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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画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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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画展很特别,是在我昔日旧友的豪华游艇上举行的,旧友不与我联络已将近10年,他叫我去约略是因为这些年我在艺术界的成就与声望,我一面惴惴隔着十年茫茫再见如何面对,一面好奇他会为什么人开画展。
在维多利亚湾,几个人拿着请柬谈笑着上了游艇,很多人与我相熟,都是国内艺术界数一数二的评论家和画家。他们与我打招呼, “David,你也来了,想必也听说了这个女画家了。”
看我一脸茫然,他们又笑,互相使了个眼色,“总觉得能劳动你来评论画展的一定是位让你心宜的美女画家,你就不要装了。不如给我们介绍介绍。听说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画家。”
我苦笑,“何必取笑我,我现在才知道这是位女画家。”
夕阳燃烧着维多利亚湾,一路烈烈,将乳白色的游艇晕成微茫的橘色,我心中一阵淡淡落寞,缓缓上了游艇,游艇有四层,顶层是甲板,第三层是可以容纳几十人的宴会厅,二层是客房,我随着众人进入三层的宴会厅,空阔的南美红木地板,金色的水晶吊灯,淡玫瑰色的壁纸,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布置应该是他太太的,他这个人没有这样的审美情趣。即算十年,他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画展就开在这玫瑰色的墙面上。我细细看过去,她的画有种对色彩的凌厉宣泄,用色异常凄艳,尤其是一幅画,中心是一张凌乱的大桌子,白色蕾丝桌布无力地扯在一边,铺在桌上的这一面白色桌布上被各色东倒西歪的东西,泼下种种颜色,半杯褐色可乐、半瓶猩红红酒、跌倒的乳白色汤碗、还有一个塌了半边的粉咖色蛋糕,上面插着一个数字牌,血红歪斜的23,一大束紫色薰衣草跌在蛋糕塌的半边上。我凝视半晌,心中莫名触动,不由瞟了一眼题目,血液遽然凝固。
那题目是“再见,蕾蒂雅。”
蕾蒂雅这个名字,我已经十年没有听过了。
眼睛酸涩难当,已听得后面有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携着一个黑色晚礼服的女人走进来,向大家宣布,画展女主人欧海潮小姐欢迎各位艺术家。
我先飞快看了那男人一眼,不是他,他还要高壮一些,那个女人,是她么,我却不敢确认了。十年的时光足以把丰涵的记忆压榨殆尽,只留些模糊的残渣,而人又被时光磋磨得面目全非。
她有漆黑浓密的卷发,半掩住苍白的脸,眼睛凹陷,眉毛立得很,斜飞上去,每个五官都有种将动却抑的缺憾,凑在一张完美的小脸上,却绽放出妖异的妩媚,我的心遽然起了惊涛骇浪,呼吸急促,本来手中端着红酒,却开始漾来漾去,几乎拿不稳,她极有教养,优雅可爱地同每个人握手寒暄,我的手里涔涔地都是汗,终于到了我,我一把握住她纤瘦的手,冰冷滑凉,她客气地看着我,我却盯着她说,“再见蕾蒂雅这幅画是我最喜欢的,蕾蒂雅这个名字我已经十年没听到了。”
她好像不明白我说什么,茫然看着我,依然客气地微笑,“那真是谢谢您赏光,请多提宝贵意见。”然后转身走了,身姿摇曳,却感觉走得有些不稳。但我却分明抓住了她最后飞快地瞥我一眼中熟悉的柔亮的狡黠。
十年前她的眼睛水润清透而灵动,现在的眼睛蒙尘日久,沧桑掩盖住灵气与狡黠。
一直到晚上,她都未曾出现,晚餐时,倒是见到他了,游艇的主人陆放。这才真正吃一惊。算来他不过比我大5岁,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浓密的头发却是掩不住的灰白色,他五官本生得端正,十年岁月浸淫,添了岁月的权威,更加威严,他的体型改变不多,依然高大壮硕,脸略微胖了,背挺得很直,慢慢地喝着酒,看上去像肃穆的法官,所有的餐客都比衬着多少有点像受审的犯人那样萎靡。
他看了看我,略微点头,笑,皮笑了肉没有笑,同以前一样,我也只好勉强笑笑向他举杯。觥筹交错,杯酒溺人,晚餐沉闷,终于到了甜点晚歇的时候,有个人说了句笑话,气氛才活跃起来,忽然有人出主意,这样美好的海上夜色,不如每个人讲个故事打发美好时光,以转酒杯为顺,转到谁就谁讲。他今晚话不多,但是一直在喝酒,看起来有微醺的酒意,居然笑着点头。一些人鼓掌起哄,酒杯转起来,好几个圈,酒杯口居然冲着他了,他似乎没有想到,怔了怔,立刻有人笑着在旁边圆场,“年轻人的游戏,陆总不算。”他却罕见地笑了笑,“可以呀,我可以讲一个我朋友的故事,很好笑。”
我心里一凛,他已经开始讲了。
我有个朋友,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了,姑且叫做柳言镇吧,大家一直觉得他是个怪人,他虽是个高大健硕的美男子,五官都是圆润的轮廓,却在20岁就有50岁人的端严,让人生畏,也不是不苟言笑的原因,高仓健也不苟言笑,但大家会觉得他酷而帅,像草原上奔放的黑色骏马,他只让人觉得像供在庙里的关老爷,要仰视不能亲近。他生活周密,一丝不苟,任何事都要在严密的计划中,每天都要对一天的事情做清晰工整的记录。世上唯一对他满意的恐怕只有他的父母,觉得他们唯一的儿子具备一切美德,当然是继承庞大家业的美德。
他认为嘴巴的嚼动、消化器官的蠕动、肢体的弹动以及□□官的抽动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运动模式,有助于人体维持均衡的健康,所以他对这几样是格外的用心,但是最后一样运动,他并不是太刻意,在他的计划体系内恰巧有个女人飞蛾扑火而来,他就很自然地完成这次运动,相当长一阵子里,这样的女人非常多,林琦有句话说,这些女人一定不是为他的魅力而来,而是他的钱,他也深以为然,他对自己的魅力有自知之明并且毫不在意,他只在意他严密的计划体系内商业帝国版图的推进。
“当然,有的女人,是为征服你而来。”林琦那日说这话时,懒懒地,柳言镇嘴巴里一口红酒差点喷出来,挑了挑眉毛,把酒杯放在桌上,自语道,“这样的女人会有么,难道是疯了。”
“不是疯,你不知道关于你的流言吗,人们都很好奇你这样刻薄冷漠的有钱人会爱上谁。”林琦道。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在我的计划内出现爱情我也能接受,如果计划外出现了爱情我肯定也没法接受,我实在不太会处理计划外的突发事件,所以我的计划总是相当周密。”柳言镇得意笑道,说了这段绕口令。
林琦摇头叹气,“镇哥,你这辈子是白活了。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林琦笑嘻嘻起身,也只有林琦会这样说话,他们两家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林琦还有个哥哥,所以他不打算继承家业,只想做自己的风流画家。
林琦高瘦,棱角分明,筋骨都是水做的,当然,只对女人。他脾气甚好,温存体贴,也许这样,才能与柳言镇成为兄弟之交。
柳言镇冷笑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糟蹋多少良家妇女,我这些起码人家不投入感情,大家彼此明白需要,各自需要满足了一拍两散,好合好散的生意。”
林琦眯起眼睛微笑,慢慢道,“那不一样,她们哭是因为她们以后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当爱情来了的快乐,爱情走了的悲伤。有天我死了,会有很多人在心里祭奠我,你死了也只有你老爸、老妈、还有两个姐姐会哭两鼻子,不过如果你在计划中死去,她们当时候磨得也就没什么悲伤了。好了,我得去画室了,有个姑娘等着给我做模特呢。”他伸伸懒腰,柳言镇一听他的文艺腔谈什么爱情就很恼火,但是他也没什么话好反驳。
他喝了一大口闷酒,生活忽然有些无聊,有时在休息的片刻,他会有这种感觉,他仔细梳理了下生活,今年29岁,应该计划结婚了,结婚对象仔细想了下各路名媛,有一个还不错,长得美,也不甚让他反感,有时偶然还觉得有点可爱,他又喝一大口酒,决定在30岁结束前完成这件事。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林琦,林琦笑了笑,抖抖肩,“那个齐晓媛不错啊,很配你,木美人,将来熬成了檀香木正好做个案子,插上香可供你这个关老爷,你们两口子的气质搭档,可以搞个香火不错的庙。”
柳言镇不觉得是笑话,他觉得在理。她嫁与他,正是相配的一对。她是家中独女,父母温州人,家族的服装工厂遍及大半个中国,出口欧美,现在正在积极挺进俄罗斯市场。她长得极美,高挑的身材,丰秀的脸蛋,说话温柔优雅,谈吐大方得体,他极力总结了下,越想越觉得合适,在公开场合、生意场上都会是很好的帮助,而且,她是独女,这也很关键,他是带着生意的思维品评这场婚姻,觉得甚为合适。
他精心计划,很快开始程式化的攻势,约会、吃饭、看电影、法国世界杯、曼谷亚运会,本来还想去趟伊拉克,但是那边战争伊始,他们果断放弃,到了年底,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双方家长见面,殊为满意,成为金玉良缘。
有天他开车载着林琦送他去一家俱乐部,林琦笑笑看他,他摸摸脸,“有什么不对吗?”
“别人恋爱都是红光满面,气色好,可你看起来很憔悴啊。”他忽然贴近,促狭问道,“是在谈恋爱吗,难道是在谈生意?”
柳言镇看起来颇为苦恼,“这一年工作量平白增加了,当然累。去欧洲白天谈合同,晚上谈恋爱,累得很啊。”
林琦大笑,拍手道,“绝了,镇哥就是镇哥。觉得齐晓媛怎么样?”
他思考片刻,木然道,“还好,不错吧,好像是有点木,不过当老婆也不需要什么乐趣。挺懂礼貌的。”
林琦已经笑得喘不过气,“你爱她是因为她很懂礼貌?拜托再总结、总结。”
他已经不耐烦,“少来什么爱情的吧,也就你这个花花公子,快说,到哪儿停车。”
“就是工体西边胡同里的酒吧,你也去吧,里面有几个妞儿,歌唱的很好,很火爆的。”
柳言镇坚决不去,林琦那天却像着了魔怔,拼命拉他去,他想来今晚也无事,去看一眼。
酒吧里人声沸天,嘈杂但不十分吵,角落里是暗紫色的灯光,中间飘逸着白棉花灯罩的淡白色灯光。林琦看见一个大木桌后面几个人,挥挥手过去,柳言镇看看,也是生意场上常见的几个公子,冲他们点点头,坐在宽大的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舞台上有人唱劲歌,有人跳热舞,热闹得很。
几个人喝起了酒,一同陪着有几个妖艳女孩点着气氛,有一个公子往柳言镇的酒里撒了点白色粉末,诡秘地挤挤眼,“镇哥,尝尝这个。”
他喝了几口,觉得格外甜,并不好喝,喝完一杯后,换了杯鸡尾酒,这时舞台上又蹦蹦跳跳上来几个穿着红色金属质短裙的丫头,忽然狂蹦起来。也许是喝了酒的原因,舞台上跳舞的几个看来诡异莫测,金黄的头发,上半张脸笼罩在两大坨乌黑的框中,不时有凄白色的两道亮点忽隐忽现,他看得心惊,端着手里的杯子也有点不稳,台上的女鬼舞蹈得他头晕目眩,他闭眼靠在沙发上,心里说,好好的夜晚来看一群女鬼,却听音乐舒缓了,睁了眼,吓了一跳,却见几个女鬼近在眼前晃悠,黑色的大眼圈分外狰狞,猩红的口红盈盈地往外吐着词儿,“琦哥好”
“叫这个,镇哥”
“镇哥好。”她们又齐齐过来叫,他一阵心悸,皱着眉点点头。林琦拉了两个过来坐旁边,硬塞了一个在他旁边。看不清年纪,声音清脆,一张娇小的脸上两大坨黑眼圈显得比别人的都惊心动魄。
一个女孩拿起水果来喂林琦,这个大眼圈却靠住他顺手拿起他喝了一半的红酒大口喝起来,“哎,渴死了”她又拿了一个水果喂自己。
一偏头,看见旁边目瞪口呆,不怒自威的关老爷,也吃了一惊,“这位镇哥?”
他指指杯子,“我的酒。”
“哦,”她立刻爽快地重新举起剩了一点的红酒塞到他手里,“不好意思啊,你继续。”旋即又一大口水果进口,那张口略有些丰厚,几磅重的猩艳口红打开又合上,他模糊记起动物世界里虎豹撕咬猎物的血盆大口,心内一阵窒闷,不停地恶心,头晕。
他靠住沙发晕晕乎乎,朦胧间听见林琦问大眼圈,“小姐,怎么称呼?”
“蕾蒂雅”,她干脆回答,又嚼起水果。
他便睡过去了。朦胧中,他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胸口,有个女孩焦躁地叫,“蕾蒂雅,快点,他们很快就回来了。”他觉得胸口凉了一下,又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