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柳随风》梁微云

21、释 情

　　今儿个未时三刻，阿春过来找小昭，进到了远山阁里，上上下下就是没看到人影子。不由心下奇怪，平时这个时候她一般都是在阁里看书的，怎么今天却不在。于是出楼，转到右边平房，敲了门，只听屋里小昭应了一声，却是隔了段时间才出来开门。

　　“今儿怎么转性拉，大白天的躲在屋里？”
　　“没什么，只是坐不住而已。”小昭苦笑道，把阿春迎进来，重新关了门，
　　“两年来我可从没见你有坐不住的时候。”阿春不解地看她。
　　小昭对她裂开嘴，给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是说不能坐。”
　　一面说一面在阿春的注视下以及其慢的速度僵硬地走回床边，再以及其僵硬的动作爬上床，气喘吁吁地俯卧上去，头上却已微微渗出了汗水。
　　“你怎么拉？”阿春看着她这副样子，惊奇地问。
　　“骑马骑的。”
　　“学骑马？也能学成这样？王爷也不说你。”
　　“他不知道。”自从那日在校场上被马和叫回府后，已经三天没见过他了。

　　阿春看小昭这副气虚的样子，上前在床边坐了，轻声问：“要不要我帮你上药？”
　　小昭尴尬一笑：“已经上过了。”伤在那个地方，她自然不好意思开口叫阿春帮忙。
　　实在是不懂她，阿春不禁叹道：“那马又不会飞了，你慢慢学也不打紧，干什么这样折腾自己？”
　　小昭也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在马上的时候只是紧张的跟着马夫的指示跑，下了马才发现自己站都站不住了。”为什么要如此拼命的另一个理由，其实她心里知道——时日无多。

　　阿春上上下下看了她，却忽然说：“你一向是个死倔的性子，心眼又高，折腾了你自己，也连带的折腾了你身边所有的人。”说着在她手上拧了一记
　　小昭吃痛，却是笑着要回手还她，没料想牵动了身上伤口，痛的她一阵龇牙咧嘴。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像想到什么，便收敛起刚才的嬉闹神情，也不抬眼，只是看着眼前的床帐。
　　阿春正想再数落她两句，她却开了口：“在王府两年，你是最了解我的人。”停顿一下，才以很慢很郑重的语气续道：“所以这件事我也不愿瞒你，我……想离开王府。”
　　这话一出口，室内顿时安静下来，转回头看向阿春，只见她正吃惊地瞪着她，眼神复杂，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小昭只是淡淡一笑：“……当然是偷跑，所以这事得瞒着，但是我俩姐妹一场，我……不愿瞒你。”
　　“你是快要成亲的人了，王爷又那么疼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昭仍是把头搁回枕头上，被她这样一问，心中那日日夜夜也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浮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她想解释，她有很多的理由，可是最终却只是在沉默之后给了她这个答案：“现在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要离开。”
　　阿春听了没再说话，房里重新回到那寂静中，过了许久，阿春才开口问道：“我不明白，…………可是你……要我帮忙吗？”
　　“不，我不能再连累你，这事我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我今天告诉你，只是想了了我最后一件心事，两年来你一直像亲人一般照顾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所以我…… 不愿瞒你……。”小昭看着她，眼里一片真诚，这些都是她的肺腑之言，现在不说，只怕以后再没机会了。
　　阿春听了神情怔忡，眼却开始红了，她忙低了头，闷闷地问了一声：“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婚，在那之前……。”小昭也是越说越落寞。
　　阿春终于忍不住，传来一声抽泣，转头就奔了出去，小昭知她心里难过，看着她的背影，也是心下唏嘘，但终究是没有叫住她。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阿春，你自己多保重。

　　这日一大早马和就来唤小昭，说王爷准备去围场，正在景阳宫等候，要她准备一下跟着同去。
　　自从那日围场别后，已经整整八天没有见到他了。小昭一路在廊上走着，却是越接近景阳宫心跳得越厉害。忍不住在心中大骂自己没出息，只不过八天没见，就让她这般紧张，以后一辈子不见，她又要如何自处？

　　待到宫门前，正要举步跨入，却听到宫内传出话声，是他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
　　小昭一愣，心头刹时浮现的却是那晚兰台院里的一幕。不知为什么，她的直觉告诉她，现在在里面的就是燕王妃。一时之间，她站在那里只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也只是须臾，她自嘲一笑，昂了头抬脚走进去。房内两人见她进来，都停了口。
　　只见燕王坐在榻上，在他左手边坐了一个女子，正是那燕王妃。那日远看已觉她柔媚，今日近看更是面若桃李，优雅如莲，见小昭进来，也正上下打量她，眼光柔和，但却闪着睿智的光辉，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这便是本朝开国功臣，一代名将徐达之女吗？今日近看，果然是大家风范。
　　他们两人坐在那里，男的俊，女的俏，真真是一对壁人，天造地设的一双。
　　小昭走过去，端端庄庄地向燕王和燕王妃行了一个礼。在接触到燕王妃打量的目光时，平静地回了她一笑。
　　燕王还没有开口呢，徐妃却微笑着站了起来，索性走近点打量她，“这便是小昭吧，果然生的好模样，即使穿了男装也仍是个水灵人儿。”
　　燕王也笑着走了过来，“原本应该大礼之后才让你们见的，现在既然撞上了，先熟络一下也好。”
　　那徐妃停了一下看向燕王：“今日你们要去围场，我就不多打扰了……至于我刚才和你说的事，你再考虑一下。”说完便徐徐走出宫门。

　　见她出去，燕王走上来，看了小昭：“几日不见，你过的还好？”
　　小昭灿出最亮丽的一抹笑：“多谢王爷关心，小昭很好。”
　　燕王探究的看着她：“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
　　“小昭一想到今日能让王爷见识一下我几日来学习的成果，当然开心。”
　　燕王揽过她，向门口走去，“好，我可还记得咱们的约定，今日就让我来检验一下。”

　　到门口，侍卫已经牵出飞雪和紫骝，小昭正打算过去翻身上马，却被燕王一把拉住，“你坐马车。”
　　小昭不解的看着他，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在一边早已备下的马车里坐了。

　　此时已是孟春时节，即使是这北方苦寒之地，仍挡不住春日昂然的步伐，围场一圈，放眼望去，有的地方虽然积雪还未化干净，可是山坡一角，却已经绽出点点春花，让人眼前一亮，顿时觉得整个围场生机盎然起来。

　　小昭骑在马上，看着这一副大地回春的景象，心中感叹，却是对着一边的燕王说了：“王爷不是要看看我的骑术吗？咱们把马儿拉开来赛一程怎么样？”
　　说着也不等他回应，便纵马前行。

　　骑在马上，耳边生风，带走了她呼出胸口的郁气。草面清香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双目所及，身边景物都以极快的速度消逝于身后。
　　天上白云飘飘，地上碧草万里，天地原就这般无边无际，从天上俯视，她虽只是茫茫草原上渺小的一人一骑，但当她仰望天际时，那天便在她心里。如此洒脱豪迈才是她真正的追求，胸中涌出的滔滔快意才是人生的真谛。

　　她跑上一个山坡头，才不舍地拉了马缰。让那紫骝缓缓而行。
　　不一会儿只听身后马蹄得得，她转身，等燕王驰进了，对着他得意一笑。刚才在景阳宫里自己笑得太难看，现在这个才是她发自内心的真正笑意。

　　“你这个丫头，怎么说跑就跑，……。”燕王刚想开口说她，却痴痴地没了声音，注视着她眼里俱是柔情。
　　此刻，她一人一马，站在那山坡顶上，太阳七彩的光芒汇成一束，照耀着全身，让他觉得一阵眩目，也不知是为她刚才绽出的绝艳笑容，还是为她此刻沐浴在那阳光下的圣洁。
　　“让你来追我有什么不好？有本事，你就追我到天涯海角。”小昭看着山坡下群花片片，笑着大声宣布，那声音飘荡在山谷里，也飘进身边人的心坎里。
　　燕王策马到小昭身边，伸过手去，在马上一把将她牢牢锁在怀里，对准那张柔润的双唇便深深吻了下去。

　　不知为什么，刚才的她让他感到陌生，就好像那日她在朗月亭内吟诗时一般，都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而他确定自己绝对不喜欢这种感觉——小昭是属于他的，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将她拥在怀里好好地吻上一吻，借此来确定这个让人牵肠挂肚的可人儿此刻就在他身边。
　　仍旧是让人迷醉的吻，可是这次毕竟有点不一样，到后来居然是她主动地回吻他，这个认知让他一阵惊喜，这还是小昭第一次这般主动，当那灵巧的舌头伸进来的一刻，他忽然坚信，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消失了，即使是天涯海角，他也会追上去。

　　大队人马在围场入口处等候着。
　　侍卫长策马过来，焦急地向马和喊话；“王爷都去了半个时辰了，我们是不是就近点跟着，如果有个万一，属下可担待不起。”
　　马和却在马上悠栽悠栽地一笑：“只怕你真跟了，搅了王爷的好事，到时他怪罪下来，你才要担待不起。”
　　正说着呢，却忽然对侍卫长一瞥嘴：“瞧，那不是回来了吗？”

　　只见远处两人双马，正笃悠悠地向这边而来，两人都骑在飞雪上，而紫骝只是系着跟在后面。这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画面看起来说不上的和谐安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和看了，心中却喟叹——只怕好事多磨。

　　当夜，远山阁内。
　　茶是敬亭绿雪，茶汤清澈碧绿，香气清新怡人。
　　小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觉这水入口清香甘冽，茶韵留在舌尖，瞬时散布四肢百骸，通体舒泰。“这般好茶，可不多见。”她放下碗，看着坐在一边的燕王道。
　　“我记得你在《远山阁藏书目录》中评过陆羽的《茶经》，你说“观此书犹入茶之胜境，怎奈无缘品尝，空谈空叹，聊以□□而已。”
　　“你还记得我是这么写的？”
　　燕王微微一笑：“你写的东西我都记得。”
　　“所以之后马和便隔三岔五的往我这里送茶？”小昭恍然大悟。
　　“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东西我不能给你，他在心里加了一句。

　　“对了，最近你读了些什么书？怎么不见你继续写那目录？”
　　她一顿，却答非所问：“我一直在想，天下那么多书，篇帙浩繁且不易查阅，如果谁能编这样一部目录，采各书所载事物类聚之，而统之以韵，让后人考索以便，如探囊取物，岂非大功一件。”
　　燕王听了也心中一动，赞道：“这个主意好。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般工程浩大，只怕是要倾一国之力才能完成的。”
　　小昭轻松一笑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梦想而已。我似乎一直有很多梦想……可是能实现的……却一个都没有。”
　　燕王了解她话中之意：“再过几天就是大婚了，你嫁了我，何愁将来没有实现梦想的一天？”
　　小昭不欲和他谈这个，站了起来，拿出他送给她的绑笛，转移话题道：“对了，你送了我这笛子，我还从来没有吹给你听过，今日我就吹一曲，你来听听可好？”

　　——只怕是最后一曲了。

　　燕王一听来了兴趣，重新在椅上坐好了，便等着她开吹。
　　小昭也不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看了窗外黑夜一眼，像是那漆黑深沉能让她镇定下来般。然后才慢慢举笛，深吸一口气，凑到嘴边吹将起来。

　　一曲终了，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放下笛子，转身看向燕王，却只见他坐在那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小昭觉得奇怪，只得走上前去，走近了才发现他不是什么表情也没有，而是脸在微微抽搐着，像是用了很大的劲在憋着不要爆发出来一般。

　　小昭扁扁嘴：“你要笑就笑吧。”
　　得了这句话，燕王果真一声爆笑出来，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翻，一面笑还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还……从来没有……听过那么难听的……笛声…………实在是…………实在是太……好笑了……。”好不容易克制了一下笑，拍着小昭的肩膀说：“你真是太天才了……能把笛子吹成这样，我……佩服你。”说完又是忍不住大笑。

　　小昭给他笑的一张脸通红，却是急急辩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听的，我觉得很好啊。”
　　一句话说出来，让好不容易稍稍克制住自己的燕王再次爆笑出声。真真是笑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小昭只好站在那里红着脸瞪他。

　　最后的最后，等燕王终于笑完了，他给了这样一句总结道：“早知道你也有不行的东西，当初我就应该和你赌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