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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二章全 ...

  •   第十二章

      下了两周的雨,墙缝里渗了不少水,颜色都是变了的,最后连墙根都泡在了水里。风似乎又大起来。

      见柳晨曦独自一人从楼牌那儿走出来,周景立刻啐掉了刁在嘴里的烟。“柳老板,你大哥出来了!”

      柳彦杰让罗烈打伞去接柳晨曦。柳晨曦坐回柳家的车后,柳彦杰仔细看了看他。他的衣服很清爽,并没什么水渍。

      一回到上海,堂里、场子、家里都没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原先要走的货出了问题,场子里最近总有人闹事,最糟的莫过柳晨曦进了七十六号。这让柳彦杰一时急躁地有些发闷。他立刻叫了周景,又找了上海滩上几位租界的华董,联系上七十六号里的人,车子直驰极司非尔路。

      柳彦杰想,自己这次离开上海的时间是有些久了。事情都不按计划地走。

      “我听说,李先生这次要你去给人看病?”柳彦杰问。柳晨曦一回到车上,就轻轻地靠在他身上。柳彦杰喜欢被他这么靠着。

      车子朝租界方向驶去。

      “嗯。是个日……”柳晨曦没有说完,就被柳彦杰捂住了嘴。柳彦杰向他做出禁声的手势。一旁的周景抬了抬眉毛,警惕地注视着车外。

      被放开的柳晨曦了然地点头,继而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不知道他是。”

      “你现在也不知道是!”柳彦杰恶狠狠地说。

      路灯在车窗外一晃一晃,打在柳晨曦脸上,一阵黄一阵黑。柳彦杰想把柳晨曦拉得更近些,碍于坐在一边的周景,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这些日子柳晨曦有些憔悴,他不由想。

      “里面的人有没有找你麻烦?”柳彦杰问道。

      “没有。”柳晨曦闭着眼睛说。

      柳彦杰隐隐感到柳晨曦和平时不一样。当他以为柳晨曦要睡着时,却听他问:“彦杰,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汉奸?”

      “不是!”柳彦杰不快地说,“要是,也轮不到你!”

      车子回到红屋的时候,红屋的灯都亮着,所有的人都没敢睡。朱丽是第一个跑出来的,跑得有点急。跟在她后面打伞的吴妈,没跟上二太太步子,什么雨也没有挡住。朱丽披着紫红色披风,手却是冰冷的。她拉着柳彦杰与柳晨曦一同进了屋,又吩咐厨房准备晚饭。美娟看见大少爷回来,默默躲在墙角擦眼泪。被二太太骂了声晦气,美娟退到帘子后面,替两位少爷烧热水。

      柳晨曦先去二楼给父亲报平安,柳彦杰和周景则留在底下吃晚上的晚饭。过了租界门禁,周景今夜要在柳家客房留宿。甬道里,又传来朱丽的声音:“死丫头就知道哭,你爹那腰就是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哭断的。”

      这天晚上,柳晨曦上了楼后没有再下来。柳彦杰给他带了晚饭上去。

      屋里很暗,象牙色罩子里的光没有气力地撑在床头。“那个社会版报的编辑蔡恒,死了。我看到他被乱枪射死。”柳晨曦平躺在床上,望着床柱上的银勾。

      柳彦杰在他身边坐下。“你怎么知道是蔡恒?”

      “在DD’s见过。是他告诉我,你开赌场的事。”

      “蔡横拿了日本人的钱,在租界外当日本人的走狗,做吹捧鬼子的文章。在租界里,又印一堆谩骂日本人的报纸。别人不敢写的,他都敢写。日本人不是好骗的。他这样的,迟早要死。”柳彦杰说。

      “我们能一起活着真好。”柳晨曦说得很轻,他将柳彦杰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

      柳彦杰看出柳晨曦想要自己留在他身边。

      “别想那么多。吃完东西早点睡觉。”柳彦杰把晚饭递给他。

      这夜柳晨曦睡得很不安稳,柳彦杰几次被他翻来覆去地惊醒。他轻轻拥住他,两人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回到房间后,柳彦杰发现屋里的摆设和他离开上海时不同,有人动了床头的双峰骆驼俑。他是个很严谨的人,素来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特别是这些古董。

      柳彦杰叫来刘福问话。刘福说,除了天天来打扫的美娟,只有大少爷和二太太进过这间房。

      早春的第一场雨季过后,太阳终于露了脸,斜斜地照在屋顶上。

      柳彦杰先到堂里看了货,这批次的颜料光色比之前的好。这货想是能走得好的。陈老板要的货,柳彦杰准备这几日就差人送过去。父亲的意思是,这次陈老板的货让柳晨曦管着,能攀得更亲近些。柳彦杰是不会让柳晨曦跑去和别人亲近的。

      中午的时候,他去沪西的场子走了一圈。这地方只有晚上热闹,白天有点冷清。柳彦杰一进去就看见五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在打扫大厅。见到老板来,他们都礼貌地打了招呼。柳彦杰将看场的人都叫了出来,嘱咐了他们些事。他的态度是严厉的,话也是尖刻的。柳彦杰向来不能容忍有人在他头上闹事。当他离开场子时,无线电里叽里呱啦地重放着早上的新闻。里面说到了社会版报的编辑蔡横。日本人将他的头颅挂在了法租界一盏路灯的柱子上。

      当柳彦杰赶到海格路上的丁香花园,已经是红日西落。柳彦杰到丁香花园,主要是为了见白三爷。这地方是白三爷约的,听说最近三爷与里面的一个女明星走得很近。

      丁香花园并不是一座花园,它只是一栋房子。由于园子很大,很多戏就是在这丁香花园里拍的,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是年前那部《木兰从军》。想到《木兰从军》,柳彦杰又想到柳晨曦。这几天柳晨曦被父亲禁足在租界内,想来他是憋着气。“柳晨曦不会老老实实呆在租界,”柳彦杰想,“他有那种知识分子的激进,是死也不愿甘于安分的。”

      柳彦杰走出车门时,落日的余辉照在他身上。

      白三爷包了个雅室。他默默地坐在藤椅中。屋内是淡淡的老烟味道。白三爷就像条蜿蜒绵长的河流,在繁华的租界里,不快不慢地静静流淌。“他摆出了等待的姿态,却从来不曾懂得等待。”这个念头在柳彦杰脑子里一晃而过。

      “今天周景没有与你在一起?”柳彦杰在白三爷对面坐下。

      “他很忙。他家里替他又订了一门亲,白天在局里做事,晚上去找那个姑娘。”白三爷叫人倒了两杯茶。他说周景接了案子。沪西有个瞎子死了,尸体只有猴子大小。他又说,这次周景家替他找了一个远方表亲,是个漂亮的黄花闺女,最近周景一直在吹嘘那姑娘有多好。“走货的通行证我都替你办好了,该打招呼的地方我也帮你招呼过。最近查得很严。有些事情你自己注意些。”

      “我知道。多谢三爷。”柳彦杰收下通行证。

      “南京方面最近动作很大。看样子是要正式成立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白三爷抿了口茶,这茶的味道不是太好。

      柳彦杰的脸有些阴沉。如今南京完全就在日本人手里,成立个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也不晓得做给谁看。真应那句,做了婊子,还立牌坊。果然,是人都想要个体面。

      “这些人要做,恐怕也就是这几天里的事情了。”白三爷说。

      “目前上海租界以外的地方都很不太平。每天都在打仗。”柳彦杰时常在外跑看得多。

      “这里,恐怕也撑不了太久。”白三爷回到。

      房间的墙壁上还贴着木兰从军的宣传画,柳彦杰注意到三爷也在看那剧照。

      “这电影倒是挺能激励老百姓抗战的。它上映那阵子,我去看了。周景还会唱里面那首‘太阳一出满天下’,唱得我耳朵都要生茧子了。”白三爷笑了,笑得温柔。

      “我大哥前阵子也去看了。”柳彦杰脸色柔和不少。

      “你陪他去看的?”

      “他和毛纺厂陈老板的女儿一起看的。”

      “这片子挺好。上映那时,天天满座。不过,我听说年前送到重庆放映时,却被焚了。”白三爷虽说得漫不经心,语气里还是漏出丝遗憾。现在上海局势微妙,写本子的人不敢明着反日,借着一部这样的片子鼓舞民众,却还是被焚了。

      “说是重庆那边,有人把‘太阳一出满天下’意会成‘膏药旗插遍天下’,又有人在放映时冲上台,放言讲这片子是日本人出的钱、捧得是日本人。‘打到汉奸’的口号一喊,那些年轻人是很容易被策动的,当街就烧了。” 柳彦杰记得那首歌前几句是,太阳一出满天下,快把功夫练好它,强盗贼来都不怕,一齐送他们回老家。这片子拍得不错,其实,他看也是过的。

      “周景前几日还在吵着说那些人是胡闹,根本不懂什么是汉奸,什么是爱国。”白三爷说周景的时候嘴角总是挂着笑的。

      天就要黑了。柳彦杰与白三爷草草地在雅室吃了顿晚饭。柳彦杰掏出新买的银质怀表,指针正指着六点。

      回家时,客厅里亮着灯,朱丽和几位太太正搓着麻将。朱丽今夜的手气不错,连赢了几圈。柳彦杰向她们打招呼时,她正要碰牌。匆匆回了儿子几句,朱丽又把眼神转到了手里的万字上。柳彦杰看她们搓了会儿麻将,见吴妈站在不远处,找她问了柳晨曦的事。吴妈告诉他,大少爷一下午都在外面,现在正在房间休息。

      柳彦杰上楼轻轻推开了柳晨曦的房门。柳晨曦半倚在床上,还穿着外出的衬衫与西裤。床下安静地躺着一只驼色拖鞋,另一只则危险地勾在垂在床沿的脚上,摇摇欲坠。他闭着眼睛,想是睡着了,身上斜搭着的那条暗红色毛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柳彦杰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

      这花梨圈椅是前几日柳晨曦找人搬进房里的。柳彦杰当时对柳晨曦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这种椅子大都是成对摆设。柳晨曦找人搬来的自然也是成对的圈椅。柳彦杰将这第二把圈椅看作是柳晨曦为他这个二弟准备的。屋里原先那张孤独的藤椅被柳晨曦送给了美娟。

      柳彦杰抚摸着扶手处的雕花,他很中意这对椅子。上圆下方,圆是幸福,方是致远。

      紫砂古铜砂镂香炉里点着沉香,少许青烟从镂空的龙凤呈祥花纹中幽幽散了出来,那香气是典雅入脾的。柳彦杰隔着几许朦胧望着柳晨曦。他光洁的额头处落了几缕碎发,有些挡住了平阔秀长的眉,直挺的鼻下饱满的唇此时微微开启。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这男人总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柳彦杰一直想对柳晨曦说他的唇很有味道。也许是人中较深的关系,他上唇的轮廓特别立体好看。有时他抿嘴笑起来,配上那对要双不双颇是暧昧的眼睛,温和又会变成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韵。

      柳彦杰出神地看着柳晨曦,直到那只拖鞋“啪”地掉在地上,抽动了他的神经。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柳晨曦缓缓睁开眼睛,见到坐在一旁的柳彦杰,他扯掉了身上的毛毯询问道,“吃过饭了吗?”

      “在外面吃过,才回来一会儿。”柳彦杰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捡起掉在地上的申报。申报上有与蔡恒有关的文章。柳彦杰抬眼看他时,柳晨曦走上前从他手中收了报纸。他猜柳晨曦一定看过了。他把它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快就从那天的阴影里恢复过来。”柳彦杰说。

      柳晨曦笑了笑。他翻开了柜子上的申报,蔡横人头高挂法租界的大标题文章替代了昨日通货膨胀的激论占了整个篇幅。

      “日本人在找箱子。”柳晨曦低头说。

      “你怎么知道,”柳彦杰问,“找什么箱子?”他想到白三爷说得那批从紫禁城出来的宝贝。

      “那晚向伊藤报信的日本宪兵还有蔡恒都提到了箱子,他们没说是什么箱子。”

      “你不知道也好,”柳彦杰说,“知道就不能回来了。以后你也不要向别人提。”柳彦杰嘱咐。

      柳晨曦点头,又说:“那栋房子里绝大多数的士兵都是中国人。他们射杀了蔡恒。是中国人,却不帮着中国人。沪西的、租界的,地痞、流氓抢得也是中国人。好像没有人敢对着日本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为什么?为什么上海愿意消极地接受占领?”

      “上海并不愿消极地接受占领,上海也曾抗战过,”柳彦杰靠近他说,“两次淞沪会战,国军与上海百姓都曾抗击过日本人。直到国军撤退,那些曾在八一三时积极投入的名流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迫害,在宋先生的帮助下纷纷离开了上海,上海才逐渐成为一座孤岛。日本人为了稳固在上海的政权,收买了不少人。那些沪西的上海政府还有警察局,都是亲日的南京汪系。上海失去了政治与军队的力量,也就失去了支柱。”

      “日本人能用金钱和虚假的权利控制上海的政治,”柳晨曦问,“那么他们又是拿什么控制了上海的老百姓?”

      “大米!”柳彦杰回答,“日本人封锁了货运道路。我们农村的粮食,一部分被日本人用作日军的饷粮,另一部分被输送到日本国内。我们现在吃的粮食是从印度□□运来的大米(上海歹土)。”

      柳晨曦沉默了。

      “如果日本人再控制住印度□□600吨大米的出口,上海就会变得更加无力反抗。为了粮食,我们可以放弃战斗和尊严,老百姓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柳彦杰继续说到,“目前我这边囤积的大米不会再轻易卖出去。日本人加控印度□□只是时间问题。粮食收购方面我有特殊的渠道,另外我已经请白三爷帮忙,拿到了通行证,让货能够出入上海。”

      “今天你去了哪儿?”柳晨曦问。

      “堂里,场子,还有丁香花园。”柳彦杰告诉他,自己在丁香花园见了白三爷,“今天你有没有出去?”

      “稍微在外面走动了下。”

      “去了沪西?”

      “爸不让我去,你是知道的。”柳晨曦转身来到窗前,望着柳彦杰,反手撑在冰冷的窗台上。

      “爸是拦不住你的,这我更清楚,”柳彦杰慢慢走近他,“我回来的时候,注意到你平日坐的车又移了位置。罗烈告诉我说他今天在白利南路加了油。至于你,”柳彦杰围着他走了一圈,“你看起来很累,我猜你替人动了手术,消耗了体力,所以回来后就躲在房里打瞌睡。”柳彦杰将他拢在身前,最后道,“我还猜,你跟爸说,你是陪陈家小姐逛了一天的霞飞路。”

      “你在监视我,”柳晨曦笑着说,“你在我身边放了个罗烈,还收买了吴妈。你这个狡猾的商人”

      “不,我是个很上得了场面的商人。” 柳彦杰竖起食指在柳晨曦面前摇了摇。屋里的灯光将柳晨曦的笑容染成了金黄。柳彦杰将手抵着柳晨曦的手,凑近他耳边说到:“我要和你谈笔交易。”

      “你抓了我的把柄,接着用这把柄来威胁我,最后一定会向我提出无赖的要求!”柳晨曦的脸与他的脸是靠得近的,声音也不是过于正经。

      “我是为了你,”柳彦杰将鼻尖轻轻蹭着对方的鼻尖,他的眼睛炽热地注视着柳晨曦,“别对我撒谎,你是喜欢无赖的。”

      “说,你想做什么交易?”柳晨曦问他。

      “就是你心里正在想的这个交易。”柳彦杰吻上他的嘴唇。

      柳晨曦抽出被抵住的双手,拥住身前的柳彦杰,嘴里却说:“我不同意。”

      “上了插销。放心,不会让别人知道。”柳彦杰不在意地继续亲吻他。

      柳晨曦不说话,也不推却他。

      这个家里有太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柳彦杰在柳晨曦回应前,模糊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哗哗的麻将声,不时隔着门从楼下传到耳边,打乱了柳彦杰的思绪。

      柳彦杰感觉到了他的犹豫。柳晨曦的态度总是摇摆不定。他享受自己为他带来的愉悦,又怕自己过于侵入。他总是摆出无辜的姿态,却想要自己在他能允许的范围内一步再一步地冒犯他。这个爱装高洁的男人,柳彦杰喜欢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

      柳晨曦用力地回应他,他用彼此的唇堵住彼此的口,不给柳彦杰喘息的机会。

      这个学医的男人应该比自己更清楚男人的需要。柳晨曦缓缓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吻上他的嘴唇,手渐渐向下滑去。柳晨曦轻轻地笑了。他告诉柳彦杰,他们的交易只能做到这样。

      “真是谨慎的选择。”柳彦杰说。

      这是场令人愉快的交易。柳彦杰想,如果柳晨曦更大胆些,两人间能得到更多的欢愉。

      在柳彦杰心中它并不是交易,它是个让两人偷欢的藉口。柳彦杰不喜欢偷欢这个词,却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形容他与柳晨曦之间做的事。

      两人整理了衣裤。柳彦杰叫美娟打来热水,梳洗了下。最近他挺喜欢这丫头,因为她从不多话。男人还是比较喜欢柔顺的女人。美娟为大少爷铺好床后,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柳晨曦已经完全从激情中清醒。他在一旁的柜子前整理信件。在合上报纸时,他幽幽地开口。“上海如今畸形的繁华能维持多久,早晚是要散了的。”

      在柳彦杰听来,柳晨曦今夜的话就像一个预言,不久就会灵验。但是,他不知道柳晨曦说得到底是不是上海。

      屋外,有人扣响了房门。是刘福,他传二太太的话,要二少爷下楼帮她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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