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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此去经年
天顺二年,江南大旱,民不聊生。被派遣去主持赈灾事宜的江苏巡抚王勇勾结地方势力,置百姓死活与不顾,大发国难财。江湖上的侠义之士暗中将此事告知了当朝一品大员陈太傅,陈太傅又在早朝上禀告了刚登基不久的浩帝江衍浩,浩帝大怒,任命尚书令离墨旸为钦差大臣,到江南彻查此事。
御书房里,浩帝面对着刚下早朝的离墨旸。“这是圣旨,爱卿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离墨旸从内侍手中接过圣旨,高举过头,“臣谨遵皇上圣谕。”
浩帝淡淡地笑了,看着离墨旸的举动,表情终于柔和了下来。“爱卿与朕自小便认识,听惯你叫朕‘殿下’,现在听到‘皇上’还真是别扭。”
离墨旸也不再是谈到公事时的严肃和认真的表情,看着眼前年轻的君王,眼波流转,“您现在是皇上,自然不能再用以前的称呼。”
“也对。爱卿此去……路上多加小心。”
“臣记下了。”
离墨旸说完便告退了。身后,江衍浩的目光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收回。
房梁上跳下一个穿着夜行衣的暗卫,他径直跪在浩帝面前,看到浩帝点头示意后什么也没说,走了出去,跟在离墨旸的身后。
离墨旸离开皇宫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江南,只是他一直觉得,刚才皇上的眼神和语气,好像,都有些奇怪……
王勇在这之前并不认识离墨旸,只是听说过尚书令离墨旸这个人而已,因此离墨旸一开始在江南的行动并没有受到王勇的关注。正是由于这样,离墨旸很快就掌握了王勇贪污的证据。
“钦差大人?”王勇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怎么也没办法相信这就是自己听说过无数次却一直没见到过的尚书令。
“皇上御赐的尚方宝剑,还能有假吗?”离墨旸淡漠地看着脸上渐渐显出惊惶之色的王勇,“王勇,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勾结地方恶霸,私吞赈灾钱粮,你该当何罪?!”
“大人!”王勇不自觉地跪在了离墨旸的身前,“下官、下官只是一时……”
“够了,等回了京城,等候皇上亲自发落吧。来人,把王勇押进大牢!”
离墨旸走回自己住的地方的时候,看到两个富商样子的人站在大门外,这两个人是之前他查找证据的时候联系过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他们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呢?
“大人!”其中一个人快步走到离墨旸面前,“那个王勇会被处死吗?”
“怎么这样问?”
另一个人也走了过来,“大人难道不知道吗?过几日皇上大婚,大赦天下,王勇可能不会被处死了,这样的话,我们……”
那人还在说些什么,离墨旸已经无法再去分辨。事实上,在听到“皇上大婚”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震惊得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
皇上……大婚……
大婚……
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这一天了吗?
“大人,大人?”说话的那人看离墨旸呆呆地站着没有反应,忍不住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啊,什么?”
“刚才说的事……”
“哦,刚才说的……”离墨旸顿了顿,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但现在他也没心思去知道了,“此事自有定夺,你们不必担心。本官身体有些不适,两位还是……”
“大人好好休息,草民告辞。”那两人离开了,但是离墨旸仍然站在原地没动。
脑子里千回百转,想的都是那个人的样子。从小时候刚认识时的稚气,一直到前些天在御书房里他说话的神态。
其实过去了这么多年,离墨旸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跟那个人有关的一切自己都还记得。
在认识他之前,听父亲提起过他是个不可多得的贤人,若日后为君,必为国之大幸、民之大幸。自己听后心里暗下决定,要尽最大努力站在自己可以到达的最高处,让那个“不可多得”的人不能够忽视。
在他被立为储君,告诉自己他一定要清除外戚,振兴江家的江山时,自己就在想要做他的左膀右臂,要帮他完成心愿。
在他登基时,在他说“终有一天,朕要这天下真真正正归朕所有。”的时候,自己想的是,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想要,都一定要让他得到。
现在,他,要成婚了。
多少年前就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可还是……心痛得无以复加。
因为情根早已深种,根须已伸展到心脏的每一处,此刻被连根拔起时自是牵扯得血肉模糊,每一寸都在震颤。
“大人,进去吧,下雨了。”一把伞伸到离墨旸的头顶。
离墨旸看着那个撑伞的有些面生的人,点了点头,走了进去。“吩咐下去,明天启程回京。”
走在长廊上,离墨旸抬头看了眼灰色的天空,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感觉不到,仿佛连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忘记了。
再过几日,皇上大婚,可是那时候自己还没回京城吧,这样也好。
离墨旸继续往房间走,下雨天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到处都是潮湿的,连自己的眼睛也不例外。
我多希望,你只是江衍浩,不是天下人的浩帝。可是,从你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这是不可能的事。
(二)倾尽繁华
离墨旸半月之后才回到京城。再和浩帝见面时,两人表面均和以前一样,除了离墨旸的几句恭贺之词外,没人再提起浩帝的婚事。
在回京城的途中,离墨旸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一句话,他一直在考虑浩帝大婚的事情。无关乎个人感情,他想明白了,之所以会娶陈太傅的女儿为皇后,是因为浩帝毕竟刚登基不久,根基还不稳,需要陈太傅做后盾。
而这样的关系,迟早还是有一天会被打破,因为清除外戚一直是他的梦想。现在,浩帝母方的势力还在,他必须先借助陈太傅及其党羽的力量来抗衡。下一个目标,自然就是陈氏一族。
这些,陈太傅不可能没有想到,但是这是一场博弈,不冒风险就不可能成功。至于陈皇后,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最后会因为陈太傅权倾天下而被庇佑还是不得善终……没有人知道。
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掌握兵权的骠骑大将军南宫阙。这些年,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是他好像一直受制于陈太傅,也许是陈太傅掌握了他不为人知的软肋吧。争取到他,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手上的兵权,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只是骠骑大将军一直驻守边关,因此暂时还不足为惧。
宫廷里的一场腥风血雨,似乎就要开始。
天顺三年,离墨旸的父亲太史令(官名)大病一场,在病重时,他的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一段话,离墨旸一直铭记在心。
“我儿和皇上认识许多年,彼此间如挚友般没有顾忌,你们两人也不会在乎什么。这一年来也是如此,但是我儿莫要忘记,今时早已不同往日。陈皇后善妒,身上又背负着陈氏一族的兴衰,必容不下我儿与皇上如此亲厚。我儿以后言行举止须多加注意,更要小心宫中内侍,莫要落人口实。”
陈皇后善妒?可是,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年,似乎只是跟以前一样,皇上有时回来府里,自己会在御书房跟他商议国是,在陈太傅那里,更不会是有什么罪过的吧。
更何况,自己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再怎么谨言慎行,还是会有那么一天,会被陈太傅当做敌人。
这天退朝后,陈太傅主动要和离墨旸一起走,笑盈盈地说:“尚书令大人年岁也不小了吧,不知是否有婚约在身啊?”
离墨旸不知陈太傅究竟有何打算,便老实答道没有。
“如此甚好。特进(官名)大人家的千金也正值婚嫁年龄,前几日托老夫来说媒……”
谁都知道,特进大人是陈太傅的学生,此番说媒恐怕不是特进大人拜托,而是陈太傅对自己的试探吧。如果答应了,那么以后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纳入他的势力。如果不答应,那表示自己还是站在皇上这一边……这么早就开始与他为敌的话不仅对自己不利,对于皇上清除外戚的计划也没有益处。
或许可以答应下来,把特进大人拉拢过来也说不定。可是,娶亲的话……
“尚书令大人?”
“多谢太傅美意,可是此事,下官恐怕还要问过家父的意见。”
“此乃美事一桩,太史令大人又怎么会反对呢?尚书令大人多虑了吧。”
“下官不敢擅自决断。”
“如果尚书令大人中意的话,老夫便去求皇上赐婚便是。”
“请容下官与家父商讨以后再做定夺。”
几次三番的说辞都被拒绝,陈太傅有些恼了,客套地说了几句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府邸。
离墨旸在心里叹了一声,这次是把陈太傅给得罪了。不过也没办法,这件事真的是太突然了。
回府之后,离墨旸没有告诉父亲陈太傅跟他说的话,毕竟说要和父亲商讨只是个托词而已,办法还是要自己来想。
第二天上朝的时候,陈太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前一天跟离墨旸说的事情,并求浩帝赐婚。
浩帝听完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陈太傅说:“爱卿身为特进大人的老师,还真是失职啊。特进大人的千金已经被朕赐婚给了镇国大将军,还怎么赐婚给尚书令大人。”
陈太傅错愕地看了浩帝一会儿,才急忙谢罪。
这怎么可能呢?前几天跟特进大人商量的时候,他明明说他的千金还没有婚约在身的,怎么可能今天就已经赐婚给镇国大将军了呢?而且,自己昨天才跟离墨旸说过这件事,到今天早朝,怎么可能自己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特进大人也没有告诉自己……
特进大人今日称病,没来早朝。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难道说,特进大人也是有苦难言?还是说,特进大人根本已经被皇上拉拢过去了?
“爱卿不必自责,只是以后不可再随意替人说媒,再这样可是会惹人笑话的。”
“臣记下了。”
离墨旸心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自己从昨天起开始担心,还好有惊无险。
下朝之后陈太傅去了陈皇后的宫里。今天早朝时的事情,他怎么想怎么蹊跷,而且自己的计划被打乱,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爹爹为何如此生气?”
“我之前告诉过你的与特进大人商量过的事情,你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过。”
“爹爹吩咐,女儿自然不敢。”
“那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还这么快就给她赐婚了……昨日离墨旸有没有来找过皇上。”
“没有,内侍说昨天没有大臣来找皇上,他一直在御书房呆到深夜。”
陈太傅若有所思,看来还是自己低估了浩帝,他应该早就派人在监视自己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而已。
“爹爹,你看,离墨旸和皇上的关系……”陈皇后有些担忧地看着陈太傅。
“你担心什么,不管爹爹能不能……反正你要相信,我一定会除掉离墨旸。成全不了我,也要成全你不是吗?”
“多谢爹爹。”
同一时间,御书房。
“多谢皇上今日替臣解围。”离墨旸感激地看着浩帝说。
“爱卿何须多礼,朕与你相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你不愿与特进大人的千金成亲。”浩帝拿起一本奏折看了看,然后状似无意地说:“不过,若爱卿日后有中意的女子,一定要告诉朕,朕替你赐婚。”
离墨旸愣了一会儿才道:“臣,多谢皇上厚爱。”但是专心看奏折的浩帝却并没有发现离墨旸的反常。
过了半月余,选秀女的日子到了。今年选来秀女都很不错,其中有一个韩姓女子,长相极其出众,被浩帝破格封为贵妃,另外还封了一些婕妤、才人、美人等等。
浩帝新纳的妃嫔虽然数量多,但是在势力上却还完全不能与陈皇后抗衡。不过也为日后后宫势力的平衡打下了基础。
自从韩贵妃进宫以后,浩帝对她宠幸非常,有时甚至连早朝也不上。这让陈皇后的心里敲响了警钟,她往韩贵妃的宫里安插了更多的耳目。
离墨旸心里更不是滋味,以前还可以认为浩帝娶陈皇后只是权宜之计,可是现在呢?宠幸一个妃子到了连朝政都可以荒废的地步……这还有怎样的解释呢?
一日,浩帝仍然没有早朝,却让内侍传口谕说要在韩贵妃的宫里召见他。
什么时候,召见自己居然要在后宫了?
内侍将离墨旸引到一间房间外,说浩帝吩咐只见他一人,让他直接进去,不用敲门。然后便退下了。
离墨旸心里有些奇怪,那个内侍,好像有些不对劲,以前没见过啊。浩帝派来给他传过口谕的,一直以来都只有一个人……
这么想着的时候,离墨旸已经推开了房门,房间正中放着一扇屏风。离墨旸心里更加奇怪,但是还是绕到了屏风后面。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
韩贵妃正在沐浴!
韩贵妃转过头,看到进来的人是离墨旸,失声尖叫起来。
离墨旸马上转过身,口齿不清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韩贵妃只顾着尖叫,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
韩贵妃的尖叫引来了一大群内侍。内侍看到离墨旸站在贵妃沐浴的房间里,都错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巧的是,今天陈皇后心血来潮,想到韩贵妃的宫里来看看。知道浩帝在这里,还专门带了好些东西来。
可是听到尖叫声的她跑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大群不知怎么办才好的内侍,面红耳赤、百口莫辩的离墨旸,还有羞愤欲死的韩贵妃。
“来人,把这个□□后宫的人给我抓起来。”陈皇后威仪十足地说。
直到这个时候,离墨旸才完完全全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陷害了!而且那个人,应该就是“刚好”赶过来的皇后娘娘了吧。
这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啊。□□后宫是死罪,既使皇上法外开恩,宫刑也是逃不掉的。另一方面,如果这时候暗地里杀了韩贵妃,那么也可以说是韩贵妃因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而自杀。
陈皇后善妒,果真不假。
现在似乎只有找到那个内侍才有可能洗脱自己的罪名了,可是如果自己猜得没错的话,那人不是已经被秘密处死,就是被秘密遣送出宫了。
所以自己罪名已经坐实了吗?
也怪自己蠢,皇上再怎么无心朝政,也不可能在后宫召见大臣啊。怎么就没想到呢?
浩帝听说这件事之后勃然大怒,吩咐刑部彻查此事,不得徇私。
离墨旸被关进大牢以后,他的父亲来看过他一次,已经高龄的父亲好像突然衰老了很多。父亲自然是相信离墨旸是被人陷害,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离墨旸的清白,就连一向与离墨旸亲厚的浩帝也不留一丝情面。
“这次你被关进大牢以后,奇怪的是替你求情的人居然全是陈太傅的人。”
离墨旸了然地说,“不这么做怎么能达到目的呢?为首的人一定就是陈太傅吧,他一定说相信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还是先找到传口谕的内侍比较好。”
“没错。可是这次皇上真的好像不准备给你一丝生路,陈太傅为首的大臣在御书房外跪了快一天,中途晕过去好几个,皇上也根本没见他们一面。”
“皇上故意的,他可能在等什么人。爹你不要掺和进来就好。”
父亲叹了口气,现在出事的是自己的儿子,可是自己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不仅如此,就连他的政敌都可以明目张胆地替他求情,自己却是不可以。
“我知道。”父亲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韩贵妃自尽了。”
“是吗?”
“没错。但是被皇上及时发现,救了过来。”
“皇上很聪明,他当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皇上也很狠心,明知韩贵妃会被害,还是等到皇后他们下手以后才去救她。“爹,你要多加小心,陈太傅他们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你。”
“为父早已看透这深宫内的勾心斗角,死了,也许是……”父亲心灰意冷地说。
“爹!”离墨旸激动地抓着牢门,“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父亲拍了拍离墨旸的手,“为父只是说说而已,我会小心的。那我先走了,刑部尚书以前是你的下属,应该不会为难你。你照顾好自己。”
“孩儿明白,爹保重。”
父亲又看了离墨旸一眼,然后转身走了。等看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大牢门口,离墨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然后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
三天后,刑部尚书亲自到大牢里,告诉了离墨旸太史令大人的死讯。
本以为会崩溃,可离墨旸此时却平静得出奇。他给刑部尚书跪下,说:“求大人开恩,让罪臣回府为父亲守灵、送葬。”
刑部尚书赶忙扶起离墨旸,说:“大人切莫如此,我们都相信大人是被人陷害的。只是此事,下官需先禀明皇上。”
“谢大人。”离墨旸无意识地对刑部尚书说。
刑部尚书走后,离墨旸靠在大牢的墙上,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其实,父亲明明早就可以告老还乡,可是一直因为不放心自己,而留在了宫里。
现在呢,因为自己的关系,因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心愿,而被人害死了……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第二天,还是刑部尚书亲自来了,告诉离墨旸,皇上法外开恩,允许他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回府,为太史令大人守灵,但在下葬之后要立刻回大牢里。
“谢主隆恩,谢尚书大人。”
刑部尚书看到自己——不只自己,而是整个尚书省——都很尊敬的人变成这样,看着他无悲无喜的脸庞和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人千万保重自己,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下官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恭送大人。”
离墨旸的父亲原定在四天后下葬,但就在离墨旸等着走出牢门为父亲守灵的那天晚上,突然有人来告诉他说,今晚他不能出去,只能在第二天出殡的时候再回府。
离墨旸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回去坐着。现在来告诉自己这件事,一定是陈太傅他们又查出了什么新的“证据”,所以自己才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
静默了好久,离墨旸突然起身,叫过来一个狱卒,问他自己的府邸在哪个方向,狱卒出了大牢看了看,回来告诉了离墨旸。
离墨旸道过谢后,朝着自己府邸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朝着那个方向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当狱卒终于打开了牢门,让离墨旸回府的时候,离墨旸的腿早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但他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感觉可以走了,他便示意狱卒可以离开了。
离墨旸穿着那身素白泛黄的囚衣回了府里,脸上早已没有了任何表情。
浩帝淡淡地看了一眼在狱中瘦得早已脱了相的离墨旸,然后收回了目光。他的脸上,同样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不认识的人看见了站在送葬队伍里的离墨旸,一定会以为,棺材里躺着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离墨旸的父亲下葬之后,离墨旸被押回了大牢里,这时候他才知道,之前陈太傅派人去府里“帮忙”收拾父亲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本账本,正是前一年王勇向离墨旸行贿的证据。
此案立即被翻案,最终查出的结果是那一次的案子幕后的黑手就是离墨旸本人,但在事情败露后,离墨旸为了自保,不得不法办了王勇。
离墨旸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只想冷笑。拿这件事来翻盘,好像弱了点吧。这样自己最多就是被处死而已,除此以外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作用了。对一个十有八九会被处死的人还费这么多心机,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蠢。
三天后,骠骑大将军南宫阙率十万大军赶回京城,将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浩帝派出御林军与其对抗,但御林军毕竟不是久经沙场的战士的对手。浩帝亲自站在城墙上,问南宫阙到底有何企图。
南宫阙从马上跳下来,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微臣斗胆,带大军回京,臣罪该万死。可是,如果皇上不答应臣的条件,臣誓破京师。”
“什么条件?”浩帝不怒自威,看着跪在城下的南宫阙。
“放了离墨旸。”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南宫阙说得分外有力。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南宫阙终于抬起了头,直视着浩帝。
浩帝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传朕旨意,将离墨旸带到金銮殿上。南宫将军,你也一起来,朕准你带着你的兵器。”
浩帝说完下了城楼,回了金銮殿。
南宫阙站起身,对着身后的将士抱拳行礼。
“将军小心!”不知多少个声音同时在说着,南宫阙只是对着他们点点头,然后大步走进了缓缓开启的城门中。
金銮殿上,只有浩帝、离墨旸、南宫阙三人。
离墨旸站在平时上朝站的位置上,看着坐在高位的浩帝。这是他熟悉的位置,是他曾无数次仰望着自己心里那人的角度。
“南宫将军,你当真已经想好了?你知道你现在犯的是什么罪吗?”
“臣知罪,但臣不后悔。”
“好!朕放了离墨旸之后,你要交出你手上的兵权。你和离墨旸从此被贬为庶人,今生,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离墨旸终于知道,浩帝一直在等的人是谁,原来就是南宫阙——是他手上的兵权。他也知道了,南宫阙这些年来一直握在陈太傅手里的软肋是什么。
“谢主隆恩。”
浩帝凝视了殿下站着两人一会儿,看着南宫阙将兵符高举过头,然后放在了身前。
“你们走吧。”
南宫阙拉了离墨旸一把,离墨旸才回过神。他给江衍浩磕了一个头,“谢,皇上,不杀之恩。”
然后,和南宫阙一起,一步步走出了这个永生不会再来的地方。
离墨旸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踏碎今生最美的幻象,可是,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
因为,已经无法回头。破碎的幻象始终无法再拼凑。
(三)现世安稳
史书记载。
天顺三年,太后薨。太后一族从此衰落。
同年,有人查出陈太傅结党营私,企图谋权篡位的确凿证据。浩帝派人查清真相后判处陈太傅斩立决,但其党羽均既往不咎。同时,陈太傅也承认不久前查出的前尚书令离墨旸的罪名均为他和他的党羽捏造,浩帝因此撤去了离墨旸的罪名。但其勾结前骠骑大将军逼宫为事实,因此对其二人的惩处照旧。
天顺四年,韩贵妃身怀六甲之时,陈皇后因妒害死了韩贵妃腹中龙种,浩帝大怒,将陈皇后打入冷宫。半年后,陈皇后在冷宫中郁郁而终。
陈皇后死后,浩帝下令后位从此虚悬,后宫由韩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共同掌管。
至此,外戚尽皆清除。
南宫阙回到府里,召来离墨旸的贴身丫鬟。“先生去哪儿了?”
“回老爷,先生到后山去了。”
“先生最近好吗?”
“一切都好。”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好照顾先生。”
后山,一定又是去祭奠他的父亲了吧。
南宫阙永远记得那年将他父亲的坟墓牵到这里时他说的话。
“爹,恕孩儿不孝,孩儿终生不会成亲,也不能为离家延续香火。孩儿此生最后心愿,他的江山安定。”
还有,那张被烧掉的纸,那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会不会知道,当年那一切,皆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安排好的呢?还是,他其实是知道的,但还是心甘情愿地按着那人的预期走下去。这是一场博弈,除了下棋的那两人,我们,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浩帝来到天顺六年的越状元的府里,看见他正在作画。看见画上的人是谁的时候,浩帝怔了一下。“爱卿好笔墨,这画的是?”
越状元谦恭地说:“回皇上,这是臣的老师。”
“老师……”浩帝失神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既使是这样,你还是全心全意维护我的是吗?
几天后,越状元的那幅画挂在了御书房里。浩帝再看了画上的人一眼,吩咐身边的内侍,“收起来吧,以后别让任何人看见。”
那幅卷起的画上,多了两行不属于作画人的笔迹。只是,正如浩帝所说,从此不会再有任何人看见。那两行字,也同画轴一起,卷进了写字的人的心里。
浩帝看着那幅即将卷起的画,还有画上的两行字,一滴清泪滑过。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