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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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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为止
1.
推开镂空的楠木门的刹那,浓厚的药香气扑面而来。
只听见房中那人咳嗽得撕心裂肺,推门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中。还好,他还没死。
一路从江南纵马狂飙而来,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三天三夜水米未尽,此时全身的骨头都叫嚣着疼痛。他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一尘不染的锦袍,轻轻叹息。
他,虞怀谨,令人闻风丧胆的毒医,十八年前曾经发誓再不给任何一个皇族治病的天下第一圣手,终于在今天,在九千岁门外,破戒了。
连翘一路小跑地冲出来:“师父,你可算来啦!你再不来,太后就要诛我九族了……”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太后就在床边坐着,吓得小东西瞪大眼睛捂住嘴。
他扯起一个冷笑。
他这傻徒弟是个孤儿。除了他这个天下闻名的师父,哪里还有什么九族?
分明就是逼他给九千岁治病么。
他抬起头,走到床幔边。太后看着床上那人,哭得像个泪人。
“草民虞怀谨见过太后。”他冷淡地行了个礼,桀骜不驯的样子一如当年。
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太后并不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擦干眼泪恨恨道:“虞……神医,皇儿的命就交给你了……治好了,哀家赐你黄金万两,治不好,哀家让你们整个神农谷陪葬!”
他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微笑,低头道:“是。”
恍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对床上那人说,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如果真的治不好,是不是也算应了当年哪句无心的誓言呢?
2.
诊脉,施针,开药,放血。
床上那人满面黑气散去,纤长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了黑琉璃似的眼睛。
十八年过去了,那人仍然是少年时迷得他神魂颠倒的模样,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沧桑。他甚至不敢看那人一眼,只怕泄漏了眼中的迷茫。
那人沙哑着嗓子,轻声道:“怀谨。”
他低眉顺眼地站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句:“草民虞怀谨见过九千岁。”
九千岁强撑着从床上坐起,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失望。片刻后,他又明白了什么似的苦笑道:“虞神医不必如此多礼。”
他想,那人明白他的意思。
至此,不再有当年纵马江湖的段行舟,只有尊贵无匹的九千岁。不再有白衣笑靥的虞怀谨,徒留名满江湖的虞神医。
当年种种,随风而去。
他已不恨。
3.
相顾无言,九千岁笑笑,先行打破寂静。
“怀……虞神医能为本王破戒,本王不胜感激……”
他也笑。“九千岁有所不知,想来九千岁也知道,这几年草民招惹了个小祸害,人称毒手小谢。此人为了与草民比试毒术,常在无辜之人身上下毒,逼草民去解。”顿了顿,他又道,“不管是谁,因草民中了小谢的毒,草民都不会置之不理的。”
虞怀谨低头,脸颊微红:“小谢只是调皮,望九千岁看在草民已解毒的份儿上,不要追究他了……如果小谢被斩首弃市,草民定当追随而去。”
九千岁一怔。
感到九千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虞怀谨仍是低头,只是整个脖子都开始发僵。
九千岁猛地咳嗽了一阵,怀谨也不曾上前帮他顺气,只是坐在床边恭敬地低着头。
良久,九千岁微微颤抖地说了一句:“罢了,既然是虞神医的心上人,本王不追究就是了。”
4.
刚才悬丝诊脉之时,他已经发现,九千岁身体竟是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毒倒是并无大碍,五脏六腑都大有损耗,不像个正值壮年的男子,反倒像耄耋之年的老人。此症,显然是忧心过重,积劳成疾,日夜抑郁所致。
就算小谢不给他下毒,只怕他也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怀谨心中一惊,连翘曾经写信给他,说九千岁的身体大不如前。只是,他不曾想到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心下不禁责怪自己那个笨徒弟,把他送到九千岁身边当太医是干什么吃的?竟然会让那人病到这种程度。
若不是小谢阴差阳错地把毒下到九千岁身上,逼得他来见故人,只怕来年草长莺飞日,就是天人永隔时。
犹豫良久,他终于提笔写下一张补气血的方子。医毒相同,他虞怀谨既然能送人见阎王,就有把人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能耐。
他终究还是看不得那个人就这样去了。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此生不相见,但他还是难以忍受没有他的世界。
方子交给连翘,他对床上那人道:“九千岁气血过虚,服了草民的方子,仔细调养,三个月也就痊愈了。”
九千岁笑着握住他的手,笑:“不如虞神医这三个月就住在府中,也好随时给本王医病?”
怀谨不着痕迹地将手从那人的手中抽出,低声笑:“九千岁说笑了。草民是什么身份,怎么敢给您医病?太医连翘,是草民的徒儿,由他给王爷看病也是一样的。”想了想,怀谨狠狠心,加了一句重话,“若是草民住在王府里,只怕小谢又要到处惹事生非。家人胡闹,不由得草民不管。”
九千岁点头,“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强留神医了。只是,有一件旧物想要赠与神医。”说着,掀起床幔,露出一副一直挂在墙上的画。
怀谨望去,脑中轰然作响。
5.
画中人是他和他。
十八年前的他和他。
十八年前,他初入江湖,在烟雨蒙蒙的长桥上,邂逅让他一见倾心的段行舟。
那时的段行舟,锦衣怒马,面如冠玉,好似谪仙一般气质出尘。
那时的虞怀谨,一个刚出神农谷的小笨蛋,除了一手精妙绝伦的毒术,一无所有。
虞怀谨费尽心思,明着尾随暗着偶遇,辗转一年,终于把这个神仙似的男人追到了手。
后来,他磨着段行舟画了幅两个人相拥的水墨,然后大言不惭地在画上题上一首狗屁不通的诗:
妙手织情网
捕得谪仙人
相携至白首
天涯一双人
那副画,虞怀谨一直宝贝地收着。
直到他们反目成仇的那一日,他在天牢里,双腿尽断,苟延残喘,问牢头要了火石,亲手将其烧成灰烬。
不想,在十八年后,竟然还能见到第二幅。
画还是当年的段行舟的画,只是旁边的诗却换成了九千岁的手笔。
虞怀谨接过画,笑得云淡风轻。“相携至白首,天涯一双人。草民当年的蠢话,九千岁竟然记得。”
九千岁只是沉默。
虞怀谨起身,一步步向门口走去。出门前,忽然回身道:“既然画已经赐给草民了,草民怎么处置都可以吗?”
九千岁点点头。
于是,虞怀谨头也不回地走出门,一边走,一边将手中的画撕了个粉碎。
纷纷扬扬的画纸随风飘飞,宛如漫天乱红飞舞。
身后,九千岁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可他,最终没有回头。
6.
三天后,小谢气势汹汹地找上门:“虞怀谨,你干什么坏老子名声?!满京城都在传老子是断袖啊!青楼的姑娘见了老子都把老子轰出来不做老子生意啊!虞!怀!谨!你到底有没有听老子说话!!”
那时,怀谨正不紧不慢地画一幅墨竹,见这祸害咆哮得脸红脖子粗,反倒笑得开心。“怀谨早就告诉谢兄不要随便下毒害人……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小谢气哼哼地翻白眼:“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我看是老子下毒害了你老相好你报复老子吧?”
怀谨眼中利光一闪:“谢兄,你说什么?”
小谢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随即大怒:“你别威胁老子!老子不怕你威胁!一说到段行舟你就阴阳怪气的,老子受够你了!你们两个真是够了,闹别扭都能闹十八年……现在人家堂堂九千岁都向你低头了你还想怎样啊!”
怀谨握紧拳头,轻轻闭眼,小声却很坚定地道:“我不会原谅他的。”
7.
跟段行舟浪迹天涯的日子里,虞怀谨所有的激情都燃烧了起来。就在那段时光里,他完成了他身为毒医的巅峰之作。
那是一种慢性剧毒,除了他本人的血,无药可解。
他将那种剧毒命名为:天涯一双人。
他抢了段行舟的画,把剧毒送给段行舟作为定情信物。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段少侠就是拥兵自重企图谋反的九千岁。
后来,段行舟突然失踪了。
心急如焚的虞怀谨几乎要将整个中原翻过来,也没有找到段行舟的踪迹。
似乎,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段行舟这样一个人。
正在虞怀谨焦头烂额之际,京城贴出皇榜,皇榜称皇上病重,能治好皇上的人,封侯拜官,赐金银无数。
怀谨当时只是想,如果我能治好皇上,我不要金银,不要做官,我只要皇上帮我找段行舟,好不好?
凭着对自己医术的自信,怀谨揭下皇榜。
或许,他揭下的不是皇榜,而是段行舟的伪装。
8.
自从怀谨揭下皇榜的那一刻,大大小小的暗杀就没有断过。如果不是有宫中派出来接他的锦衣卫护着,他恐怕连京城都进不去。
奇怪的是,那些蒙面黑衣人只求劫人,并不杀人。因为不敢伤到怀谨,打起来倒是束手束脚,反倒不及锦衣卫。
就这样,一路有惊无险地进京。怀谨只觉得越来越疑惑。
锦衣卫们告诉他,揭皇榜的人多了,名满天下的神医都有,可除了怀谨,没有一个人遭遇暗算的。怀谨那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知道他本事的寥寥无几,谁能这样关注他呢?
这样的疑惑,一直到进了皇宫,这个惊天的谜团才掀起冰山一角……
为皇上诊脉之后,怀谨才猛然发觉,皇上并没有病,他只是中毒了。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皇上中的毒,竟然是——天涯一双人。
看着皇上那张与段行舟酷似的脸,怀谨只觉得五雷轰顶。
他忽然想起,当今的九千岁,名周,字行缎。
9.
浑浑噩噩中,怀谨开了方子,药引正是自己三滴血。
因这药引前所未有的古怪,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问:陛下所染,是何病症?
怀谨闭着眼,心中一片冰冷,他听见自己说:不是病,是毒。
太医又问:是何毒?
怀谨道:天涯一双人。
太医们窃窃私语了半天,终于,那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又问:虞神医,老朽才疏学浅,从未听过此毒。不知是何人所创?
怀谨眼中酸涩:是我。
一片哗然。
垂帘幕后的太后站起身,雍容华贵的脸上满是震怒。她脸色凝重,厉声问:此毒为何会下到陛下的饭菜里?
怀谨淡然道:怀谨不知。
太后又狠声问:此毒是何人所下?
怀谨垂下眼:怀谨不知。
太后挤出一个阴狠的冷笑:来人啊,将这妖医拿下!
10.
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只有老鼠和臭虫与怀谨为伴。
严刑拷打之下,怀谨身上几乎连一块好皮都没有了。两条腿都被打断。
不管什么人,问怀谨什么,怀谨只有一句:怀谨不知。
段行舟背叛了他。或许,这连背叛都算不上。
段行舟根本不曾爱过他,只不过需要他手中的毒药罢了。
那段灰暗的岁月,怀谨再也不愿回忆。他只记得自己当年在天牢里,只凭着一口硬起活着。
他还天真的想,也许,这只是误会?也许,段行舟会来看看他?
而他,等来的只是九千岁的一句: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还审什么?斩了算了。
万念俱灰。
11.
点点滴滴,现在想来,怀谨依旧觉得心如刀割。
要不是那时皇上大发慈悲,赦免了他;要不是那时小谢将在雪地里冻僵的他带回家,恐怕,世上已经没有怀谨这个人了。
小谢医好了他的双腿,陪他度过了漫长的冬天。
后来,他成了名满天下的毒医虞怀谨。
后来,他收了个孤儿连翘做徒弟。
再后来,他发誓此生不给任何皇族治病。
流年匆匆过,他老了。
偶尔做梦的时候,他还会梦见年轻时,他与那人纵马江湖的岁月,醒来时,只觉得自己的心中有一块已经永远地碎掉了。
小谢道:“怀谨,你要知道,毒药做来,就是要用的。除了你,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把制毒当成艺术创作?既然你已经把天涯一双人送给了段行舟,那他怎么用就是他的自由……你又何苦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较劲呢?”
怀谨不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究竟恨段行舟什么?
恨他隐瞒身份?
恨他用自己送他的定情信物去害人?
恨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
还是,恨他即便如此绝情地对待自己,自己仍然无法忘记他?
12.
再后来。
草长莺飞。
怀谨一个人住在神农谷,与世隔绝。
过了冬,小谢和连翘居然一起回到了神农谷。
怀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瞪着连翘:“谁让你回来的?”
连翘天真地说:“师父,您不是让我跟着九千岁吗?现在九千岁已经死了,我当然要回神农谷啦!”
“死了?”怀谨猛地抬起头,“怎么可能?我开的方子,他怎么可能……”
小谢凉凉地接了一句:“虞神医,哀大莫过于心死,你都将他的心撕碎了,他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连翘接着说:“是呀,师父,那个人不是你的仇人吗,正好他死了,解了师父你的心结……他就算不死,皇上也不会放过他。九千岁当年谋害皇上的事情,早就败露啦,这几年几乎都被皇上软禁了呢。他当年劝皇上杀你的生活,皇上就知道他是要杀人灭口呢。要不是引出了真凶,皇上也不会大赦师父你呀……”
连翘的声音越飘越远。
怀谨想起那人的笑脸,忽然明白了。
他是故意的。
段行舟何等精明……露出马脚这种事,除非他是故意的,不然怎么会让人抓住把柄?!
一句:“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人还审什么?斩了算了。”竟然是用他十八年自由,换来他的性命!
小谢斜眼看着他:“大仇得报,虞怀谨,你可满意了?”
怀谨问:“他走的时候,痛苦么?”
连翘嗤之以鼻:“那个老色鬼,在你走了之后就成天泡在秦楼楚馆里,夜夜笙歌,白费了师父救他的方子!他还给那些歌姬写了好多词呢,有一首街头巷尾都在唱……”
连翘清了清嗓子,唱道:
“昔人入旧梦
惊起黯伤神
一杯残酒两行泪
独酌断肠人
回首流年误
情网已作尘
千城乱红万城雨
不见一双人……”
连翘声音清亮,唱来,娓娓动人。
怀谨抬头,低声道:“怎么忽然不唱了?”
连翘说:“没什么,只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师父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