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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杯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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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
剑之初回过头,城楼上什么也没有。
这时他正骑马踏着一地霜华从城门口经过,城楼上守卫的影子好似两排笔直的树。
那个声音很熟悉,柔软,带着少年特有的脆嫩青涩。在剑之初曾经居住在京城的一年里无数次的响彻他耳畔,而在他离开后的这些年也在不断地被记起。
但是声音的主人是绝不可能在此刻出现的。
剑之初记起那个孩子的脸,五官玲珑剔透,鼻尖小巧圆润,笑起来左右会浮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然而十年已过,无论他怎样从记忆中寻找线索试图拼凑出一张少年的容貌,都是不能了。
他离开的时候那孩子八岁。
而如今已将及弱冠。
剑之初是个游侠,或者说,更像是一个流浪者。
在这三足鼎立的大陆上,他不属于任何一国,无论是佛狱、碎岛或是天城,他从来没有在哪一处停留过超过三个月之久。唯一的例外是十年前他来到佛狱,恰巧搭救了翻墙摔下来的皇子,然后阴错阳差成了他的老师。
粉嫩嫩的小家伙刚过了七岁生日,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石青锦袍,下摆绣着密密麻麻的云纹,抱着一卷书坐在小园簌簌作响的翠竹子底下。小家伙没有这个年纪孩童该有的活泼淘气,反倒是离奇地乖巧,看书的时候一双大眼睛安安静静地垂着,落下两排羽扇似的长睫毛,偶尔得了空子就端起玉色茶盏规规矩矩地呷一口,眉头微皱,像是在品味。
小皇子叫做凝渊,又被人私下弄了个别称叫“魔王子”。
原因是小家伙那双微红的好像玛瑙珠似的眼睛,以及一头皇室中人从未有过的暗火红色头发。
像是恶魔一样。
有多嘴的下人偷偷说。
那时候剑之初手里拿着根竹子正陪着魔王子在小院里比划,他听得远,不禁皱了皱眉头,身旁的小家伙浑然未觉,还是握着竹棍“嘿嘿”挥得不亦乐乎,末了抬脸看看他,剑之初便掏出手绢帮他擦汗。
剑之初喜欢这个小孩,自然悉心教导,然而一个月后魔王子从假山上摔下来,左臂受伤,这辈子大概都不能习武了。剑之初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小家伙在桃花盛开的小林子一脸悲哀地回过头,“先生,你要走了么?”
一愣。
“我虽不能习武,可是先生,您能留下来陪我么?”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看错了,那一刻,小孩清透漂亮的眸子里分明溢着某种不合年龄的寂寞老熟。
皇子也会有寂寞的时候。
这种寂寞相较于平凡人家显得更为鲜明。
剑之初忽然觉得,或许这个小家伙过得并不快乐。
剑之初在佛狱停留了一年。
每日清晨,他练剑,小家伙就会坐在中庭的石阶上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然后凝渊要去书房,有宫里的老师专门前来教他念书,两个时辰后先生走了,凝渊再去南苑寻剑之初,一起用午膳。
夏日蝉鸣聒噪,屋子角落洒了晶莹碎冰嘶嘶地冒着冷气。茜色软烟窗户多添了翠竹串成的帘子,只剩下稀疏穿梭的阳光。屋子里一左一右放了两张软榻,凝渊手里端着冰碗,小勺舀起鲜红的西瓜与细细的碎冰,他歪过头,另一床榻上剑之初已然睡着,下巴新长出的灰青胡渣还未来及刮去。
醒来之时身边的小家伙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身上不知何时多出的薄毯还存有淡淡的暖意。剑之初走出屋子,看见凝渊正蹲在庭院中央的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扒拉着什么,走近些便看出他是在写一人的名字。
“凝渊很喜欢妹妹啊。”剑之初笑。
咒世主膝下一子一女,王女寒烟翠比凝渊小两岁,粉雕玉琢似的小人。
凝渊拍拍膝盖上的灰朝剑之初一笑,“小翠说想去碎岛住一段日子,真不是个好消息呢……”
“不过几日就回来了,”剑之初只当他小孩心性,“碎岛必会好生照顾王女的,不必担心。”
“我知道啊……”继续在地上歪歪扭扭划出“咒世主”三字,然后又用脚底抹了,“先生,你当真是与众不同的。”他直起身子朝剑之初笑起来,“父王与小妹都不怎么喜欢我,对不对?”
“怎么会,”剑之初将凝渊的手握住,温声道,“回屋吧。”
晚膳时间找不到凝渊,下人禀报说好像看见皇子去找王女了。剑之初等了又等,随后便听说王女下午玩耍时不慎落水受惊,感染风寒,出行之事只能取消。
“先生,这个菜真好,您不试试么?”凝渊的声音将他从茫然状态拉回,剑之初低下头,盘中放着一块糯米糕,纯白清香中一点胭脂红。
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水面折映凝渊一双眼睛,风吹便微微漾开。
傍晚时分窗外隐约有了要下雨的兆头。
风刮得渐急,客栈楼下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剑之初起身关了窗户,一层薄纱纸后的天空变得隐约而模糊。
他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水面映出自己被抖得歪歪斜斜的眼睛,忽然想起那双玛瑙似的眸子,却已记不得那里曾流露出的神采了。
十年前他走得太急,连一声珍重道别都不曾有。
明知那个孩子即将迎来人生中最为艰巨困难的时刻,他却因为身上缠负的责任道义不得不仓促离开。
先生。
十年来,再无人这样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