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已负梅花约》微霜沾衣

2、第 2 章

　　遇见燕长琴这一年，萧意十五岁。
　　后山是萧意最喜欢去的地方。不同于梅谷之内大片的梅香雪海，这里是漫山的翠竹沿着起伏的山势，密密地铺展开来。风过萧萧，竹叶摩擦，沙沙的声音像轻柔舒缓的波涛，由远及近，在幽静的山谷中回荡。平日里练功累了，便携几卷诗书，沿着山路慢悠悠地走着，有条僻静小路拐上去便是一处无人的小山峰，上有一块巨大平整的岩石，于上可将夷微山大半秀色尽收眼底。她躺在上面看书，直至天光昏暗，夕阳西沉。见天色不早，萧意便准备回去了。转念想到今日已约同越沧师兄一起对饮，便收了书往山峰下的竹林深处走去，那里有几处竹屋，是平时酿酒藏酒之处。远离梅谷，清静得很，平时都是遣仆童去取来，今天她想自己去寻点非同常酒的佳酿。
　　行至竹屋前，她叩响门扉，“元姨，你在吗？我来取酒！”
　　元姨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酿酒师，曾经也是胤虚的门生，因遭意外夫离子散，幸得胤虚收留，感念其恩德故长住夷微山，以酿酒作答，在此已有二十余年。
　　半晌无人应答，正要推门而入，门“吱呀”一声洞开，萧意口中正道：“元姨……”便戛然而止。眼前不是须发灰白，眉目慈爱的妇人，而是一位长身玉立的陌生青年。
　　他二三十来岁的模样，面色被松松斜绾垂至胸前的浓黑墨发衬得异常苍白，容颜却十分清雅俊逸，长眉入鬓，高鼻薄唇，眼睫浓密，瞳孔水墨点染般幽深而凉润，且有些异于常人的深邃。一身白底暗云纹锦衣，广袖翩然，厚薄正合凉秋时节，但令人惊异的是，他披着隆冬才会添置的灰色狐裘披风。
　　萧意一时讶然，来夷微山五年，从不知这后山除了元姨竟还有这等仙人之姿的陌生男人居住。这人一派沉静安然的气质，手提一坛酒，眉眼温和，竟似故人相见般神态自然地望着自己，她竟有些脸红无措。
　　却不想那青年先开口道：“元姨前几日出谷去了，说是去向故人寻些特别的酒曲，想来是要新酿些美酒罢。”说着弯腰将手中的酒坛放置门边，“若你要取酒，便由我代劳吧。”
　　萧意微微有些赧然，“嗯”了一声，揣测道：“那就麻烦这位……师兄了。”
　　青年却只是笑了笑，“无妨，你要什么酒？”
　　萧意一愣，“我也不知道，平日里喝惯了花雕，倒是想换换口味。”
　　青年点头道：“想来你平时喝的是三五年的女儿红吧，的确，再久的话就过于浓烈，你小小年纪怕是受不起的。”顿了顿，复又微笑“我自己酿了一点酒，至今已有五年多了，还未曾尝过，若不嫌弃，可否帮我品鉴一二？
　　萧意欣喜，“师兄不必客气，如此甚好。”
　　他转身回到屋内，提了一把小铲出来，拾起原先的酒坛，温言问道：“酒埋在我的居所，师妹可愿一道前来？”
　　萧意不多推辞，两人循另一条小道往更高处走去，一路上弯弯绕绕且岔路很多，若无人带领，定是要迷路的。
　　萧意从未注意过这条小道，此刻方知为何多年未曾见过这位师兄，他竟独居于深山之中。
　　又至一座小峰，竟是比自己平日里去的那座更高更宽。丛丛翠竹和几块突起的巨岩环抱一座分外雅致的竹屋，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竹屋斜前方一株风骨分外遒劲的巨大梅树下，石桌石椅碧池俱全。此时落日余晖斜斜入林，透过摇曳的竹片缝隙，给大片庭院洒下碎金般的光点。当真是一处修心隐居兼闲赏美景的绝妙雅境。
　　白衣青年将酒放在石桌上，便径直往那梅树下走去。青竹一般挺拔修长的身形，裹在宽大的锦衣长袍和狐裘之中却略显得有些瘦削了，风过，撩起几片衣袂，广袖如云，发带飞扬，恍然间竟有飘然御风归去之势。
　　他在梅树旁蹲下身子，用小铲掘土，不一会儿便露出一个盖了封泥的小瓦罐。
　　他提起酒，身形有些微晃，脸色更是白了几分。萧意看出他有些病态的样子，生怕他不堪重负，上前几步，伸手去接。
　　他稳了稳身子，将酒罐上的泥土拂了拂，才递到她手上，侧头向此时还是光秃秃的梅树望去，开口道：“五年前的冬天，这一树梅花开得正好，我突发奇想，以这树的梅瓣酿酒，一共埋了三坛，一晃已经五年了，今日碰上你凑巧才记起来。我还不知道味道如何呢。”
　　萧意爽朗一笑，“师兄好雅兴，这酒我就却之不恭了。”
　　萧意正想开口询问有关这青年的事情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暮色四合，惊道：“呀，大概已经过戌时了，我得赶快回去。”
　　青年点头，“天色已晚，山路繁复，只身回去只怕会迷途，我送你到酒屋罢。”
　　两人并行山路，萧意终究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师兄怎么称呼？”
　　青年犹豫片刻，道：“我姓燕，名唤……长琴。”
　　“我叫萧意。”
　　两人俱是相视一笑。
　　一路上又寥寥交谈了数语，到了酒屋，两人停下，萧意抱拳辞别。
　　她夹着酒罐，提起一口气，施展轻身功夫，不一会儿，轻灵如雪的白色身影便翩然消失在了夜色映衬下层层叠叠的墨绿阴影之中。
　　带着萧瑟寒意的晚风拂过，燕长琴拢了拢狐裘披风，在原地久久伫立，凝神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到她身影消失后也未曾动过，就像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待萧意携酒归来，行至自己屋前，天已经黑透了。眼前忽然一亮，越沧提着一盏晃悠的灯笼和一个食盒从一株梅树后转了出来，萧意迎上前去，“越师兄！”
　　越沧眉目含笑，“和师傅还有周长老商讨一些事宜，这才得空，来晚了的话请阿意见谅。”
　　萧意也是一笑，“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也才从后山下来，”说着举了举手中的酒，“今天让你尝尝以前绝对没有喝过的酒。”
　　两人进屋，于桌前坐定，点上一盏烛火，铺开几样精致小菜，再来一坛美酒，心情甚是舒爽。
　　萧意拍开封泥，一股并不浓郁却悠远绵长的清香扑鼻而来，倒在杯中，酒液澄清透明，竟还有一朵完整的小巧梅花悬浮其中。
　　入口初是清凉芳醇，细品之下甜绵微苦，梅花淡淡的幽香在唇齿间流连不去，后劲却是绵长浑厚。
　　越沧赞道：“这酒不仅看着风雅，品起来也是颇有一番风骨在其中，不愧是吸取了梅雪之灵的好酒。”
　　萧意小小年纪，酒量却是颇好，几杯下肚却依旧面不改色，但看眼神却已有几分醉意。
　　许久之后才喃喃道：“是啊，就像那人一般……”声音低了下去，越沧并未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