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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无端翦破,分作两般衣(五) ...

  •   雪下得很大,呼啸的北风卷起鹅毛般的雪花,在山巅放肆地席卷,飞舞。山下,还是盛夏时节,花红柳绿,荷叶田田间朵朵芙蕖相映红,这欺雪峰上,却已然是隆冬雪舞,万年不休。背风的一处巨岩后,那簇篝火在风雪的肆虐下,却奇特地燃得旺盛,只有身兼法力之人才能瞧见那篝火外延,自始至终被一层无形的光晕笼着,那狂风席卷,肆虐的风雪一接近,便像是碰到了屏障一般,簌簌而落。篝火旁依偎着一对男女,宽大的黑色鹤氅将两人密密圈住,男子一头如墨般黑,如缎般柔滑的发丝在风雪中飞舞,却不沾半点尘埃,恍惚不是冬日雪舞,而是春风万里。修长如玉的手指似乎只该用来写字弹琴,这会儿,却只是轻柔地拢了拢鹤氅,低首望着身侧相偎熟睡的女子娇颜,嘴角半弯,牵起一丝浅淡却莫名深刻的笑弧,那流转着金银之色的墨绿双瞳深邃如星,宛转如歌。

      颊边有蝶儿般的轻柔碰触,让她深沉的睡梦间掺进一丝轻扰,像是沉谧的黑色乍然被一缕阳光射进,陡然的刺目,羽扇般的两排眼睫轻扇着,白茉舞缓慢地睁开双目,视线却有些茫然地投注在乍然映入眼帘的这片雪白。

      “还没醒吗?”修长的手指如玉温润,轻轻勾划过她一夜沉浸在温暖中,而粉晕透红的脸颊,耳边响起的轻笑嗓音,如风过长廊,低沉清朗,语过回旋。

      那把嗓音,是日渐熟悉的,惺忪的睡意还未至眉间褪去,双唇一张,她已经下意识地问出了心头的困惑,“我们这是在哪儿?”

      替她半拢衣襟的修长手指略略一顿,下一瞬,身侧之人已经淡笑开来,“你睡糊涂啦?我们昨日启程上桑莱山,现在自然已在欺雪峰了!”墨绿双瞳深处掠过一抹亮光,狼夜裂开嘴,笑开一口白晃晃的牙,那狼爪毫无预警地捏上白茉舞的双颊,往两边一拉,眼见着白茉舞一张脸变了形,不可一世的狼族之主,却笑得如同孩童,那双眼,第一次毫无掩饰的,有碎星般的喜悦波浪般荡漾开来,“不过你这副模样,还真是可爱呢!”不若一贯的精明冷静,现在的她,一头长发略略有些蓬乱,脸儿粉扑,双目茫然,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蓦然一个激灵,白茉舞骤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便是扭头甩开颊上作怪的两只狼爪,眨眼间,眼中惺忪尽退,转而变回原本的那个白茉舞,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是啊!我许是真睡糊涂了!”敛敛衣裙,她侧过身子,从他怀中退开,站起,一阵冷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刻骨的寒意透进肌肤里,当下,便是一个冷战。眸色微微一暗,她脑中闪过一丝不安,恍惚想起,连一个多月前,哪一顿吃了什么都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她,刚才那一瞬间,竟会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但更快的,那抹淡淡的不安便被一股恼意压下,“我记得......昨晚我是跟回澜睡那边的。”她纤指一扬,指向火堆另一旁草草扎起的皮帐,她可不信她是自动睡到他怀里来的。虽然早习惯了这男人的任性狂妄,但是好歹是在他外甥女面前,就不能收敛一点儿么?

      乍然一空的怀抱,让某个男人有些扼腕地轻叹了一声,墨绿双瞳深处隐现一抹怅然若失,嘴角牵起的笑痕却还是一贯的慵懒,带着几许淡淡的邪佞,撇唇道,“都老夫老妻了,娘子还害羞么?”

      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白茉舞不想理他半真半假的逗弄,目光越过火堆那边冷无人息的皮帐,转而在有些迷乱视线的大雪纷飞中逡巡,总算在临近山崖的某一处找到了她想找的人。还是那一袭轻纱般的银色雪蛟绡,几乎融入了那遍雪白之中,回澜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远处,就连背影,也写满了哀伤。白茉舞略略暗下双目,已经不敢再去想其他,哪怕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小阙的归处是郇山,而回澜,也有她自己的路。只是.......“回澜不会是一夜没睡吧?”轻撇过头,询问身后的男人,便见他眸色一敛,嘴角的笑痕也僵了一瞬,她轻轻叹息,“她这个样子.......你不担心么?”她相信他也很清楚,如果此行不是为了寸心,为了回澜那无缘的娘,回澜只怕绝不会与他们同路。

      “担心与否都一样!她得靠自己走出来!”狼夜垂下双目,信手轻弹去鹤氅上的落雪,嗓音淡漠无波。

      白茉舞的视线游移在回澜的背影和别过头去的狼夜之间,而后,叹息一声,无声而散。

      这雪,下得真好看呢!探出的手,莹白如玉,却冰凉似雪,以致于那些霰落在她掌心的细雪竟并未因她的体温而融化,反而是越积越多,回澜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冷,嘴角甚至自始至终牵着笑痕,柔和的,甚至,甜蜜的,双眸如星,有些痴迷地抬眼定定望着头顶不断霰落雪花的天空,那一天......就在她跟阙哥哥从百花幽谷出来的第一天,也是下着这样的雪,那个时候,虽然冷得半死,她却觉得这雪花比她见过的任何一种花都要美,她曾真的以为那小小的白色花瓣,是承载了上苍所有的祝福。可是现在........“阙哥哥,你在哪儿?”几近无声地低低喃着,她暗垂下眼睫,遮灭了眼里灰飞烟灭般的哀伤,嘴角的笑痕也仿佛僵凝了一般,自始至终挂在脸上,半分不增,半丝不减。

      清晨雾起,如纱般笼在山间,所见一切,登时如蒙烟雾,变得不太真切起来。守在山门前的十来个小道士方自睡梦间清醒,犹自不满足地打着呵欠,便已听得一串马蹄声纷至沓来,转眼即至。

      “什么人?敝门中有要事,不便见客,请回!”那些个站成一排的小道士不偏不倚地刚好挡住整个山道,为首的小道士清了清喉咙,如是说道。

      “客什么客?小师叔回来了,还不快快让道?”许正清蓦地勒停马儿,马蹄高高扬起,嘶鸣不绝。

      “哦!听来像是许师兄的声音。前几日,许师兄和几位师兄弟不顾我师傅之命,强行下山,今日回山师弟可不敢随意放行。何况这风深雾大的,小师叔?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小师叔?”小道士从鼻间冷哼一声,扬高了下颚。

      “你——”许正清又怎么会不知,那小道士是奉程宪舯之命刻意刁难,染满风尘的脸上登时难看起来。手中长剑一个紧提,便觉身侧一阵风过,极快的速度,只余一角衣衫飞掠,前方半掩在浓雾中的山门前一阵惊叫过后,归于沉寂。

      “正清,还等什么?上山!”浓雾深处传来一记嗓音,清朗低沉,却透着冷沉的怒意和急切。

      那些不过眨眼间便被定身诀定在原处动弹不得的小道士们,眼见着那长发凌乱,一身风霜,身上间或还有些干涸血迹的年轻男子轻一纵身间,重新跃回马背上坐好,一拉缰绳,马鸣过后,一人一马化为光影,迅速穿过他们,直往上山的山道上飞驰而去。直到马蹄声渐渐远了,十几匹马扬起的灰尘散去,那些定身在原处的小道士想起方才那男子眼角眉梢间的冷锐,仍忍不住心头一颤,小师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一路飞驰,无人再敢拦,直到指星楼前,急急勒停马儿,马蹄高高扬起,嘶鸣久久不绝。马上人已经极快地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刻不停地急急迈上石阶,来到指星楼前,侧边远远奔来一人,他却只是冷冷地一扫,而后,推门而入,合上门扉,一气呵成。门外,那被冷光冻在原处的程宪舯犹有丝恍惚,方才那人,真是.......赫连阙么?

      “师父——”几乎是在房门合上的同一时刻,赫连阙脸上的冷锐眨眼间便被焦切和忧虑所覆盖,迈着有些仓皇的步伐,奔至内堂,飞扑在榻前,眼见着那榻上从前仙风道骨,但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要油尽灯枯的老者,鼻间陡地便是一酸。“师父,徒儿回来了!师父,徒儿回来晚了。”

      “阙......阙儿,你回来了.......”苍老的嗓音失了一贯的从容威严,那只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皱纹布满,犹如枯树皮的手颤巍巍着探出,在胡乱贴靠上赫连阙的脸容时,老人脸容上,第一次出现就连赫连阙也从未见过的,纯属慈爱,欢悦的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为师总算,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嗯。”拼命地点着头,一下再一下,赫连阙却是喉间梗塞,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不知不觉,眼里的泪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染满老道人的手,湿润、冰凉.......

      轻浅、若有似无的呼吸,但确实还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这让赫连阙不安狂跳的心在深沉中,稍稍松了一口气。在开门之前,用衣袖胡乱地揩去脸上交错的泪痕,他深吸一口气,这才开门,走了出去。雾气不知在何时散去,朝阳破云而出,那炫目的光亮让他有一瞬不适地半眯起了眼。他竟有多久没再看过郇山的日出?

      “见过师父他老人家了?你能赶回来,他一定很高兴吧?”程宪舯淡淡笑着,一脸的亲和慈爱。赫连阙却只是极冷极淡地瞥了他一眼,便是拉回视线,重新望向天边,红日磅礴,光芒万丈。程宪舯眼中急速地掠过一抹阴沉,却是诞开一抹更灿烂的笑弧,趋近他身侧时,一脸诧然地惊呼道,“哎呀!小师弟,你受伤了么?”

      赫连阙挑眉,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那袭染满尘土的藏青袍子上几处已然干涸的血渍,眉峰一挑,眼底掠过一丝阴鸷,嘴角淡嘲地半勾起,道,“不是我的血!不过是打发路上几只拦路的跳梁小丑时,不小心溅到身上的,二师兄......不必担心!”淡淡笑起,他别有深意地以目光扫过脸色有些难看的程宪舯,而后,一弹衣袖道,“师父已经睡下了,我交代弟子好生照看,现在先去梳洗一下了。”话落,他迈开了步伐,临去前,却像是警告似的瞥了程宪舯一眼。

      程宪舯的脸色很难看,瞪着赫连阙的背影几乎想要将之瞪出个窟窿来,目光在扫过指星楼前更加严密的守卫时,愈加的阴沉了,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跟排行老三的成俞峰一样,这般防他?

      夜,渐渐地深了,天上残月不过一线,几点疏星朗朗伴着缭绕的云朵,夜色有些不太明朗。指星楼前,二十来个郇山弟子严密地守卫着,轮流换班。夜已三更,指星楼内的更漏轻响,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若无人之境地自指星楼下的石阶,一步步走上,不太明朗的月色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什么人?”指星楼前,有一个小道士沉声喝问,但听话音方落,来人单手成扣,嘴唇无声喃念,众人便登时睡意来袭,上下眼皮急促地打着架,下一秒,便再无挣扎地纷纷沉入睡梦之中。一双被破布鞋包裹的脚停驻在指星楼门前,片刻,终于,推门而入......

      沉睡的时候,意识仿佛随着身体,漂浮在另外一个时空,但是当颈间感觉到剑锋冷凛的温度时,即便也许慢了不只一刻,但虚阳子还是转醒了过来。屋内没有电灯,他有些虚茫浑浊的视线过了好片刻,才将面前的团团黑影区分开来,辨清逆光站在床前,正持剑抵在他颈侧的人影,“寒......寒儿......”老道人抖颤着苍老的嗓音,有些不敢置信地轻唤着,那人持剑的手在那一声呼唤之后,无法自持地轻轻颤抖起来,却是死咬着牙关不肯出声,“寒儿,是你吗?寒儿——”老道再次迭声而问,这一回,却多了些激动与惊喜。“你......是来杀我的?”虚阳子像是才注意到抵在颈间的长剑,语调平淡地问道,被问之人却依然是一言不发,他艰涩地弯起嘴角,笑了,“你恨我?是啊,你原该恨为师的!如果杀了为师能让你好过些,那.....你动手吧!”虚阳子轻叹一声,便是阖上双目,引颈就戮。

      那持剑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就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仍然没办法掌握那长剑,银光一闪,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喊,那长剑急促地收回,持剑的人却是在沉默两秒之后,转过身,略略踉跄着步伐朝门的方向走去,他杀不了他,他早知道,他杀不了这个人,否则,他不会二十多年后,才朝他拔剑。不管在拔剑之前,下了多大的决心都好,他也杀不了这个人。原以为是恨的,却发现,原来,自始至终,都恨不了,恨不下去。

      “寒儿,寒儿......”“嘭”一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响,已然没有力气的老道扑跌在地上,双手急切地探向他的背影,嘴里急切地喘着气,迭声喊道,“寒儿,寒儿,你不要走,寒儿——”脚步猝然停顿,那人僵滞着背影,却迟迟不肯回头,“为师知道,你恨为师让你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事到如今,孰是孰非,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为师.......为师的时间不多了,难道......难道你就不能留在为师身边,陪为师走上这最后一段么?”那嗓音很低很低,低低嘶哑的每一声都揉进了哀求,凄苦恳切。

      秦舒寒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剑,咯咯作响,他告诉自己,他恨这个人,恨他让他痛不欲生,走到如斯境地,他恨他,他该恨他,他只能恨他,可是.......这一刻,他能记起的,却只有那年少时,如父子般的孺慕依赖,如天神般的敬仰崇拜,决绝的步伐,迈不出去,他咬着牙,跟心口几欲说服的另一个声音僵持着,握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终,在那喘着气,双目又渐渐浑浊的老道满眼的希冀中,那僵直着背影背对着他的人,点了点头,于是,老道笑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开怀与畅快.......

      耳根一动,一串在几丈开外的脚步声窜进耳内,秦舒寒倏然抬目,眼中精光闪掠。

      “什么人?”本来应该很累了,但夜里翻来覆去,却是没有半分睡意的赫连阙索性披衣而起,信步走来指星楼,看看师傅,好安下心。孰知,刚近指星楼,就瞧见那二十余来个守卫的小道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睡得不省人事,心,咯噔,便是一沉。还未从惊讶不安中回过神来,便瞧见一道黑影从指星楼半敞的门内窜出,他举步,刚想追去,却又踌躇,方迟疑的当下,那黑影已经几个起落,没入黑沉的林中。赫连阙一咬牙,收回视线,反身奔进指星楼内。

      “师父——”疾步上前,将趴跌在地面的虚阳子扶起,在确定师父身上无伤之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气,一双眉却又在瞧清虚阳子脸上的神情时,困惑狐疑地深深蹙起。只见虚阳子苍白憔悴的脸容之上,此时,笑容满面,喜悦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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