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清语》慕离兮

6、第 6 章

　　灯会一如风晴雪所言，热闹非凡。
　　襄铃在袖子里紧紧地握着方兰生方才送给她的一对鲤鱼玉佩，压住眼里的泪水跟着他一起往城外慢慢走去。
　　很多年以前，他也想送她一对双鱼玉佩。交缠的鱼儿，有相结同心之意。那时的她一心扑在百里屠苏的身上，对他的殷勤视而不见……或者说，她根本不懂那叫做殷勤。
　　等到她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喜欢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
　　城外有着隔离于人世的安静。
　　方兰生拉着襄铃在河边坐下，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望着满天星空，喃喃自语：“天气，变晴了啊……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襄铃抱着膝盖靠着方兰生坐着，风吹得有些凉，想倚在他肩上，却又觉得尴尬，她身子缩了缩，心里隐隐地期待：“兰生，希望襄铃走么？”
　　方兰生不知如何回答：“我……我也不知道……”
　　虽然只相处了几天，可方兰生心里隐约觉得他们似乎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相识了。他对襄铃谈不上一见钟情，可见到她的时候，那种从心底泛出的眷恋与疼惜并不是骗人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些爱怜背后，竟然会萌生出一丝半点儿的心痛。就像经历一场生离死别一般，让人痛彻心扉。
　　为什么这种痛那么真实。
　　方兰生认真地看着襄铃，顿了许久，默默地低叹：“襄铃有自己的家，一定要回去的啊。我，又能决定什么呢？”
　　你可以的，兰生。
　　襄铃焦急地想说什么，却有一道疾风扑面而来。襄铃向后一倒迅速闪躲，却被人扯住了袖子。她心里一惊，站起身猛地一挣，拉起方兰生就往另一边跑去。
　　可还是被一男子拦住。
　　那人眉目清秀，有一种不属于男子的柔媚。开口的声音却是极为硬朗严肃：“方小公子说的不错，公主的确是一定要回去。”
　　方才拉住襄铃衣袖的女子闪身到他身边，是为极其美丽的女子，狭长的眉眼，却带着温情的味道。她关切地看着襄铃，像是一位温柔的大姐姐：“青岩，别这么凶。公主，您这样偷跑出来可知国主有多担心，还不跟我们回去？”
　　方兰生被襄铃这么忽然的一拽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听着两人唤襄铃为“公主”，心里惊多于奇，急忙问：“公主？什么公主？襄铃是公主？！”
　　襄铃看着他们，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我不跟你们回去！”
　　忽然，她只觉得背后腾成一股寒意。她惊然回头，身后果真站里着一位娇俏迷人的少女，风情万种地撩着自己的长发放在鼻间一嗅，盈盈地望着襄铃：“公主可别忘了我们的嗅觉可是很灵敏的，公主的气息又是如此特别，怎会找不到？”
　　竟然，被他们三个人包围了。
　　襄铃一时间也找不出脱身的法子，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武功稀松平常只会念佛法的方兰生！
　　眼见着襄铃护着方兰生，丝毫没有投降之意，青岩冷笑一声，“多说无意，国主说了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带公主回去。既然公主不愿意，那么就莫怪青岩无礼了！”
　　指尖激射出一道幽蓝色的光，直直地打向襄铃的心口。襄铃来不及闪避，只能推开方兰生，用身体挡住这道符咒引来的光束。她低声一喝，身影在爆裂的光影之中逐渐缩小。等到光芒尽数散去，只剩下一只圆毛尾巴的金色狐狸，躺在地上挣扎着。
　　方兰生跌坐在地上，看着地上四肢抽搐着的小狐狸，心里一疼，瞪着青岩大吼：“你们！怎么把襄铃变成狐狸了？！快住手！”
　　青岩嗤笑地望着他：“变成？难道公主从未告诉过你，她本就是天狐，是青丘国公主。”
　　她是，狐狸？
　　青丘……小狐狸……
　　一切仿佛与梦境中叶沉香的话对上了关系。
　　他心里不断地重复着叶沉香的话。忽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幕幕镜头冲进脑海，生动而形象地上演着，诉说着那些来自于三百年前的故事。
　　“襄铃……襄铃？”

　　幽深的藤仙洞中，襄铃被藤枝捆住，毒气太重令她恢复了原型。方兰生看着虚弱的金毛狐狸，大叫出声：“她怎么变狐狸了！难道这毒还能让人变畜生不成！”

　　来自海底神秘的咕噜湾，他们站在夔牛的宝库里挑选着自己的战利品，襄铃开心地举着手里的珠子在方兰生眼前晃来晃去：“嘻嘻，襄铃找到两颗漂亮的小珠子，可以做成两个坠子！”
　　他抱着一丝期望地问着：“那……做好了给我一个？”

　　雷云之海，他终于冲口而出的表白。
　　“……襄铃，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起，就……就喜欢上了……真的……”
　　他想要保护她，永远地站在她身边。哪怕她的心里没有他，他也想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这个住在他心里的女孩子。
　　一辈子。

　　可是到了青龙镇，他再也无法守住那些曾经认为可以保存一辈子的承诺。
　　“我，会去孙家，向孙小姐提亲……对不起……襄铃……”
　　他必须说对不起。
　　他也只能说对不起。

　　三百年前的记忆瞬间充斥于他的脑中，所有的经历与感情最终都化作了一个他永生永世都难以忘记的名字。
　　“襄铃……她是襄铃！你们不能把襄铃带走！”
　　他挣扎地将那只金毛狐狸抱在怀里。
　　怀里的小狐狸扭捏了几下，他只觉得怀里暖暖的。他用脸蹭了蹭小狐狸的金色绒毛，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对不起……襄铃……”
　　时至今日，我还是只能对你说对不起。
　　他的眼泪落在襄铃的皮毛上，她身子微微一颤，忽然从他怀里跳了出去。周身闪耀出金黄色的光芒，逐渐的，人形自光圈中央显了出来。青岩不可置信地望着襄铃：“不可能……公主，你……”
　　“青岩，我不想回青丘，我真的不想回去……”襄铃变回了人形，软软地倒在方兰生的怀里，远远地望着青岩，哀求，“求求你们，放我走好不好？”
　　青岩正欲说话。
　　“青岩，青丝，青珏，退下。”
　　青岩回身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了大礼，带着另外两位貌美的女子向一边退开。襄铃怔怔地望着来人，白色锦袍，金线绣文，幽黑的长发只在末端轻轻束起，与襄铃有着三分相像的眉目，却更添一分清冷与孤傲。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方兰生，视线又落在了襄铃身上。
　　“叔叔……”襄铃惊讶地不知所措。
　　襄墨风继承青丘帝位之后，自号为“丹”。襄铃的父亲曾为青丘青王，自古有丹青一说，襄墨风为祭奠已逝王兄，自改封号，以丹为姓名。
　　丹冷冷地望着襄铃：“就是这个人，让你整整三百年念念不忘？”
　　“我……”
　　丹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许，他低低一叹：“你爹的事，至今仍是我心中一大憾事……如今你亦要步入你爹的后尘么？”
　　襄铃听见父亲，身子忍不住一颤。
　　“襄铃，你的体内有一半是人族的血统，你可知意味着什么……？如是你留在青丘，青丘的妖气可将你同化，你便可以与我们一般寿数无尽。可你若留在人界，那就会如常人一般生老病死……如今你的寿数不过余十年，你，也心甘情愿？”
　　耳间只余下冲耳的轰鸣声，余十年……她就会死掉？原来，她也快要走到尽头了？原来，生命……是……这样短暂？
　　“你不是说最不喜欢如人类一般死后禁锢于一方小小的棺椁之中？襄铃，与我回去。”
　　言语中带着不容置疑，丹又一次看向方兰生。“难道，你还舍不得这个人？”
　　襄铃扭过头看向方兰生的眼眸，那双眸子里带着怜惜与心疼，那是她渴求了三百年而求来的目光。
　　求之不得，求而既得。
　　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怎么可以逃离着灼热的目光。
　　襄铃定了定神，毫不犹豫地望着丹，语气里是坚定不移。“叔叔……我……我不怕死掉，不怕住在小小的盒子里。我只怕……只怕再也找不到兰生……”
　　方兰生更紧地搂住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子，痛心地想把她融在自己的怀里：“襄铃，你……”
　　她靠在他身上，绽出一个微笑，很认真地说：“这么多年了，襄铃想得很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没有晴雪那么坚强，我害怕一个人，我……不想离开兰生了……
　　“娘说，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她这一生都很幸福的……
　　“我知道兰生对叶姑娘有愧，所以兰生上一次转生我没有来找他……可是，这一次，我真的不想再离开他身边了。
　　“晴雪以前告诉我，人界有一句话，叫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晴雪一直在等屠苏哥哥，襄铃，襄铃也在等兰生。”
　　说到最后，她脸上的笑终于变成了眼泪，缓缓地从眼眶里滑了出来：“我……我想陪兰生一起，一起变老，一起投胎转世……我只想，和兰生在一起啊……”
　　然后，便是再也无法抑制的放声大哭。
　　方兰生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喃喃地在她耳边低诉：“襄铃……你，你不要哭……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么？”
　　丹看着这对动情的人儿，似乎又回想起了王兄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语。
　　他曾经问过襄墨阳，爱上人界的女子后悔过么。
　　襄墨阳只说过一句话：“只要与离在一起，哪怕一天，也是最快乐的日子。”
　　如今，看着襄铃，他似乎明白了王兄昔日的决定。与人界女子结合，寿数变短，可却得到了千百年寿数得不到的快乐。
　　那样，便是足够的。
　　“从此刻起，青丘没有襄铃公主。”
　　襄铃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她迷蒙的泪眼看着丹，推开方兰生的怀抱，重重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谢谢叔叔……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