道，“你刚才不是想出了一个称呼吗？那个就挺好的，用你的声音这样喊我的名字，好像也有一番闺房意趣。”
路圆圆淡淡道：“您说笑了。”
“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可就又不勾人了。”温靖漫不经心地挑剔着，“刚刚不是还很亲热吗？再来叫一声听听啊。”
她的唇角微沉，眉眼却相反地弯起来，勾勒出一个妩媚娇娆的笑意：“你可以叫我圆圆。”
温靖眯了眯眼睛，干脆地几步上前。她只听到脚步声，不知他所欲为何，身子一轻，便骤然落到了对方的怀抱里，坚/挺的男子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脸庞，他靠得那样近，他的气息那样清晰，仿佛一张天罗地网，无孔不入地侵入每一寸角落。耳垂上传来温热的气息，干净得像是夏日的潺潺泉水，清新而陌生。
简单的两个字，他说得那样轻，那样慢，仿佛最温柔的抵死缠绵一般，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道，比在耳畔炸开的惊雷还要更惊心动魄——
“圆圆？”
他的声音像是一片轻软的羽，又像是细雨霏霏，旧宫明月。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他的笑语温柔地划过她的耳畔。梨花欲谢晚黄昏，恨春去不与人期……春去得那样快，空余满地雪色雨。不，那梨花不是雪色，而是血色。她觉得脚下踩得简直不像是实物，而是崩裂而开的无底深渊，咆哮着一段段陷落。而她就这样一直坠下去，坠下去，沉寂在永远的黑暗里——她已经沉溺于永恒的黑暗里了。
她几乎要软弱了，神思恍惚地微笑起来。伸出手去，触手终于不再是冰凉无物的寂寥，她环住了他的脖颈，不知道是想要拥抱还是想要掐死他，出口的话语轻得连自己也不可闻——
“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第5章 第五章 银瓶欲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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