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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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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慎宁自从妈妈过世后,就与爸爸两人各洗各的衣服,即使慎宁愿搭反手,帮他爸爸洗,他爸爸也不要,认为慎宁洗得不干净。
这天,放学回家时不巧突降大雨,浑身淋得落汤鸡不说,好不容易快晾干的衣服也得被迫再洗一次,慎宁怏怏不乐地从院子的竹杆上取下连同身上脱下的一古脑地用水泡在大脸盆里,打算等吃好晚饭后洗。
慎丰庆下班回家见晾衣杆上自己的衣服犹如浆布似的挂在那儿,朝屋子里喊道:“慎宁,你出来。”
慎宁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笔,跑到屋外,见他爸脸色难看的站在衣杆下。
慎丰庆皱着眉,说:“为什么你把自己的收了,把我的却留着。你记得自己辛辛苦苦洗了,别人的难道就不辛苦?你这是什么行为?读书读哪里去了?”
“我回家的路上就下雨了,我自己的也没有收,还泡在洗衣盆里。”慎宁回话道。
“你还有理着,那我问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也一起泡?”
慎宁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不要我洗的。”
“我不要你洗并不等于不要你泡泡,收收衣服。”
“哦,我知道了。这就收。”说着,动手收拾。
“滚开。”慎丰庆怒道,一把推开慎宁。
“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的话我都能听得懂,你不必要动手动脚地让我记住你的话。”慎宁站在原地不动,沉默片刻,对着收衣服的慎重丰庆清晰地说出了心里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爸爸,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大胆,倔强。
慎丰庆对着这一双形状酷似亡妻的眼睛,一瞬间有些失神,他在这双曾经让他打点起无数甜言蜜语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于妻子的执着,那双动不动就垂下眼睑的眼睛是不会蕴有烈火般的意识。
慎丰庆欲言又止,背对着慎宁,良久说道:“我有事现在要去你舅舅家。”
这一年,姐姐慎斌正式成为多年不育的舅舅舅妈的女儿。以后名字也改成王斌。
“姐姐,”慎宁和姐姐毕竟一在一处长大,总有几分疏远:“你在哪个中学?我都不知道。”
“你都不来外婆家,我又难得回来几次,你当然不知道。我在成溪中学。”王斌,慎宁两人并排坐在院子的小凳上,闲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梧桐树的叶子凋落在院子里绕着进圈旋转。
“成溪中学在东门吧,我知道那里,我认识的人也在那里读书。”慎宁说道。
“是谁呀?几年级的?说不定认识。”
“跟你一样读初一,几班我就不知道了,叫肖健。”
“是他?谁不知道他呀?在学校可出风头了。”
“是吗?”
“当然,一进学校就敢跟高年级的在食堂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哼都不哼一声,反倒把那高年级的吓坏了,急急忙忙的送他到医务室,想想都有好笑。不过听说成绩很好,人么也长得不籁,据说给他传纸条写信的女同学很多。”
“姐姐知道的那么清楚是不是也写过?”
“乱讲,我才没那么无聊。”
“别不好意思,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帮你去说,肖健跟我还是好说话的。”
“说起来你是怎么与他认识的?他读的小学不是你的那学校呀?”
“说起来已经有好久了。那时……就这样认识了呗。”
“可是听说他爸爸当厂长的,没道理让他去捡煤块呀?”
“大人的心何况是当点干部的大人的心更难猜的。我也问过肖健,肖健说做做样子。他也不愿多说。人家家里的事我也不能多问,多没意思。”
“这种人最可恨了,他做做样子有必要搞得那么真,害得你受欺。”
“就是,我当时这样问的时候,他还嘻皮笑脸的说,这不是不打不相识嘛!”
“不说他了。宁宁,爸爸要结婚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他与那女人的事想不知道都难,别人多说他说的出差什么的,其实是住在那女人家里。”
“那女人也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也会跟过来的吧?”
“是吧,听说跟我同年。”
“宁宁,这以后有什么不愉快的要说出来,别象个闷葫芦似的。”
“姐姐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说这话跟肖健好象了。”
“我也学学他那股强横样,不是有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而后,他又说道:“姐姐,我认识一个老师,他教我许多……改天,带你去认识他,怎么样?”
弟弟的眼睛闪耀起来,仿佛一颗顽皮的小火星从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一样,这种兴奋骄傲的眼神感染了她,她点点头:“好。”
很快,年底前慎宁爸爸再婚了,对方离过婚且有一子。
“来,叫哥哥。”
那是一个背膀较宽腰部却细的女人,皮肤有点黑,但很光滑,此时带着自自然然的笑意注视着自己,她身旁的男孩子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半天不吭声。
“阿姨,我与他同样年纪,不用喊的。”慎宁严肃地说道。
三人均是一愣,他爸爸很快反应过来,严厉地斥道:“什么阿姨?叫妈妈,以后就一家人了。”
慎宁还没答话,那个男孩先忍不住了:“正好,我也不会叫爸爸的。我的爸爸只有一个。”
慎宁对着男孩微微一笑,痛快极了,多么会配合的人哪!
男孩的脸一热,也幸亏他的皮肤随他妈,表面上瞧不出端怩。他牙齿狠狠地咬嘴唇:没事我红什么脸?吵起来更好呢?
现在倒是两个大人面对这种情况说也不不说也不是,尴尬万分。
“我先带他去房间,你叫什么?”
慎宁率先打破了沉默,状似友好的问。
“不用你假好心。”
“滔滔。宁宁,他叫沈滔。”沈滔妈妈立即说道。
这年的除夕,他们家吃上了久违的丰富菜色,徐淑珍也给慎宁准备了一套新衣服。
大年初一,当地风俗一般在家,初二开始才走亲防友。
初一下午,肖健来到慎宁家。徐淑珍放下手中正洗的菜,拨高声音:“肖健,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肖健脸一红:“徐阿姨?我……我是来找宁宁的。”
“我就说嘛,肖健虽然与我们相邻多年,也未必会知道这里,毕竟知道我再婚的人不多。”徐淑珍擦擦手,拉着肖健的手:“快坐下,阿姨拿糖给你吃。”
“肖健你家与阿姨家是邻居呀。”慎宁坐到肖健对面。
“噢。隔了一条弄堂。”
“不止,我妈妈在肖健爸爸的厂里工作。”沈滔白了一眼慎宁:“想不到你俩早认识了呀。”
“你和你妈搬到这里了,那边的房子不是空着了。”肖健笑道,“你家的房子与这里差不多大吧。”
“我妈说有合适的人,就打算租出去。”沈滔手肘托着头,不感兴趣地说。
“在谈什么这么起劲,肖健吃糖。”徐淑珍拿着装满各式糖果的托盘放到肖健面前,还拿起其中的一颗剥了糖纸喂肖健。
肖健忙在嘴边接住:“谢谢阿姨,我自己来。”
“妈妈又这样,肖健哥又不是小孩子。”
徐淑珍手指向沈滔的额头:“就你费话多。我还没说你的糗事呢,是谁象个别扭的孩子似的,喜欢收集糖纸呀?”
“妈妈。”沈滔怒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表弟还喜欢收集钥匙呢,整天询问别人有没有没用的钥匙,叮叮当当弄了一抽屉。”肖健笑道。
“肖健,喝一杯麦乳精。这麦乳精是我给宁宁准备的,你看他那么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没有好好地对待他。”徐淑珍调侃道。
慎宁低头不语,这麦乳精他倒看沈滔喝过,怎么今天竟成了自己的了?
“徐阿姨别这么说,我认识宁宁到现在他一直就这样廋的。”肖健赶紧说道。
“我本来就廋。”慎宁抬起头,视线越过沈滔望向徐淑珍:“阿姨不必特意为我准备什么。”
“妈妈特别爱唠叨。”沈滔咕哝道:“妈妈让我们自在些吧。”
“好好,这就走。肖健,晚上定要在这里吃晚饭哟。”
“不了,阿姨,今晚,我家有客人,我妈让我早点回家。”
“你这孩子,好吧,那改天一定要来。”
“好,谢谢阿姨。”
“把果盘拿去房间吃吧。”
“嗯。”
“滔滔,你去隔壁为民家叫他过来,我们四人玩拖拉机。”在慎宁的房间门口,肖健停住脚步,回头对沈滔说。
沈滔不自在地说:“我住这里的时间短,跟他们还不太熟。”
慎宁说:“我去吧。”
肖健拦住慎宁:“滔滔你去,换了个地方总要交些朋友,别整天象个女孩似的别别扭扭的。”
沈滔无奈只好调转身子走开。
“他好象很听你的话。”
“你不知道,在我们那一段没什么爱理他,这小子坏着呢。有个同伴与他发生口角,那人说离婚的女人就是最坏和女人,你妈是最不要脸的。沈滔骂不过人家,就趁那人的婆婆做饭时扔了个鞭炮到他家的锅子里,把那婆婆吓晕过去……后来小朋友都不找他玩了,我么因他妈妈与我爸一个厂的,徐阿姨老让我照顾沈滔,去什么地方玩叫上他。我没办法,只好带上他了。”
“不要说他,你以前也挺坏的,往我家的水壶里放煤……”
“宁宁,你真爱记仇,我不是道过歉,挨过打了。快来看,我带了一件好玩的东西。”说着从包里小心捧出个比市面上拎在手里招摇过市小上许多的银色录音机:“这是我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收录机,既可以收音,又可以放音,还可以录音。”
“录音机不都可以录音嘛。只是你这个好小啊,收电台的时候,声音会清楚吗?”
“很清楚的,我还带了一盘空白的磁带,咱们也来录录音,听听自己的声音。你看这两个键同时按下去,就可以了,你只要对着这个喇叭的位置说就可以。”
“可是说什么好啊?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什么要说的了,要不你先吧。”
肖健也为难,对着这个机子讲不出来了,忽而灵机一动:“宁宁,你念书吧。快选一篇,我先走开,把门关上隔音效果好,等你念完了,叫我。准备,要开始了……”
“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事,他们知道的只是院子里四角的天空。肖健,已经读完了。”
“咔嚓”肖健按下键,从他后面探出两颗头:“你们神神密密地在干什么?”
“哎,别问为什么了,赶快想一句话,想好了吗,要开始了,我先说:今天是1983年的春节,现在是北京时间14点02分,我正在宁宁的房间,准备与滔滔,为民,宁宁玩拖拉机。”然后他使眼色,让宁宁接下去:
“我是慎宁,今天天气不错,我的心情也不错,嗯,就这样。”
“我是沈滔,刚才肖健哥,让我到为民家叫为民,为民妈妈很客气,让我喝了一杯糖水后还给我泡了一杯里面有芝麻青豆蚕豆豆腐干桔子皮的好茶,谢谢为民妈妈。”
“我是席为民,是宁宁,肖健,沈滔的好朋友,他们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成绩虽然不太好,但我想将来做警察。就是这两句,不好意思,肖健,我多说了一句。嘻嘻。”
“肖健哥,你按得晚了,估计为民后面的也录进去了。”
“听一听,不就知道了。”肖健按下播放键——
……
许多年以后,他们可能忘记83年春节的那天午后玩拖拉机玩得怎么样,但他们会永远记得第一次从录音机放出来的自己的声音,有点陌生,有点稚嫩,有点生硬,更有点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