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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篇 ...

  •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这世事无常,却又偏生出许多异端。

      便如这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御猫锦鼠二人,早些年五鼠闹东京时候还分明是猫鼠不两立,一副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样子,不想这几年岁月匆匆一过,却分明已是大不相同。

      想当日,只见汴京城内顶阔顶阔的一条大道,在那两人眼里却跟个独木桥似的,俩互瞪着立在那儿僵持许久,直弄得周边市坊街巷里三姑六姨大毛小明都抱着米花奔了来,说是又有猫鼠斗的好戏看了,他两人这才恨恨哼了声,一个抬头看天,一个敛眉望地,半晌,俱是一撩衣摆,目不斜视地大踏步往前走,徒留一街失望的嘘声。

      可这两年不知怎么的,那出了名儿难对付的白玉堂白五爷倒似转了性子,却是三天两头往那开封府后院的猫窝里翻。这开封府的猫大人那脾性是有目共睹的,人人称赞的温润谦和,如此一来一去,倒也再不见那开封街头气氛紧张的猫鼠对峙了。据那家住府衙后墙左边第二家豆腐铺的王二毛子说啊,这先前路过展大哥后院的时候,还曾听见些刀剑相碰的“嗡嗡”争鸣,再往后呀,却常是劝酒弄笛之声,伴之那白五爷朗朗的笑声,和展大哥温润的嗓音,竟是好一派知己相逢千杯难醉的浮生静好。

      “怎么会和白玉堂成为好友的?”

      展昭眨眨眼睛,目光投向眼前一张被放大了的红彤彤的小脸上,半晌,嘴角荡出个笑来。

      此时正是七月,乞巧节刚过得几日,汴京的夏末秋初,天空清朗得连白云也不见几朵,只是一轮亮烈的骄阳立在头顶香樟树浓绿的枝头上,把个大地圈在暖热的怀抱里,倒有几分像是那人笑起来亮得灼人的眉眼。

      “嗯嗯嗯~”巷口赵家的小三儿那被日头晒得通红的小脸儿又重重点了点,伸手搬起屁股下的小竹凳儿,又“吱吱”作响地往前挪了几挪:“展大哥,讲讲吧讲讲吧。”说罢,见着眼前青年略显犹豫的样子,不禁又道:“要不,等您讲完了,我也把和四毛儿认识经过跟您说说?”言罢,亮着俩小虎牙挤眉弄眼地咧开个笑来。

      展昭禁不住被这小小少年狗皮膏药似的架势逗笑了。想起年前去陷空岛的时候,卢大嫂也曾跟自己坐在那大柳树下拉家常,说起那不可一世的大白耗子年少时候的有趣事儿。据说那耗子十一二岁的时候啊,也是这副样子,闲暇了便端了个小凳儿奔到马房柴屋的下人堆中,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大人们讲那许多或光怪陆离或静水深流的故事。

      “好端端一个俊小子,倒弄得跟个小老太婆似的,什么人家家里三姑六婆的事儿他都知道。”卢大嫂的笑容好似还在眼前,展昭却已被小三儿抓着衣袖摇回了神儿。
      “展大哥想什么呐?快讲故事罢。”眼看小小少年已撅起了嘴来,展昭只得再低头给两人续了消暑的凉茶,茶盏放下,落在小木桌上脆生生的一声响,展昭润了润喉,思考该如何说起。

      “要说,和那白玉堂,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展昭蹙眉想了想,再抿了一口茶。
      此刻一阵微凉的天风拂来,将那头顶绿盖间数不清的碧叶吹得沙沙作响,露出一片片摇曳的苍穹。天蓝若空。展昭没意识到自己在提到那人时宛然放软的语调。

      说什么猫鼠不两立,想那人本是自己杀气腾腾抗了刀寻来的,他好生呆在府中,却也从未想过要与这人人绕着道走的煞星锦毛鼠闹出什么争纷来。只是第一眼四目相对,在那汴京城中太白楼下,他转身接住那一颗弹在纱帽上的长生果,抬头就见临窗处翠柳依依,衬了他一袭上好的白衣,在日光下茫茫一片晃了人眼的亮。

      “呦,这不是猫大人么?失敬失敬~”他见那人笑着端起了青玉酒杯,眼梢上挑的一对桃花眼里,是三分冷淡七分戏弄,哪里有个赔礼的样子?
      换了谁也该着恼了吧。可那一刻展昭仰头站在那里,往日里行走江湖时对这白老鼠的种种听闻走马灯似的在头脑里转罢了一圈,再凝神时,却只想要笑。

      真要笑了,眼前这人就该炸了吧?
      他亦有些促狭地想着,转而生生板起张脸来,颔首抱了抱拳,淡淡地道:“白兄多礼了。”

      转身离去的时候,还能听到那人毫不掩饰的重重哼声。像个恶作剧被人无视了的,不甘心的小孩。

      便是这样相识了的。再往后的几个月里,那白玉堂盗三宝、戏御猫,一路从那皇宫闹进了开封府,又从开封府闹到了陷空岛,展昭也不免跟着他四处奔波。
      一切,似与那如今茶馆店里说书先生所讲的一般无二,息事宁人后,也渐渐演化成那汴京街头的横眉怒目,互不搭理。

      可是,真的,就是这样么。
      和传闻中的一样?和人们所见的一样?

      展昭放下手中杯盏,香樟树下,暖风未歇。远处是徐记剪刀铺的小狗阿黄汪汪叫着跑了来,蹭到展昭面前,半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扒拉住了棉布蓝衫,伸出截粉红的舌头,喉咙里“哈哈”呼着气。
      “阿黄,到一边玩去,别扰了展大哥讲故事。”小三儿摆了摆手,脸上倒是笑嘻嘻的,眉间并无半分厌弃。少年说着,要低头从地上扯草儿逗狗玩,却见身边的人顾自在手心倒了些凉茶,凑到那小狗跟前去。
      “汪汪!”阿黄响亮地叫了两声,埋头便在那只盛了水的掌间,细细舔起来。

      掌心那被撩动的一捧水中,荡漾起明亮的光泽,一轮轮在日光下将亮色倒映在青年俊朗的眉间。
      展昭半眯了眼,笑得如沐春风。

      传言中是如何说的。
      针尖麦芒?相看两厌?亦或是把酒相惜,尽释前嫌。

      似乎皆不全是。

      他不知那沾过茶水的醒木碰在几上,便曾道过多少侠影刀光、拍案惊奇。他只知,纵是当日在那雪影居内,当脚下的地面猝然塌陷,他心惊抬头正对上那人一张笑得好不猖狂的华美容颜——
      纵是在那一刻,向来最厌这般机关暗算的南侠,却是从未真正着恼过的。

      白玉堂此人,少年华美,气宇不凡,却是为人阴险狠毒,着实乖张莫测。

      曾有那么一天,背光中丁兆蕙微皱了眉拍拍他肩膀,如是道。
      可那一刻展昭眼前浮现的,竟恍然是记忆深处的某一日,在那苗家集内,见他白衣翩然,旋身而笑。
      是道不尽的,焕然年少。好似天光亮在人间,散了万丈光华,须臾间夺目灼心,亦从此牵连出无数的是非曲直、刀剑如梦。

      “听说当年,白五爷也曾布置了陷阱,将大人困在那陷空岛的洞窟中呢。”小三儿伸手招过喝饱了水的阿黄,有些费力地将它抱到膝上:“大人那时定曾大大地动气吧?”

      这小小少年,本是满腔期许地待要听那一场刀光剑影的斗智斗勇,却未料面前那蓝衣人不过淡淡一笑,竟是缓缓摇了摇头。

      “咦?”小孩儿不解地半歪过脑袋。
      他直来直去的思维里还不太能明白这意外发现的、与侠义故事中不太相符的细节。只是,当视线略微转过一个角度的时候,对座青年那澄清眸色中正自氤氲起来的煦暖,却是无论如何也忽略不去的。

      好似,比这阳光还暖呢。
      他低头去挠挠那小狗毛茸茸的颈间,不知何故的,竟也想笑了。

      动气么?
      其实,展昭又哪里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

      仿佛回到那一天,白府后院中的梨花,开了一树的香。花树下,是那人一手小心地掖了雪白的衣袖,抬手为他续上一杯江南捎来的梨花白。

      “——当日,你这猫,定是恼我得很吧?”
      撇过头的瞬间,他问得云淡风轻。

      而展昭闻言略感诧异地抬眼,却对不上那人目光。

      “当日?”
      他颔首捻起一瓣飘落在石几上的梨花,淡淡的香气辗转绕上指尖:“玉堂莫不是指那全鱼宴?还是,「气死猫」?”
      说着,耐不住嘴角上扬地去看他。

      “呿,听猫大人这口气,倒似气还未消呢?”
      对座那人剑眉一挑,不待展昭答话,却是猛地一个仰首,转眼间已翻手将个饮得干干净净的青玉小碟往他面前一亮——

      “猫儿,好酒!!”

      这一声,喊得豪气干云,笑意朗朗。
      展昭不由莞尔,抬眸望去,只见繁花之下,那人龇了一口白牙,手中玉碟光润的碟底在日光下映作一片亮色,一如他灼灼眉眼。

      ——如此这般,却叫人从何着恼?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亦笑着抬手饮了,任那甘醇的酒水一路下去,淌过胸膛,暖了那四肢肺腑、眼角眉梢……

      再回神时候,日已偏西。风似是早已停了,空气温热地凝滞着,天地间蝉鸣一片。
      不知就这般出神了多久呢……展昭略感尴尬地看向对座少年,正要道歉,却见那小三儿一手抱了小狗,一手撑头,竟是一脸的笑意。

      “展大哥……”只听他笑嘻嘻道:“你方才是想着谁呢?这表情倒是与前些天大哥和我讲起嫂嫂进门前的故事时一个样子。”

      “这……”开封府的展护卫一张俊脸霎时涨成通红,只得愣愣地瞧着眼前少年“噗嗤”一声,一人一狗乐成一团。

      还真是个顽劣小子,跟那人倒是相仿。
      展昭无奈地能这般想着,好在此时不远处有个人影急急地走了来,到得近了,却是王朝。

      “展兄弟!”暮色里,但见王朝顶了一头的热汗,见了展昭立时便是眉开眼笑:“展兄弟原来在这儿偷闲呢,害我好找。”
      “王大哥亲自来找,莫非府里出了什么事情?”展昭赶忙起身问道,看王朝的脸色,却又不像。
      “嗨呀,哪有的事!”王朝摇摇头,拿了小桌上的茶盏匆匆饮上一口:“展兄弟快随我回去吧,今儿个啊是虎子生日,开封府里大家都备好了酒菜要给那楞爷亲生呢,就等展兄弟你了。”

      原来是这样。
      展昭一笑,待要答应,却想起今日是与那耗子说好了去白府喝个不醉不归的,不禁又踌躇起来。倒是小三儿这小子,听得有亲生的酒儿喝,立马蹦了来扯着王朝衣袖子直嚷着要到开封府蹭饭吃。

      “好吧好吧,那你这小崽子一会儿便自个儿端了碗来吧,想来包大人一贯爱民,定是乐意的。”王朝被拉扯地没了法,很快便妥协了,乐呵呵地见那少年引了黄狗一路跑开去,跑了没多远却又是气喘吁吁地折回了身来——“王大哥呀,我拉了那隔壁家的四毛儿一块儿来行不?”

      “行!”王朝豪爽地一笑,便又听得小孩儿一阵欢呼。

      待少年和小狗都去得远了,王朝回过头来,却见那一身蓝衫立在一旁的青年尚不知在烦恼什么,一时却还未有动身的意思。
      略一思索,王朝会意地笑道:“展兄弟,莫不是在想那白五侠吧?”

      “呃?”展昭闻言一怔,一时间却是心里想的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呵呵,展兄弟快别犯愁了,白五侠今早儿路过开封府,听说了是虎子生日便连忙着人送了好几坛陈年老酒来,说是原本要留着今夜与展兄弟一道喝的,既如此便献了来大家一起吃了,也好图个热闹。”

      “那……玉堂此刻可是也在府中?”展昭的脸上似是红了红,终是淡笑着问道。
      “可不是!展兄弟还是快走吧,莫要让那白五侠等得烦了,开封府半夜三更地又要闹耗子。”

      “噗嗤——”蓝衫青年闻言一笑,却已是先一步走在了前头:“如此,展某便真要快些了……”

      ……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这世事无常,却又偏生出许多异端……”

      依稀是哪一日,黄昏中的江南小镇,只得一人宽的狭窄巷子。
      他与他一前一后缓步走过,便听得身畔茶馆店里一扇一扇半开半掩的雕花窗子中,传出那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调子——只听得那只言片语,恍惚中竟又是一出《七侠五义》。

      “玉堂……”那时候,他方将个评书听了真切,正要偏头去笑,却不防身后那白耗子早一步欺身上来,一把便攥住了他手。

      “猫儿——”
      展昭回身望去,见那人恰站在一片高墙下的阴影里,双眸衬得晶亮。

      “猫儿,这说书人,到底是说错了。”
      他见他笑着,笑意从唇畔直到眼底,在一片黯淡的天色中,璀璨如光,偏还一面伸了手,孩子似的示意他附耳过去。

      “玉堂这又是听出什么茬儿来了……”
      他见状方要倾过身去,不想那人已贴了近来,将一丝温热的鼻息轻轻凑上他耳边——

      “猫儿……”白玉堂的声音似是刻意压低了些,使那一贯清朗的声线里夹杂了些微许难以名状的暖昧——“猫儿可知,这世事固然无常,但你我却实非异己……”

      实非异己。

      是啊。你我,本是骨子里一式一样的人。本就是要在一道的。
      如若不然,又怎会这些年来任它江湖风波,红尘冷暖,终难离弃?如若不然,又怎会每每见他的任性疏狂,却不愿阻止,只想纵了、顺了,佑他一切安好,不染尘埃……

      不是么。

      汴京城的七月,暮色四合。
      夕阳下,展昭半眯了眼缓缓笑了,举步跟上走在身畔的王朝,抬脚跨过那开封府高高的红木门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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