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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百花杀(四) ...


  •   梁一鸣近日来一直待在清越山庄,随着温老夫人寿宴趋近,身边侍婢渐渐越发忙碌,他是个耐不住清静的人,自然觉得百无聊赖。

      九夫人楚怀冰今日离去,在清越山庄里自然不是什么秘密。在他和路茞的预想里,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只是没想到,走了一个姓楚的,居然还又来了一个姓楚的。

      一副娃娃脸模样的少年人立在他眼前,盈盈笑道:“梁公子。”

      看着楚怀素那张看似清纯的脸,他就有一种揍扁的冲动:“竟然是楚公子,真是贵人难得。”

      楚怀素挑了挑眉,瘪起嘴,一副很伤心的模样:“原来梁公子这样不想见我。”

      “楚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想不到,你居然会有今日的兴致。”

      当年温靖叛汝南王,为了防止兵变,血洗王府,府上宾客几乎无一幸免——只除了一个楚怀素。能在那样人间地狱般的场景逃出去,被流放千里之后,居然还能笑嘻嘻地若无其事重回故地——梁一鸣不得不佩服一下他的好兴致。

      楚怀素若无其事地挪开话题:“这几年不见,梁公子好像消瘦不少,怕不是为得伊人更憔悴罢?”

      梁一鸣脸上有点挂不下去。他当年痴慕水氏三小姐,也不算什么秘密,可是水氏已为人妻多年,这等事总容不得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还在想该怎么反击,忽然听见身边的楚怀素低低一声惊呼。

      梁一鸣不由看了他一眼。楚怀素已然恢复平静,十分镇定道:“温少金屋藏娇,真是让人好生艳羡。”

      梁一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远处廊下立着一位素衫女子,梳着寻常飞燕髻,眉眼清秀,瞑目安然。他“哦”了一声:“对了,你是第一次见圆圆。”

      “圆圆?”楚怀素的声音里有些不可思议。

      梁一鸣不知他的惊异从何而来,只道:“路茞你总见过罢,圆圆就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子,现在在温靖这里……”他抿了抿唇,没把那个难堪的身份说出来。待看向楚怀素,惊得倒吸了一口气。

      他还是第一次在那张总是笑得异常天真欠打的脸上,看到这种血色尽失的神情。

      “你怎么了?”梁一鸣顿了顿,“你们难道认识?”

      “不,不。”楚怀素难得这样,居然连连说了两个“不”字,好歹算是回过了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路小姐。”看到梁一鸣明显暗含着估量的目光,楚怀素坦然一笑,道:“路小姐风神冰骨,实乃人间绝色,我一时看得出神了。”

      ……风神冰骨,人间绝色?

      梁一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把“你该去配叆叇了”这句话吞了回去,道:“楚公子,你果真是被流放太久了。”丫眼睛坏了!坏了!

      楚怀素低低呢喃:“确实……太久了……”

      梁一鸣没有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楚怀素抬眼一笑,“我想着,我该去和路小姐打声招呼——毕竟,我就是为了她才留在清越山庄的。”

      ***

      随口几句话支开了梁一鸣,楚怀素犹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上前问个究竟。

      无论如何,不问个清楚,他恐怕这辈子连觉都睡不好了。

      廊间一枝萝华斜欹在女子身侧,那花开得极好,娇嫩如霞的颜色,仿佛触手即融,几乎令人不敢近亵。人面如花,恍惚里春风故去。楚怀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自己最温和讨喜的声音道:“路小姐……”

      盲目的女子微侧过脸,朱漆游廊精致的镂空花样下,阴影合着光亮一并流连。她明明是安详瞑目的模样,却因着光影明寐,面上笼罩了一抹浅浅阴霾,反倒显出一种令他异样熟悉的淡漠与深沉。

      那种熟悉可怕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楚怀素低声道:

      “是您?”

      路圆圆并不答话,伸出手抚弄了一会儿萝华,娇嫩的花瓣在指间轻轻摩挲,像是温柔缠绵的蝶恋花。不过须臾,指尖一动,忽然便折了下来。

      透明的花液淌在她的指尖,日色下如水晶般闪烁,几近耀目。

      那样残酷的美丽,一瞬间的分离与死亡,没有鲜血的滚烫,却炽烈得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楚怀素慢慢吁了一口气,方才的疑问彻底化为了肯定:“真的是您。”

      路圆圆微微一笑,将那娇艳花朵弃之一旁,仿佛敝屣。她待他的笑容亦如他不过敝屣,极轻蔑道:“楚怀素,你倒是有胆子。”

      “您过誉了。”楚怀素仿佛根本什么也没有听懂似的,极近尊敬地长长一揖,“您竟然平安无恙,真是社稷之喜,太后之喜。”

      路圆圆低笑了一声,并不掩骨子里的厌恶,道:“你还是老样子,左右逢源。”

      楚怀素点了点头,又想到她而今双目失明,便接口道:“萧夫人教训得是。”路圆圆神色冷凝,道:“管好你的舌头。”楚怀素又道:“裴大人……”

      路圆圆打断他:“我姓路。”

      楚怀素道:“路大人……”

      路圆圆笑了一下:“我现在可算不上什么大人。”

      楚怀素有些为难,斟酌再三,温夫人这称呼无论如何也道不出口,只好道:“路小姐。”

      路圆圆有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怎么,有话要和我说?如果是为了楚怀冰的事情,那就用不着再多聊了,你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草民惶恐。”楚怀素一点也不动怒,明知眼前女子不能视物,面上的表情依旧诚挚得无可挑剔,“草民自知罪孽深重,此番前来,正是奉了谕令,愿戴罪立功,清剿余孽,请路小姐助我一臂之力。”

      “谕令?谁的谕令?”路圆圆哧笑出声,“不是圣旨,也不是懿旨——那是谁?我那位错失交臂的秦王殿下?”

      楚怀素正色道:“——是皇太弟殿下。”

      路圆圆的眼角猛然一跳,心中惊疑不定——今上春秋鼎盛,正当壮年,虽然中庭犹虚,但皇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已经昭告天下了?还是……”

      楚怀素的眼弯起来,不含笑意:“您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路圆圆被他一噎,也笑了起来:“我不过一目盲弱女,孤陋寡闻,怎么能掺和进大人的这些事情?”楚怀素微微颦起眉:“您难不成是拒绝?”路圆圆道:“你听不懂人话?”

      虽说她的拒绝早是预料中事,但这样粗鄙的回答还是几乎令楚怀素有点恍惚:“您……您是不是没有听清草民……”

      路圆圆笑了笑:“得了吧,我只是眼睛不行了,耳朵还是好的,嘴巴也还能动。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是聋了吗?”

      楚怀素有些急了:“但是,远山之训,便是千年史册——”

      路圆圆轻声接口:“——千年史册耻无名。”

      “说得很动听,可惜到底我做不到。”

      做不到——

      一片丹心报天子。

      日日夜夜,她恨得几乎连每一块骨头都发疼,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哀嚎怨愤——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书雅。

      她是自作自受,当以国法处决,以正天下,毫无怨言。可书雅却是为情所累——为他从军、为他浴血、为他出生入死,而她被利用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微笑恬淡,温柔地对她说,我需要你,去帮我最后一个忙。

      书雅于她,是主上,是同伴,是朋友,是姐妹,有时候甚至像是个母亲,忧心她的姻缘,忧心她的前程,忧心她的生死。一直到最后,连她自己也毫无求生之意,却偏偏被人从天牢里拽了出来,就像三魂六魄都碎了个干净,还残存着一口生气回到了人间。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活着,为什么自己可以出来。但那种苟活只教她觉得无限屈辱,那种屈辱甚至令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感恩,忘记了书雅为了奔波救她,付出了怎样残酷的代价。她太过倔强,太过傲气,自己的性命也根本不放在眼里。而在他免了她的死罪,所谓“天恩浩荡”之后,书雅泪盈于睫,欢喜不胜。

      可她却辜负了。

      她现在还能清晰记得自己那时的心境。不过一死,不过一死,他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她为什么还不死?死了才干净。于是微微一笑,稽首为礼,三叩九拜,用最卑微的姿态,轻声道——

      “多谢陛下不杀之恩,他日我定当结草衔环,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了。凌迟也好,车裂也好,五马分尸也好,不过就是捱一捱的事情,短不过一瞬,长不过三天。

      事实证明,和那人比残酷,她还不过是个新生鬻子。

      楚怀素良久才道:“您……这些年来……似乎……性情……变了一点。”

      “谁能不变?你早前虽然装腔作势,可也没这么虚伪。一趟流放居然还能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我还以为依你的性子,当时就该自尽殉主了。”路圆圆的唇际弯起一痕笑,“我倒是看错了你。”

      楚怀素仿佛根本听不懂这样不动声色的嘲讽,道:“谁人不惜命?您还活着,还站在我眼前,不就是最好的证明?”路圆圆挑了挑眉:“用不着和我死磕,结果只有一个……”话方出口已觉有误,只得苦笑,“楚大人,对不住了。”

      和我死磕,磕不一定,死是一定。

      ——本来是如此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谁人不惜命?说得如此轻松容易,仿佛生死不过翻覆掌间,当真容得人自己做主。

      相比路圆圆不成风度的言语,楚蕴的失态不过一瞬,转而又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草民惶恐。”顿了顿,“既然您不愿相助,草民只好……”路圆圆打断了他的话:“我应当不在你的计算之内,这样一问,也不过是为了试探我的立场吧。”楚怀素微笑道:“草民不敢。”路圆圆道:“你大可放心,我还没堕落到和贼寇为伍的境地。我所侍奉的主上,永远都只有一人——”

      楚怀素温言道:“草民自然是放心的。”

      “温氏里应该有你们安插的人罢,能说几个来听听吗?”路圆圆本只是调侃,楚怀素却十分认真地道出了几个名字,末了还道:“若是路小姐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这些人自然静候差使。”

      “我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顺带一提,现在真正的不方便,好像还得归功于你家的好父亲吧?”

      楚怀素毫不犹豫道:“家父一时爱女心切,出此下下之策,实在不得已而为之。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医治您身上的策梦之毒。”路圆圆微笑:“原来如此,这就是和温靖说的理由啊——可他拒绝了,不是吗?你可就没有理由留下来了。”

      想到温靖斩钉截铁的拒绝,楚怀素有些许犹疑,道:“您……难道已自解了毒?”路圆圆笑得眯起了眼睛,道:“你说呢?”

      “……草民自然是多虑了。”

      “既然知道是多虑了,就别多嘴。”路圆圆笑吟吟道,“别多看,别多说,别多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百花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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