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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惊变(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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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近,就越能听出那一股惊心动魄的洋洋喜气,曲调明快中还透着几分雅韵,绝不是乡村小户人家迎新娘时吹奏的俗调——而在这时候听起来,那乐声却是声声刺耳。
音乐在陈家的门口戛然而止。
门口一阵骚乱,似乎有什么人正在驱赶前来看望的邻居们,“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找死啊你们……”粗野的吆喝声、被推搡的人发出的惊叫声、皮鞭挥舞时发出的啪啪声,统统搅成一锅杂乱无章的稀粥,传进屋里。“什么?她死了——”又一声尖利的嚎叫,像是受伤的野兽发出的那种声音,在这一片嘈杂之中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重辉忍不住扭脸往门口望去,他感到怀中的天玉也停止了哭泣,缓缓抬起了头。
“砰”地一声大响,那半扇掩着的门被一脚踢开,呼拉一下子挤进十来个人来,个个人高马大,穿罗着缎,打扮济楚,似是些豪门健仆的模样,只是脸上神情古怪,倒像受了什么惊吓,歪嘴斜眼地,说不出来的难看。
陡然间多了这么多人,小小的客堂便显得拥挤起来。
人群往两边一分,一个人快步抢了出来。
这人大约二十二三年纪,瘦高身材,容长脸面,眉清目秀,生得甚是俊俏,只是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或是天生如此,脸色有些青白,眼睛略略下陷,好端端带出了破相。他一身大红织金锦缎长袍,头戴簪金花的罗帽,竟完全是一幅新郎官的打扮。进得房来,那眼睛就一下子瞪得溜圆,死死盯住了地上卢月霜的尸体。
来人脸上肌肉抽动着,视线胶着在蒙着白布的卢月霜身上,那眼神恶狠狠地,好象要把人吞下去一般。室内的空气更加凝重了,仿佛透一口气,也会受到千斤的重压。
来人一摇一晃,踏着醉酒似的步子挪到停放尸体的门板前,猛然用力“忽啦”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
满云祥定定地看着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是的,她只是睡着,绝不是死了,绝不是!她的面色虽然苍白,却依然莹洁鲜润;她的唇边有一缕血渍,可这更增添了她的风致。没有悲伤、没有惊惶,只是一派如水的宁静,她眉目舒展,唇角微微上弯,映出一轮浅浅的笑。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还能如此欣慰?
是因为能够摆脱我吗?
满云祥身上一阵发寒,又是一阵发热,像是发了疟子。想起自己由于父亲失意于先皇而全家从京城左迁到这南疆,被人客气而冷淡地供起,又因为和自己家关系密切的新皇登基而忽然间大受奉承,人情的冷暖使他直想冷笑,只想在醇酒美人中麻醉自己,求得片刻欢娱。虽只有二十二岁,却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俊童美女,绝大多数也只是略沾沾就过去了,极少几个得意的,也没怎么过于重视,他还从未为哪一个人这般沦陷过。
除了眼前的她。
是天缘罢?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为她清丽绝世的容颜、端雅飘逸的态度所深深吸引,冰封很久的心灵似乎被一阵春风轻轻拂开,露出了那最柔软的角落。他想到自己那时像个初恋的少年那般的相思,派人到处打听这个美人的来历,知道她已经二十五岁,而且早就嫁人生子的时候,一阵灰心,却没多久就又振作起来。他想凭着自己是高贵的狄人,又是官宦大家之子,容貌、才华、性情,无一不是女子梦寐以求的上上之选,以前凡他看上的人,无论男女,都从来没有花过他半分气力,想来这女子生于市井,嫁的是个村庄中的穷秀才,甚至后来连秀才的头衔也坐法被革,这样的绝色佳人,能不抱怨玉落泥尘?能不想着脱离这平庸低贱的地位?自己在这个时候伸出一只手去,把这名花从粗陶瓶中救出来,放在自己这只玉瓶儿中供养,也是功德吧?
起初的事情异常顺利:他找到了卢月霜在城中贩茶为生的哥哥,竟一说便通,那人说自己当年看着陈家兄弟两人一齐进学,以为他们会出人头地,才将妹妹嫁到了陈家,如今已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谁知道妹妹到底命好,被如此贵人相中,真是天大的福气。他把胸膛拍得山响,口口声声保证自己完全能说服妹妹,陈氏兄弟那头也由他镇伏妥当,不出三个月就能把人抬上满家的门。满云祥记得,自己当时是微笑着等待好消息的。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让他大失所望:卢月霜严词拒绝了他的提亲,说什么自己素性不爱奢华,已嫁之人便要从一而终之类,横着堵了个严严实实。他还恐卢月林那家伙说谎,又或是不会说话惹着了她,此后又派了好几拨人去,次次无功而反,倒把人气得恶发了,最后一次几乎是把他派去的人大骂着赶了回来,这还不算,有一次派去的人恰好撞到了她丈夫陈朝真,挨了顿揍,灰溜溜地跑了回来。按说,他这也该死心了。
可是天知道,越是得不到手的东西就越有一种强大得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何况这还是他满云祥第一次动了真情。于是便不顾不得什么手段了:找些被抓的强盗诬陷她丈夫是窝主,不过举手之劳。再待她来打听、求救的时候放出话来:要救你丈夫不难,只要你嫁给我,一切都好说。
而她,明明是妥协了的。
记得她来到自己家里,当着自己的面答应得斩钉截铁。只不过稍微提了三个条件:第一当然是放了她的丈夫;第二嘛,她要他花红表礼,八人大轿地正式娶她进门;第三,要他安排好她儿子天玉以后的生活。这些在他眼里,哪算个事情!他干脆利落地一口答应下来,颇有些男子汉大方慷慨的气概,她离去时向他深深万福,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的眼波流转,明媚如珠。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终究会得到她的心。
而今,她就躺在他的面前,带着浅浅的一丝笑,和自己初见她的那一天绽放的笑容一模一样。但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可他分明听到自己耳边,回荡着她轻蔑的笑声:
“我不爱你……不爱你……宁愿死也不会嫁给你……除了我的尸体,你什么也抬不走……”
“你是贵公子……你在这里可以呼风唤雨……可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种种,在她眼里,竟不如一个贫寒的家庭,一个没有出息的秀才丈夫吗?
忽然之间怒火填满胸臆。“贱人!”他大吼一声,像疯了似的扑上前去,重重一脚,把卢月霜从她安然睡着的那块门板上踢下地来,尸体在地上滚了几滚,正过来却还是面对着他,脸上那舒展安适的表情,丝毫未变。
“贱人!贱人!贱人!”满云祥怒不可遏地对着尸体大打出手,狠狠地一脚一脚踹在她的脸上、身上,把她踢得一忽儿歪向这边,一忽儿歪向那边,“你这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姓满的有什么配不上你啊?你情愿死也不愿意跟我!你说啊!说啊!说啊!!”
嘭、嘭、嘭……
他一下一下狠命地踏着她,似乎这样才能发泄自己心中全部的失望,和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满脸狰狞、额头青筋凸起,双眼充血的样子有多吓人,屋里十几个人居然一时间都被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动作才好。
“起来!起来!起来……啊哟!”他正疯狂地发泄着满肚子的怒气,猛然间却有人一头撞上了他的肚子,因为毫无防备,他被撞得踉跄着连连倒退,脚下一绊,居然“砰”的一声,仰天摔倒!
天玉早就忍不住了。这个人的事情,他隐隐约约听自己伯父提过一点,满云祥一吼出名字,天玉就猜出这人便是害自己父亲入狱的家伙,只是被重辉抱得紧才没有立刻冲出去。看到那人发了疯似的踢打母亲的遗体,天玉觉得自己就快要爆炸了,正好重辉因为震惊而稍松了松手,他便下死劲一猛子挣脱出来,狠狠一头撞倒了那个正在发癫的家伙,接着纵身抢上去,挥起拳头“呯呯”两下,打上了那人的脸。
“坏蛋!你逼死我娘!我打死你!打死你……”天玉哭叫着,一边用力往满云祥脸上、身上乱打乱踢,满云祥一开始还真被吓了一跳,冷不防吃了他重重两拳,脸颊也红肿起来,定睛一看,却原来不过是个满面灰尘泪水的小孩子,伸手一推,便把天玉推跌在地上。这时他手下那班人也回过神儿来,一拥而上,拽着领子把天玉拎了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身子悬在半空,天玉仍然伸手伸脚胡乱踢打,咬牙切齿地尖声叫骂。“小兔崽子!不想活了!”那些豪奴眼见主子被这么个小孩打了,早为自己没及时上去献勤儿而加倍要表现了,而这小子居然还这么不依不饶!大伙儿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一个人上去,左右开弓“啪啪”两掌,打得孩子的小嫩脸登时紫涨起十条指印来,天玉还没来得及呼痛,那揪住他脖领子的人便加力一掷,把他甩到了墙角,好几个人随即扑上,拳头脚尖,雨点般往他的身上招呼。
满云祥站起身来,伸袖子擦了擦脸上被打的地方。他妈的!还真有些痛。他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抿起来。看手下的那几个人这么卖力地揍一个小孩子,他竟没感到丝毫不忍,反而生出了一股恶狠狠的快意。
“住手!”方才变起俄顷,事情又太过复杂,重辉一时没反应过来,天玉已从他怀里挣出,一头撞倒了正自发狠的满云祥,闯了祸。现下那班人居然越来越不像话,十来个大人围殴起一个小孩子来,看看打出事来,情切关心,他不及细想,便大吼一声,冲进了那群人中间。
那些人初听到他这一声大吼时倒也吃了一惊,待看清楚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瘦少年时,顿生轻蔑之心,有几个人甚至还笑出声来。
“这小子多管闲事。干脆,连他一块儿揍!”几个豪奴叫嚣着冲着重辉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挥拳就打,抬腿就踢,殊不知重辉虽然是个农家子,小时却因机遇缘巧合练过武艺,手底下功夫不弱,和高手对打虽不免落败,对付这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还是绰绰有余的。没打多久,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几个人便东倒西歪了一地,这个捂着脸,那个抱着腿,哼哼唧唧地,既可笑又有些可怜。
天玉……
重辉觉得自己的心口一阵发痛:那孩子受了那些恶奴的一顿踢打,受伤不轻。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头歪在一边,面色苍白如纸。
重辉轻轻抱起他,感觉到他的呼吸还算平稳,略略安心。他转头对满云祥道:“这位公子,陈家今日是在办丧事!您到得这里,若是来拜祭死者的,我们尊您敬您,不敢对您有半分怠慢。可是您一进门就辱及死者,又放纵下人殴打一个孩子。看您衣冠华贵,从者如云,是个高贵公子。可这种作派,哪一点儿配得上‘高贵’二字?您还是出去罢,这里的地面不是您能站的。否则犯起众怒来,我怕您不好招架!”一番话淡淡说来,貌似平和恭谨,语意中却含着十足的愤怒。
受了这少年含骨带刺的一番话,满云祥心里更加窝火。他双眉一轩,刚要说些什么,却在眼角的余光中瞥到,这时门口那些乡民们又聚了一堆,虽然还没人出头,却看得出来人人脸上皆有愤慨不平之色,有些年轻人已经是跃跃欲试想动手揍他们了。再看看自己身边,满打满算十二三人,还有八九个被眼前少年打伤了滚在地上哼,若再做些惹人发火的举动,恐怕眼下就要吃亏!虽然自己是有势力,就算今天吃了亏也能找官府整治这些刁民,可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个死人挨顿揍不值得!何况今天虽然被那死女人骗了一回,自己也在她家狠狠糟蹋了一阵,把她生的小崽子也给打了,自己这口恶气出了一半,也可以见好就收。心中计算已定,咳嗽一声,正色道:“好小子,算你够胆,今天少爷且饶了你们,咱们有账不怕算,后会有期。”,说罢厌恶地扫了一眼他那几个歪歪倒倒的奴才,哼了一声,“闲常里成日家说嘴卖弄能耐,今天却连个乡下小子也打不过!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滚起来!走!”也不等人,径自“啪”地一甩袍袖,昂然走了。下面奴才们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痛了,大呼小叫着追了出去,人们倒也没加拦阻,任他们自去了。
天玉觉得自己正躺在一条船上,出没在风波间,风急浪大,小船一忽儿被顶上高空,一忽儿又被抛入谷底。
风声、涛声、雨声……风声、涛声、雨声……
“玉儿……玉儿”“……天玉……”“天玉哥哥……”远远地,有人在呼唤着他的名字,有男也有女,这声音穿过呼啸的风声而来,越来越清晰。
天渐渐明亮起来,几张熟悉亲切的脸,正在眼前不远处晃动。
“大娘?云……云妙?重明?”他睁开了眼,左右望着,“哦,哥……”他发现自己其实是靠在黎重辉的怀里躺在自己的床上,难怪如此安逸呢,他冲着重辉微笑了一下,然后看到了另一个人。
“伯伯,你回来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伯父拦住了。
“玉儿你总算醒了。真是谢天谢地!”陈朝元眼圈还是红红的,不过这会儿脸上却有了几分喜色, “你不知道,刚才你那样子,可把我吓坏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啊……不…..”陈朝元陡然间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想收回时,已经来不及了。
天玉的脸色早就变了,刚擦干的泪水一下子又涌了上来,盈满眼眶:“伯伯,你是说,我爹也……”“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陈朝元连连摇手拼命想解释,天玉却等不得,一掀被子,赤脚跳下床来往客堂就走。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香案、挽幛、灯烛……一切还算齐整,堂屋正中,并排摆放着……两具棺木,棺盖尚未合拢。
天玉虚飘飘地走近它们,看到右边的那个里面,躺着的是母亲,左边的……
他往里张了一眼,登时觉得天悬地转,喉头一甜,发闷的胸口有一股热流急窜上来。
“爹!”他张口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出,软绵绵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