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你好，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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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站起来微微活动僵硬的右腿，心中难免自嘲，曾经是橄榄球四分卫，现在坐得久了，身体都抗议。
转而又想，能活下来，已是上主恩赐。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这只是他复学的第一天。
并不在考试期，入夜十一点，通宵图书馆即使灯火通明，只剩下寥寥两人。
彼得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要赶，纯粹是拖延回家。
事故以后，被迫搬回家中，母亲呵护备至，他不是不懂感恩，只是，有点窒息。
除他另外的女孩，倒是专心致志。静极了，听得到键盘在她指间劈劈啪啪地响。偶尔停下喝一口咖啡。
像是察觉到彼得的注视，女孩抬起头，迟疑了一下，站起向彼得走来。
不是不漂亮的。那种典型的东欧姑娘，雪肌金发，身段修长姣好，在彼得接近两米的身高面前，也毫不尴尬，笑起来有一个酒窝。
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笑得特别亲切。
女孩开口说道：“你好，陌生人。”
轻轻一声问候，惹得彼得心慌，中学时代的某个身影恍若闪过眼前，也许是个受欢迎的啦啦队长，也许是个戴眼镜的全优学生，也许是个被排挤的超重肥妹也说不定；彼得记不清，但几乎忘不了，久违了，心动的声音。
然而，她只是个陌生人。
彼得礼貌地答道： “你好。”
“你在干什么？”女孩凑到屏幕前张望，“哦，随机的视频浏览。”
“只是打发时间。”
“视频加脸书，打发时间的最佳伴侣。”
“我已经很久没用脸书，忘记了帐户密码。”
“这样也能忘？”
“我很健忘。”彼得转移话题，“这么晚不回家，你在赶作业吗？”
“并不是，我在琢磨一个理由，写一份作业延期的申请。”
“这可不好办。没有学术惩罚的获准，在昆州大学鲜少发生。是什么作业？不如试试做最后努力。”
“两万字的经济课题研究。明天下午四点截稿。”
“目前写了多少？”
女孩抿一抿嘴，下唇落下两痕浅青：“758字。”
彼得倒吸一口冷气：“好吧，你的确应该申请延期。”
女孩不说话，头埋得很低，像是打破了花瓶在认错的小学生，半晌才说：“如果现在有空，能请你帮忙吗？”
“关于什么？”
“我需要使这半年的无心向学符合逻辑，拿到延期的机会。”
“或许可请医生出具证明？”
女孩笑：“可惜我向来是健康宝宝。”
“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女孩又笑，这一笑却显出苍凉与无奈：“请你帮我出谋划策，我需要一段讲得通的爱情故事，有一个足够伤感的结局。”
原来是指望以感情戏打同情牌的那一型，彼得忽然对女孩生了些恶感，不耐烦地说：“我可不擅长编造故事。”
“我也不擅长。”女孩并不因彼得溢于言表的烦躁而懊恼，道，“不如我们来玩角色扮演？带入人物逻辑来轮流讲这个故事，这样也许会比较合理。”
彼得想推托没有时间，看看视频网上自己刚刚浏览的雷帝嘎嘎滑稽模仿，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比方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我可没这个福分……”彼得嘟囔道。
“做得不错，我的用词欠妥，”仿佛完全没有感知到彼得语气中的讽刺，女孩居然称赞，“应该是前男友。那么现在，你需要一个名字，‘彼得’怎么样？”
“你认识我？”彼得一愣。
“不，猜对了吗？完全是瞎猜，谁不认识几个彼得？”女孩接着说，“我的名字是洁德。”
“好名字。”
“谢谢。我会向家父转达你的称赞。”女孩调皮地眨眨眼睛，“有了人物之后，我们需要一点点背景。你高中是在哪里读的？”
“圣路易斯。”
“好，那么，我们就是在圣路易斯认识。”
“所以，我们是彼此的高中甜心？”
“不，你暗恋我，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我们正式在一起，是在升入昆州大学后。”
“哈，多方便。”
“谁叫这是我在编的部分，我说怎样就怎样。”
“好吧，”不得不承认，彼得的兴趣，居然被钓了起来，“那么，我为什么会暗恋你？”
“这个不重要，”女孩沉吟一会儿，还是说道，“我并不很清楚，但是，我想，也许是因为一次比赛上，你失误失分，被教练臭骂，我为你报仇，抢了鼓乐队的长号，故意在他耳边吹了一声，几乎把他震聋。”
“这是个不错的桥段。”
女孩补充道：“对了，我是拉拉队员，你是橄榄球四分卫。”
彼得惊得坐下：“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是个完全陌生人，不要疑神疑鬼，”女孩不在意地拍拍彼得的肩膀， “这只是一种非常经典的身份设置。我们是相配的。”
彼得强行压下疑心：“既然这么相配，后来为什么又分开？”
“你觉得呢？”
“最普遍的原因，不外是由于，我不知好歹，花心出轨；而你伤心欲绝，忍痛分手。作为最无辜的受害者，保证你博取院系老师的同情。”
“这个故事，恐怕已经被用滥，我说开头，老师知结尾。不，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况且，”女孩会心一笑，“彼得是个好人。”
“多谢称赞。”
“别得意，我是说故事中的彼得。”
“好吧。那么，好人彼得与你又是因为什么分开？”
“也许是因为家人反对。”
“哈，罗密欧与朱丽叶。”
“你母亲不喜欢我。”
“既然我们相配，我妈妈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来自单亲家庭，性格破碎，你母亲不相信我能给你长久幸福；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喜欢波兰人，私下里，她叫我‘波兰鬼’。”
彼得微微皱眉，这样的描述，现实生活中，以他妈妈的为人，不是做不出的。他好像越来越入戏，替洁德不忿：“难道，我就因为这样瞎的理由，与你分开？”
洁德摇头：“没有。”
“我想过放弃，但你告诉我，如果没有这份反对，也许你还不能确定，想要与我一辈子在一起。我们决定结婚。”
“要结婚的话，是要私奔吗？”彼得瞥一瞥嘴 。他是传统观念强烈的丹麦裔第二代移民，中产阶级出身的敦厚小伙子，重视家庭，信仰虔诚。不被祝福的婚姻，在他看来有些难以接受。
洁德点头默认：“我们毕竟年轻。”
“那么，逃去哪里呢？”感觉到自己陷入这个角色太深，彼得努力忽视自己对于故事的看法。
“新西兰。”
“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选择。”
“一个名叫克里斯彻齐（Christchurch）的小城。”
“为什么是那里？”
“为了弥补不能举行教堂婚礼的遗憾。”洁德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你是虔诚的基督徒。”
“哈哈，这个安排倒是别出心裁。”彼得迫不及待地追问，“后来呢？这样的故事走向怎么会有一个伤感的结局？”
“事故。”洁德漂亮的灰蓝色眼睛，有片刻波光粼粼，她别开头，“对不起，隐形眼镜戴太久。”停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们到克里斯彻齐的时间，是在今年二月。”
彼得心下猛得一凉，对于二月发生在克城的那场地震，不是没听说过的，“所以这是一个关于死别的故事……”
“不，我们是幸存者。事实上，难以置信的，我几乎毫发无损。”
“呵，奇迹。多谢上主。”
“不，要多谢你。地震发生的时候，是你护在我身上。”
“那么……”
“坍塌的廊柱砸在你身上，不仅压断了你的右腿，更使你陷入深度昏迷。”
右侧的膝盖隐隐作痛：“所以，是你离开了彼得？这个倒霉蛋。”
彼得不敢再代入相同姓名的倒霉蛋，因为心中更有共鸣，兔死狐悲。今年年初，他本人亦经历一场祸事。当他拼了命终于冲破那一层又一层的黑幕，焦急地睁开眼睛，期待看到某一个身影。他不确定是在找谁，但几乎不能更加确定，他在寻找一个弥足珍贵的人。
他没有找到。
后来，妈妈告诉他，他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这一场灾祸，不仅使他失去部分记忆，半条右腿，更使他狠心的女友绝尘而去。
仿佛一记当头闷棍，彼得几乎再度昏厥。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能说恨，不是丝毫不怨的，但更多的，是不肯相信，夹杂着万箭穿心的痛。
彼得暗暗握住了拳头，默数到十，平息愤懑。
还是应当感恩，丢掉半条腿，至少拣回一条命；还是应该感恩，丢了那个人，至少关于她的印象，也已淡入烟尘。
“不，我宁愿失去整个世界也不愿错过……”洁德偷偷瞄了一眼彼得的表情，“你……”
“你昏迷了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去陪你，不管你的母亲怎么驱赶。”
“然后，有一天，一定是上主的恩典，你居然醒了过来。”洁德低垂着眼帘，“我多么想念你甜美的笑，想念你吻我的嘴唇，想念你总是对我那么好，想念你说的每一句话全都对，想念在你棕色的眼眸中映出我的倒影。”
“我多么希望，当你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然后，我会装作若无其事，轻轻说一句，你好，好久不见。”
“可是，”故事发展到动情处，洁德的嗓音有些哽咽，“可是，那天下午我不在。”
“等到我赶到，你的母亲不肯让我见你。”
彼得冷哼一声：“她不让你见，你就不见；可想而知，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或许，你觉得，残缺不全的我，已经不够好？”
洁德抬起头，凛冽的悲伤使她原本的蓝色瞳仁更蓝：“不。永不。”
“可是，你已经忘了我……”
彼得五内如焚，说不出半个字。
“好，故事到此编完了，”洁德忽然舒一口气，笑，有些艰涩，“谢谢你的配合，陌生人。”
“不用挂心，”彼得强迫自己跳出剧情回答，却发现，一如半个世纪未曾开口，声音变得嘶哑无比，“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祝你明天好运。”
洁德走向自己的位置：“我想，我大概不会申请延期。下学期再重修。”
“为什么？”彼得诧异地问。
“有时候，强求不得；重新来过，未尝不好。”
“那么，彼得与你，会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这只是个故事。”
“这是个太过叫人牵挂的故事，你至少欠我一个回答。”
洁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我不该再去打扰他。他一直是一个顾家的人，当初我们在一起，虽然他都不肯说，我不是看不出，被迫同家庭决裂，他是多么挣扎。而现在，他与他的母亲已经言归于好。他看起来，过得很好。”她微微抬头，触到彼得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并且，他已经忘了我……”
“那么，你呢又怎么想？”
“我？那并不重要。”
“我是说，你能确保管住自己，不去找他？”
“也许管不住。”洁德背起背包，朝彼得摆手当作再见，“也许某一日，我还是忍不住，走过去向他打声招呼，尽管全身的细胞都在阻止我，就是忍不住走过去，对他轻轻说一句，你好，陌生人。”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你好，陌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