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传》散香

2、第一章 栖身于狐

　　冰雪初融，冬季就快要结束，又是一年春风初起。这个迷茫在寒冰中的尘世，即将苏醒；而我，很快又要再次陷入沉睡。

　　我飘在那树梢之上，最后一次，留恋地将这些个景致烙印在心底……虽然明明知道，来年醒来，可能又会记不清了这里的模样。

　　‘唰唰——’翅膀震动空气的声音由远而近，一队天马轻骑降落于此。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闯入我栖身的小谷，打破这野境的清幽。

　　马蹄践踏残雪，和着泥浆，层层叠叠印出一片污黄的印迹。

　　还是冬季，并非没有狩猎者，为了生活而在这时候捕猎。但绝对不会有这样人——他们统一制式的银亮鳞甲，在初春的暖阳下反射成一串零星闪耀的银带。

　　银鳞禁卫军——这个词从脑海中浮现。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知道，却紧紧尾随蹄印追去。他们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九仞山灵气充沛，乃神圣之地，绝不可能出现魔族。而银鳞禁卫军是禹国最骁勇善战的骑士团之一，护卫人类安全，一般只有剿灭妖魔的时候才会出动。

　　在那队人马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骑着黑色天马，带领着身后的训练有素的银色骑士。虽然也是一身银鳞甲，但却与别人有些不同，银甲表面泛着的青色光华，而脸头盔上的猩红长缨，也比旁人鲜艳些。衬得他宽肩臀窄，气宇轩昂，傲然俊逸得不似凡人。

　　镶嵌在他冷峻面容上的黑色眼睛，过份美丽，象是天上的辰星般耀眼，闪烁出一种混合了冷漠、坚定、热情的光芒。让我心碎，却也让我贪恋不已。

　　他终于还是来了……不知觉地，我笑了。

　　他在看什么？看到我这边。

　　风过，花瓣似飘雪般纷纷扬扬撒落，扑了我满身，毫不滞阻的穿越而过。仰起头，是深深浅浅、满目凄迷的红与他骑马离去时，那英挺的背影。我竟然忘记，他根本看不到我。

　　心如被利纫绞碎了般凄楚。泪，如雨下……

　　我身形一晃，追了上去，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久久徘徊不愿离开。他们似乎在雪地里搜索着什么，我只能听到一些零星的话语。

　　“散开——今天就从这开始——”他向后挥了挥手，队伍分做几个小队，有序地向四面八方散开，“搜……”

　　现在出来活动的生灵还不多，他们找什么？林子里，到处散满了他的手下，我困惑极了。

　　忽地，他挽起长弓，一道朦朦的青光如流星般划破空气，带着呼啸之声没入林中。一声兽类的哀嚎撞入耳内，骑士们爆出一阵欢呼。

　　“猎到了，猎到了……，御星使大人所说的灵狐已经中箭了……”

　　“大家快，你从这边，你这边。小心点，千万不能让它跑了，那小家伙狡猾得很。”

　　“它受伤了，跑不远的。”

　　“看地上有血迹……追——”

　　密密匝匝地参天巨木林立，马蹄声扰得我心慌，就这一会功夫，他就被天马载得不见了踪影。我在这树林中奔波，举目巡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背影。为什么几百年岁月平静无波的心，却为了一个男人而变得患得患失。

　　不经意的，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晃入我的眼帘，疾驰而过，与雪色混为一体。要不是身上插的长箭与红色的血，我几乎捕捉不到它的形迹。

　　我一惊，那不是皓灵么？

　　皓灵是这九仞山的灵狐，为灵气郁结幻化成形，天生天养，冬天也不用如别的生灵一般躲起来度过。

　　它能看得到我。当我苏醒之时，总能见到它守在我的葬骨之地，用天真稚嫩地同音告诉我：“我是皓灵，姐姐名叫祭雪……我们是朋友，已经认识了二百七十三年……”

　　一次次相遇，一次次遗忘……虽然每一次它对我来说，都如同似曾相识。但年复一年，我渐渐记住了这个孩子。

　　当再一次苏醒，见到它时，就能对它说：“皓灵，我们又见面了……”

　　皓灵总是一副孩童心性，整日里在树林逍遥自在嬉笑玩耍。我多次提醒它要小心人类，可它却总是好奇。总笑嘻嘻的对我说：“祭雪姐姐也是曾经是人啊！你那么好，我不相信人类是坏的。总有一天，我要到人群中看看。”

　　正因为我曾经是人，所以才知道人性的变幻无常，充满了丑陋与邪恶。看它那天真无邪的样子，我不忍戳破它的美梦。不想今日，却害它遭此劫难。

　　一定要救它，前所未有的强烈意识驱使我牵动满身灵识，白色寒光自指尖暴涨。身旁蓄满风雪，越来越密集，最后形成一道雪幕，向那些骑士席卷而去。

　　队伍被暴风雪吹散，变得杂乱起来。他们眯着眼睛看不到前面的事物，在马背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只得跳下马来。

　　“怎么忽然起暴风雪了？”

　　“是术法……保护主上……”

　　“结队收拢……结成防御队形……”骑士们手持长剑，收拢成团，小心翼翼地在树林中移动。

　　趁此机会，我先一步凭借气息找到已经倒在雪中的皓灵。

　　它如同幼兔般大小的身体，哪里经得起犀利的箭锋！身下的雪地被血染红了，蕴开一团刺目的鲜红。这样无辜善良的孩子，人类又怎么能忍心这样伤害他。前日里它还兴奋得来找我，说它快要修成人形，能到人间游玩了，难道今日竟然要葬身于此。

　　“皓灵，皓灵……你忍着点，我为你拔箭。”箭一抽，我立刻用雪捂住了伤口，将灵气过度到它身上。荧荧白光融入它的身体，只见它的身体抽搐着，勉强睁开了那双黝黑的眼。

　　“啊——好痛，祭雪姐姐。”

　　“你不会有事的。”我哽咽的声音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皓灵这样一个聪灵兔脱的孩子。

　　“我修炼三百年，这是我遇到的第三大劫……”

　　“那如何是好。”生灵如想修道成妖，必有七七四十九小劫，九大劫。如过此劫，便能化成人身；如不过，便魂飞魄散……想到此，我不禁将更多灵力贯注其体。

　　“不要为我浪费灵力了，姐姐也修行不易……这箭伤原本事小，我急着修炼成人型，以至于放松警惕。不想，竟然在最后紧要关头遇袭，三魂六魄近乎消散。你给我的那点灵力根本不能救我。”

　　“不要说傻话了……总有办法的。” 我继续将灵力输入它的体内，可惜却是杯水车薪而已。

　　“姐姐修行几百年，本早该转入轮回。只因三魂六魄亦不齐，流连于世间，漂泊不得所归……我愿意将自己的身体让于姐姐……待姐姐寻找到齐自己的三魂六魄，便可以再入轮回……”

　　“不要，我不要你的身体，只要你还好好的……”我抽泣着，慌乱地不停摇头。

　　皓灵虚弱地张开眼，气息微弱到几乎不能察觉，“姐姐，珍重……”皓灵的身体发出青白耀眼的光芒，它全身灵力化作一股巨大漩涡，拉扯着我的灵体。

　　“不要，皓灵，你住手啊——”我唯一的朋友，难道就会就这样消失，想想都是让我无法忍受的痛楚和孤寂……

　　但灵识依旧无法抗拒的陷入混沌的黑幕之中。

　　黑暗中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引导著我的的方向，灵识随着皓灵残留的灵力，开始缓慢地旋转。一团青光静静地包裹着我，纠缠着慢慢与我融合在一起，那道青色光便是皓灵。我此刻无疑是处在一种如梦似幻状态，完全没有任何声息。

　　渐渐地意识也变得朦胧，也不知是黑暗变得更深沉了，还是因为满地堆积的白雪的缘故，竟然感触到水汽般的清凉湿润。皓灵小小的身躯舒展开来，在虚空中飘舞。肉眼所无法逼视的白色光芒，向是爆炸开般，瞬间包裹在皮毛的表层，而后开始出现缝隙。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灵气，由虚空中产生，从缝隙间侵入，直接接触肌肤。

　　我无法忍受，而发出带有痛楚意味的轻吟。被逼迫伸展开的身躯，在抵抗痛苦的本能之下尝试缩拢，却又被某种无形不可抗拒的力量限制着，无法如愿。柔滑的皮毛变得更加柔软，飞腾着自皮肤上脱落。

　　我痛苦地抽搐，象是幼鸟自卵中孵化后，第一次失去卵壳的保护那样的无助，完全无法适应全身这样暴露在冬末的寒气中。皮毛剥落後的皮肤上有着无数的细小伤口，而最大的那一个伤口是位于腹部的箭伤。疼痛麻痒的感觉遍及整个新的身躯，搅动著数百年来汲取日月精华所积聚的生命灵气。体内涌动的灵气百十倍地加速著再生系统运作，每一个伤口都渗出清亮透明的□□，风干又形成一层透明的薄膜，在空气的侵蚀下软化，蜷缩着脱落了。

　　不断重复着那如抽骨拔筋般的疼痛，虽只是短短一瞬，却似乎过了千百个轮回。

　　“好痛——”无意识中发出两个干涩的音节，我感觉到了喉咙间生涩地鼓动！相隔五百年。我又发出了声音？

　　跪坐于雪地上，惊讶地看着那双如玉石雕琢般细腻滑润的手，十指尖镶嵌着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指甲。修长而纤细的腰身，雪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肌肤。伸手抚摸脸，柔软的薄唇，挺直而小巧的鼻子，完全是人的形状。

　　原先的毛皮褪到了一边。唯一留下幼狐痕迹的，只有几乎赶得上蜕变后身体长度的头发，还是那样灿烂的银白色。

　　“皓灵——”我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山野，却唤不回那个孩子。我用着它的身体，为它流下眼泪……

　　我的悲鸣引来了那群可恨的屠夫。

　　“那边有人——”他们越来越靠近我所在的位置。树干的罅隙之间，隐约能看到那个曾经令我迷恋的身影。是他，就是他……他害得皓灵魂飞魄散，可我却无法去怨恨他。

　　这就是劫数，这就是命运！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刚才的蜕变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灵气，我所造成的暴风雪快要过去了，这里根本无法遮掩我的身形，他们就会撞到我这副赤身裸体的样子。

　　看地上蜕落下的毛皮，我灵光一闪，用灵力将它变成一件长衫，附于身上。掏空了最后的灵力，我身体不支，扑倒在柔软的雪地里。不一会，果然听到那沉稳的脚步踩得积雪‘沙沙——’作响。

　　“这山野之地，怎么会有个小姑娘？”

　　“主上，小心有诈——”

　　一双手扶起我，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到我皮肤上。我一头昏迷在了那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