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错三生》与狼

4、第三章

　　穿过阳台的墙缓缓升上高空时，穆炀忍不住腿软了，他一向自认不是什么胆小的人，也从不怕游乐园里的高空项目，但是脚下踩着这么一团水蒸气就缓缓的平白升空了——尽管言寂说了周围已经设了仙障保护——还是让他控制不住的死死抓着言寂。
　　言寂的嘴角忍不住猛烈的上扬，另一边林诺宇依旧在大呼小叫：“哇——飞了飞了！真的飞了！哇哇哇哇哇！”
　　穿过云层之后，再看不到太过真实的地面，穆炀才缓过劲来，适应了眼前的一切，而后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美。”
　　从前坐飞机的时候，穆炀很喜欢靠窗的位置，为的就是可以看看云层之上的景色。但是每每坐上去，又只顾着玩自己的手机看自己的书，生怕自己对窗外投去惊艳的目光而显得太没见过世面。
　　如今在这云海之上，阳光没有任何遮拦的照耀着天地，眼前除却氤氲的云朵便是湛蓝的天，这种天地自然的造化彻底打开了穆炀的心胸。一想到自己将来是个神仙，可以整日飞来飞去，心中更是无比感念这命运的安排。
　　言寂望着穆炀不自觉的微笑，试探着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穆炀的手。四年前他迫不及待的下凡而来，不顾法力的反噬，硬是将自己安排成了穆炀的室友，在那逼仄的小宿舍焦急的等了一天，终于看见穆炀拖着行李走进来做了自我介绍，他迫不及待的说：“Hi，我是gay！”
　　而看到穆炀瞬间僵掉的表情，和而后故作掩饰的笑声，言寂的心瞬间凉了，他没想到再次重生的敖越甚至连取向都变了。但他并不气馁，只当是上天的考验和对自己五百年前犯下错误的惩戒，他使出全身解数勾引穆炀，妄图让他找回当初的感觉，然而却仿佛南辕北辙，始终是徒劳。
　　穆炀正在胸怀开阔之际，手上的触觉敏感的传入了大脑，顿时有些慌乱收紧了一下手。虽然自己与言寂前生是同志恋人，而今言寂也特意下凡来帮助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欠人家情的，但这情是否真的有必要用爱来还，就实在想不清楚了。不过眼下踩在人家的云头上，总该为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些，于是穆炀又缓缓的把手放回了言寂的指尖上。
　　言寂见自己四年的努力终见回报，几乎幸福的要哭出来，他大胆的牵住了穆炀的手，然后充满爱意的对穆炀笑了笑。穆炀不得已，也对言寂挤出了一个笑容。
　　林诺宇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暧昧或者尴尬的气氛：“言寂，你说的蓬莱是在山东么？”
　　言寂牵着穆炀的手没有放开，转头对林诺宇笑了笑说：“不是那个蓬莱，这是仙山蓬莱，凡人不能踏足的。三山四海中只有昆仑山是凡人可及的。”
　　林诺宇简直游进了知识的海洋，追问道：“还有一山是什么？四海是东南西北海么？”
　　言寂说：“还有一山是不周山，四海你说的没错。”
　　林诺宇说：“那，你说南海是鲛人族，东海是龙族，另两个海是什么？三山又是什么族的？”
　　言寂说：“别问太多了，问了你也会忘的。”
　　林诺宇紧张道：“什么意思？”
　　言寂说：“今天就当是带你出来游览一下蓬莱山，送你回去的时候我会把你的记忆抹掉的。”
　　林诺宇大惊：“为什么？！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言寂说：“这种事不是你能控制的了的，难免会有说梦话或者拿刀架着脖子或者催眠等等的情况出现，这是规矩，凡人不能知道仙界的事的。”
　　林诺宇瞬间有种信仰坍塌的感觉，说：“那以后我在你们面前岂不是会像个傻子一样？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了！”
　　言寂笑说：“如果需要对话我会临时恢复你的记忆的，不过这不重要，我想，可能我和穆炀也不会回凡间去了吧？是吧穆炀？”
　　话头猛然抛向自己，穆炀来不及反应，只尴尬的点点头，注意力还集中在被言寂牵着的手上，言寂看到穆炀点头，更加欣慰异常。林诺宇则蔫了很久没有吭声。
　　快到目的地时，林诺宇突然说：“那让我也找回一下前世记忆行么？反正都会忘的，只让我体验一把行么？”
　　言寂想了想，说：“好吧。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前世的，也有新生的生命，就没有前世的记忆可寻。”
　　林诺宇心里总算舒服了些：“那我总要试试，找回前世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穆炀听到也注意听了言寂的回答，以便做好心理准备，而言寂却说：“不知道。我并没有寻回前世，前世的事都是敖越，就是穆炀的前世告诉我的，我并没有亲自体验那种感觉。”
　　两人听完都有些失望，但只得作罢。

　　眼看山头越来越近，穆炀突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他实在无法想象突然多出一段记忆的感受是什么样，难道就像突然想起儿时曾经犯过的一个大错，心中不免感慨唏嘘且只能作笑谈么？
　　穆炀看着牵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我就要想起自己曾经爱过他么？Oh no。
　　三人缓缓降落在山涧中的一所阁楼前。穆炀看着这朴实无华的装扮，和这山清水秀却并不罕见的景致，心中想到：神仙的住所也不过如此，只怕自己若是路过都不会多做停留，与神仙擦肩而过也不会察觉。继而又想到言寂，谁会知道他就是个神仙呢？谁又知道，每天见到的人来人往，多少是仙多少是妖呢？
　　穆炀暗自感叹自己这种思维颇具哲辩的理性。
　　大门洞开，言寂带着二人走进房间，房间内的陈设如外面看上去一样简单陈旧，一个身着金色长袍的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案牍前，大约在写着什么。
　　言寂淡淡的说：“君若上仙，别来无恙啊。”
　　虽然两人都身着古装，但说起这么古风的台词，穆炀还是感觉十分囧。
　　被换做君若上仙的人背影顿了顿，转过头来看着三人，似乎仔细辨认了一番，才瞪大眼睛说：“言寂？”边说着边撂下笔站起身，然后说：“五百年未见了，今天怎么想起来我这小凤凰窝转转了？”
　　林诺宇微微吸了一口气，心中感叹：原来是凤凰神，今天可真是圆满的不能再圆满了，眼前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可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啊！
　　言寂说：“找你定是有事相求，这回正是为了寻悔石而来。”
　　君若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说：“这事好说，你是为了寻回鸿瀛的记忆？”
　　言寂笑说：“不不，是为敖越的转世寻他的记忆。”
　　君若的眼神流露出彻底的惊讶：“敖越的转世出现了？”然后望了望穆炀和林诺宇，说：“哪一个是？”
　　言寂转身牵过穆炀的手说：“他。”
　　穆炀僵硬的对君若笑了笑，说：“你好……我现在叫穆炀。”
　　君若呆呆的点了点头，对言寂说：“敖越此世只是个凡人么？不过，却为什么要寻敖越的记忆呢？”
　　言寂笑笑说：“不只是凡人的，智渊——就是现在的司命——跟我说，穆炀一年之内就会飞升，我便特地下凡陪他渡劫。至于寻记忆呢，”言寂凑近君若说：“敖越这一世竟是个直男，我想尽办法也没用，只得寄希望于敖越自己了。”
　　君若听完，沉寂了一会儿，说：“这寻悔石虽是个稀罕物，但不见得是宝物，云襄当初若不是擅自寻回了韵璃的记忆，也不至于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煜儿也是，不然早就和弥久抱上娃娃了。依我看，岁月变迁姻缘颠倒，敖越此生不是断袖，便是天意叫你们不在一起，你们又何必逆天而为呢？”
　　虽然君若说的一番话里夹着一堆人名，穆炀听的一头雾水，但最后一句话却十分中肯，穆炀也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前世的断袖情苦了今生的自己。
　　言寂微笑了一下，说：“云襄之后，你可爱上过他人？”
　　君若黯然道：“与云襄的姻缘线断了，冷月便没再给我续上。”
　　言寂说：“若云襄没有灰飞烟灭，只是转世投了哪家的仙胎，你会不去找她么？”
　　君若看看言寂，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几步，推开一扇门，门外一面石崖，君若指着石崖底下一块生了青苔的石头说，“就是这个。只需摸一摸，前世的种种便想起来了。”然后对穆炀说：“你可要想清楚些，想起了前世的记忆，再忘掉就没那么容易了。”
　　穆炀胆怯的问：“君若……上仙？你可层摸过？寻回记忆是什么感觉？”
　　君若笑道：“摸过，可惜我是新生。”
　　穆炀犹豫着走向寻悔石，突然一旁的林诺宇说道：“要不我先来吧？”
　　君若看着林诺宇，问言寂：“这是……？”
　　言寂颇无奈的说：“是在凡间的朋友，带来见见世面，顺便也答应他摸摸看看。”
　　君若苦笑：“你倒是大方，拿我这做人情了。”
　　穆炀没有理会林诺宇，走到寻悔石跟前，试图在分析一下当下的自己，但这一天之内的变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智可以掌控的范围，既如此，干脆豁出去算了！

　　穆炀两眼一闭，将手按在冰凉的石头上。
　　瞬间，像一汪清凉彻骨的泉水注入穆炀脑中，从前看不通透想不明白的一幕幕全都浮现在眼前，那些没头没尾的怪梦，那些诡异的直觉和惊醒，东海言寂，南海泉浅，邛山之底，轮回之井，云襄被轩辕剑贯穿后的鲜血，煜儿随风舞动的九尾……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穆炀猛的睁开双眼，全身都已汗湿，颤抖着喘着粗气，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之久，心跳不能平息。
　　“敖越？”言寂试探着呼唤。穆炀转过身，看到言寂站在跟前，五百年来压抑的思念和苦痛突然化成滚烫的泪水，穆炀感觉全身一阵虚弱，脚下一软便倒下去，言寂忙上前搀扶，而在倒下去的瞬间，穆炀下意识的将手撑在了寻悔石上。
　　再一次，更悠远的记忆冲破封印如高速列车轰隆隆的呼啸着冲进穆炀的脑海，穆炀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他不愿回忆起的一切，还是永远的忘不掉了，桃花落尽的不周山，两只张扬的玄狐，腾蛇鸿瀛，九尾韵璃，姻缘司的闹剧，被切断的咽喉……
　　穆炀痛苦的缩成一团，无助的哭喊着“停下！”“停下！“，而那记忆，却是永远也抹不掉了。言寂心疼的抱着穆炀喃喃的安慰着，穆炀在言寂怀里拼命地抱着自己，失声痛哭。
　　言寂抬头疑惑的望向君若，君若想了想，说：“大概……大概触两下，会寻回两世的记忆吧？”
　　言寂只心想：两世？敖越的前世，还有什么令他如此难过的么？
　　林诺宇在一旁被彻底吓坏了，穆炀向来是个感情内敛的人，情绪起伏都很小，突然在自己面前崩溃大哭，彻底打乱了林诺宇的心思，再看言寂抱着他关切的样子，突然感觉自己在这里真的是很多余，还不如言寂叫自己先回去时就不要留下。
　　穆炀哭了很久，泪眼婆娑的抬头看着言寂，颤抖着伸出手去摸言寂的脸，言寂握着穆炀的手蹭着自己的脸，报以温暖的微笑，穆炀哭着说：“言寂……你是言寂？”
　　言寂忍不住也眼眶泛泪，说：“我是言寂，我也鸿瀛，敖越，你记起来了。”
　　穆炀不知该唤言寂什么，一把抱住他，又难过的呜咽着。言寂轻拍着穆炀的后背，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回来了。昂，没事儿了。”拍着拍着，只感觉穆炀身子一沉，朝一边歪了过去，言寂惊恐的扶着失去意识的穆炀，抬头问君若：“这是怎么回事？”
　　君若俯下身子看看，说：“没事，凡人体质若些，刺激太强烈了。”说完转过头，对林诺宇说：“你还要试试么？”
　　林诺宇勉强笑笑说：“算了，我承受能力比穆炀更差，到时候也不会有人抱着我哭的。言寂。”言寂应声回头。“你送我回去吧，祝你们俩做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将穆炀暂时安置在凤凰巢后，言寂将林诺宇送回了凡间，脸上抑制不住的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林诺宇说：“做了神仙，以后要做什么呢？”
　　言寂说：“不做什么，无忧无虑的永生永世活着。”
　　林诺宇说：“那意义是什么呢？”
　　言寂说：“那做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林诺宇想了想，没有回答。说：“我很高兴认识了你们两个。真的为你们俩祝福。不过抹去我今天的记忆，我还是会想你们的。”
　　言寂说：“我会抹去你对我们的感情，想起来时不过是两个失去联络普通的同学，你不会想主动联系的。其他人对我们的记忆，也会是这样。”
　　林诺宇说：“那我回忆起大学生活，一定会很失望的。”
　　言寂说：“我们会记得你的。”
　　彼时他心中被幸福填满，自然顾不得身旁这个失落的其他。
　　彼时他也不知道，睡在蓬莱山上的他，不是敖越。
　　他的第一世，是不周山小桃树仙屿翔。
　　他的第二世，是南海鲛人四皇子泉浅。
　　他的第三世，不是谁，只是一个人，叫穆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