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爱》左音

6、久违的较量

　　出得喜福来，已是九点半的光景。
　　他们的车即停在喜福来侧门外的露天停车场，安芝、左老与江岩三人去倒车，其余人则等着，由于一直做着众人粘合剂的江儿小朋友睡去了，剩余三人无话可说，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灯火，各怀心事，各自伤怀。
　　对左音来说，她此刻的心事明确然而纠结，那就是等会儿的坐车问题。她有两种选择，其一，如果她上了无论是安芝还是二老的车，和大家一起回Q大，那就意味着她接受了二老的和解，冰释前嫌，皆大欢喜（真的是皆大欢喜么？她表示怀疑）；其二，她捅破那层膜，和大家分道扬镳，带着江儿去住宾馆，至于后果嘛，再说。
　　无论从她本身的立场还是从这半尴不尬的现状来看，第二种选项无疑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她甚至不用撕破那层膜，说点场面上的客套话，忽悠忽悠，二老总不至于好说什么。再说，二老一直没主动跟她说话，她提出住宾馆，也没什么不妥吧。
　　但她右眼皮跳得厉害，心中那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有好几次它几乎都要呼之欲出了，但她眨个眼它又遁做无形，躲猫猫似的挠着她一刻不敢放松的心。
　　江岩首先倒好车，下来同老太太耳语着什么，语毕，向左安走去，突然，一道电光火石劈过，左音恍然大悟，但已经来不及了，江岩接过江儿抱走了。
　　左音暗骂：算你狠！拔腿追过去，在江岩开车门前拦住，挡在他与车门之间，眼睛直瞪瞪泼过去。江岩似笑非笑地迎接着这吃人的目光，玩味地与她对峙着，那样子分明在说，“我们开战吧！”
　　对峙。对峙。闪电对轰雷。三百万千瓦超高电压震撼全场。
　　用个夸张的修持，这股强大的气场简直令在场观众如置身华山论剑的巅峰对决中，时间静止了，空气静止了，马路上洪水般的车流静止了。
　　唯有一片赤子之心的孩子尚在能量的漩流涡外，江儿，噢，我们的江儿小朋友，张开了他天真而无辜的大眼睛，迷蒙而不安地看了一眼他那平日顶天立地的伟大母亲，但只是一秒钟，铯原子放射出1亿9千2百63万1千7百70次光震动的时间，他又沉入深深的雾梦中，因为对他来说，这大人间的阴冷幽深如黑黢黢深林中千年老妖怪的斗争实在过于艰深晦涩，他理解不了，不愿理解也不该理解。超人于他只应该是打坏蛋的英雄，而不是内裤穿错的怪伽。
　　三秒钟，地球自转21弧度，左音从她那乾坤倒置的晕乎状态清醒，她咬死了嘴唇一边继续对峙一边大脑飞速旋转，按照正常反应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破口大骂或者夺过江儿掉头就走，但是••••••但是••••••不可以，她深知那样一来意味着什么，她将没办法向他解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兵戈相向了，这个还不是主要，主要的对方按兵不动那么久，出手就拿准了她致命的软肋，明显是有备而来，如果贸贸然行动，还不定中了什么圈套。她回头看众人，众人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谁都没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表示一点点惊讶，明显是同谋在先。
　　怎么办？
　　对方代她处理了这大而烦的问题——江岩单手抱紧了江儿，腾出的那只手冷冰冰径直绕过左音那薄脆饼干似的身板，拉开一点车门，拉开障碍物，再全开车门，一系列动作连贯流畅，对左音威风凛凛的拦阻视若无物。
　　江岩把江儿安置在后座上，轻轻盖上毛毯，坐上驾驶位，无甚语气地对左音吩咐道，“上车。”好似这不是阔别八年的故土重逢，不是针尖对麦芒的巅峰对决，而只是一个两熟人，两朋友（两夫妻？）之间不言而喻的小动作。
　　左音听了话，乖乖上车。与其说她是被担心惊扰江儿才甘受江岩威胁，不如说是被现场氛围感染，下意识跟了气氛走。而江岩那强大冰雕撑起的氛围就是——没有气氛，就跟他人一样，客观，冷静，自制，让人下意识中了服从的毒。
　　这毒，是慢性的，左音曾日积月累，中毒不浅，经过八年的隔绝，她以为早已戒掉那毒味，不想只是一阵风过，它便回来了。
　　夏夜的凉风吹起她丝丝秀发，她把手指深深插进发根去，脑海里奇怪地旋绕着一句话，“为什么上车？你为什么上车呢？”
　　这句话经过脑腔的反射回荡，继而模糊不清，渐渐质变成另一句，“你为什么回来呢？”
　　“为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巨蟒一般追着自己的尾巴咬，盘根错节，而中心却鲜明地指着遥远遥远的那个点，那是什么呢？
　　啊，太远了，看不见！
　　下得车，江岩抱了江儿兀自走去，左音跟上，最后，他们进了Q大博士公寓。这里紧邻Q大教职工宿舍，左音还小的时候，他们差一点就搬进了这幢象征学术地位的房子，但老太老爷子觉得孩子们在职工宿舍生活更便利，于是作罢。
　　她不禁朝那边望过去，两辆熟悉的车开进楼下停车库，不一会儿出来四个人，她赶紧别开脸。
　　江岩开了门，去安顿江儿，左音愣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迟疑了一下，楼下传来一两声似曾相识的声音，惊得她一个箭步跨进屋内，关上门，却忍不住好奇，贴门上听着人家一路走过。
　　“是张教授两夫妻。”那个冰寒的声音。
　　左音惊得回头，但见江岩不知何时断了大杯液体坐沙发上。他亮了亮跟他颇有几分神似的玻璃杯，“要来一口？”
　　左音猛把头摇得哔啵哔啵响。
　　江岩不理她，嘴角似有玩味的笑，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里，似把全部重量压在那柔软无力的支撑物上，沙发凹陷出一个大坑，辉映着他挺拔健美的背，左音脑海里闪过一句小邪恶的话：真是好看的腰线啊。她想起一个词语：盈盈一握。可不是，女子的小蛮腰不就是这个感觉，但他可不是小蛮腰，相反，健壮得很。左音从前一双手勉强能叉住那少年细挺的腰，只是眼前这健硕的男人，她粗略估摸了下，怕得用胳膊环抱！
　　江岩不说话，眼光甚至不往她这边过来。左音汗涔涔的背紧贴钢制防盗门，黏乎得难受，但她一动不敢动，她深知，对付江岩这种人，必须得拿出十二倍的耐力，以不变应万变，就绷着，往死里去绷，谁绷到最后谁就是赢家（但那个“谁”赢的频率不高）。尽管她迥得恨不得被黑洞吸去，但还是打肿脸地耗着。
　　江岩则慢悠悠呷着他的“水”，看样子也似乎打算就这么耗下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他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水喝完了他就捧着杯子，头微微低着，不作一声。左音都不忍心再欺骗自己脚疼只是因为意志力出现了松动，挺挺就过去了。她开始烦躁不安，放任两条麻木不忍的可怜的腿儿去颤抖个不止，最后实在熬不下去了，管他江岩居心何在，管他们要搞什么把戏，明天一早她要带了江儿走，连左安、安芝也不予通知，今晚嘛，他江岩若要来硬的，不怕，她跆拳道已经练到白绿色，对付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牙一横，便大步流星朝卧室走去，奇怪的是江岩并不加以阻止，他甚至都不看一眼。要说这稳若泰山一直是他的品质之一，左音毫不奇怪他对任何刺激性视觉图画能够做到超然不动，一方面因为他定力好，另一方面，他几乎不会为与己不相干的人事耗半毛钱神。但今晚这种场合，狭路相逢，怎么着都该说点什么呀，不应该不说话嘛，他到底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出于一种必然的好奇心，她经过沙发时故意停顿了一下，但江岩依然毫无反应，她轻轻推了推他，哪知他竟像石头一样一头栽进沙发里，俊厉的脸庞泛着喝酒后特有的红润，挺拔的鼻翼处略有油光，像是贪吃的孩子被发现时胡乱把糖果往嘴里赛，慌乱中却弄脏了鼻子一般。
　　左音气得咬牙切齿，乖乖的，怪不得丫定得跟大力神一样，原来睡着了。那句“害老娘白白耗这两小时”冲到喉咙处，感觉有点像自扇耳光，咕噜溜一圈又给咽回去。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被整，她拿起江岩喝水的玻璃杯，想就着这杯子给他扣几个火罐印，但细闻了才发现，这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酒，起码六十度数的白酒。
　　左音倒了倒杯子，滴酒不剩，而她第一眼见到它时起码有300ml，比一瓶灌装可乐的量还多。而在宴会上，他闷着头一口一口喝着诗仙太白，怕比这杯子里的还多吧。
　　难怪他能坚持住。左音怅然若失，茫茫然走进江岩的卧室，江儿在席梦思的中央酣梦香甜，丰润的小嘴巴一张一合，那俊俏的小模样，那清晰明朗的轮廓线，无不与屋外之人酷似，她呆呆地望着江儿！真是可爱的孩子，她都不记得有多少陌生人如此赞美过，但此时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那句话来自肺腑的爱意。
　　“好吧，可爱的孩子，祝福好梦！”她亲亲江儿的额头，合衣躺下！然后说， “明天我们一早就走。”但末了她又爬起来，打开江岩的衣柜，在那白加黑的衣服里挑出一件不厚不薄的，拿出去盖江岩身上。
　　左音不知道，江岩虽醉得不清，但并未睡着，那点酒量还不至于让他酩酊大醉。他整个脑袋像宇宙大爆炸一样膨胀着，但一丝意识尚存，他知道她时刻警惕着自己，翻来覆去猜疑着自己，她努力保持镇定、不先开口，但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好好重创自己一番，她在等着这样的机会，一直都在等着。
　　并且，她打定了明天一早开溜的想法不是吗？很抱歉，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江岩在蒙混的意识深处说。
　　八年前，他画地为牢，给自己、她，还有无辜的人套上那沉重的枷锁，这两千多个日夜，天知道不靠酒精的作用又该怎么熬过来。他无法向她，也无法向任何人描述，当再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心究竟有多无法自抑，有十秒，不对，一分钟，三分钟，甚至从见到她的那刻算起，都不曾觉得自己有过呼吸。他敛神屏息，生怕只是一个颤抖，眼前的人就消失不见，徒留空荡荡的近景远景嘲弄着他，这一切不过又是他一个隐忍然而美丽的梦。
　　是，他不跟她说话，甚至不看她一眼，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他无法做到正视。这太像一个耀眼的梦了呀，他无法做到平静，根本不可能做到。他恶作剧地故意无视她，看着她窘迫，自己内心却跟孩子一般窃喜。
　　八年前他两次错失她，八年后，他发誓，绝不让你再离开我身边，对不起，半步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江儿，给妈妈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