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忘杀》胡不夷

1、第 1 章

　　暗红透黑的膏药一点一点匀在掌心，浓浓稠稠的，像团化不开的污血，在白皙肤色的映衬下，泛着诡异的亮泽。他伸手撩起衣袍下摆，左边裤腿挽高，象牙白的肌肤从足下沿着小腿往上延伸，却在膝盖处生生纠结出一个紫红狰狞的伤口，似是被什么由内往外穿透撕裂一样。

　　深吸一口气，手中膏药揉上膝头，力透掌心，化入穴道，药性霸道猛烈，冲击着关节筋脉。远山似的眉峰紧紧蹙起，他咬紧牙关极力忍耐，仍有闷哼从喉间泻出。手上却丝毫不肯放松，反而赌气般越发用力，剧痛蔓延了整个膝盖，贯穿腿骨直至足下，烙铁寸寸插入般煎熬。

　　冷汗湿透了身上单衣，他的四肢开始无法控制的不断抽搐，直至手臂再也无法施力，整个人才重重倒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晨曦透过窗格纸透入屋中，他脸色灰白，一缕汗湿的发丝黏在额上，黑如墨玉。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他渐渐缓了过来，腿上残留着麻麻的疼痛，但已不复之前的湿冷僵硬。活动活动腿脚，感觉尚好，他松了口气，起身取了干爽的衣衫换上，略一思索，又披了件青灰白边的大氅，微跛着脚走出门口。

　　屋外，雪后初晴，阳光和煦，他却仿佛被那灿烂的金色刺痛了双眼，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

　　视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山前的一片小树林都裹上了银装，独有前院的几株梅花，绽了点点红印，成为漫天雪白中唯一的鲜色。

　　他垂下袖子，静立片刻，忽而侧头朝院中一角勾唇一笑，眸色沉黑，深得似要把光都给吸进去。

　　“晚晴，今日梅花开得正好呢……”

　　他进屋取了个大肚瓦瓮，到井中采上小半缸积雪，往里头撒了几把盐。纯白的雪，雪白的盐，在黑洞洞的瓦瓮肚子里头融了汪汪的小半坛。

　　梅花树下有个小小的坟冢，冢前立着一方石碑。他一手抱瓮，一手折了支梅花，黑黝黝的枝条折断时发出断骨的声音，残雪簌簌落到他身上，他也不予理会。

　　捻了片袖子轻轻拂掉碑上落雪，将梅花置于其上。淡淡的冷香笼了青灰色的墓碑，他痴痴地望着，忽而胸口一阵钝痛，短促地咳了数声，顺势倚着树干就坐了下来。

　　地上有些个落梅，他细细地拣了，置于瓮中，抬头朝石碑望了望，虚虚一笑，眸中带了点迷茫。

　　“晚晴，昨晚我做梦了……”

　　陈旧泛黄的白纱幔，淅淅沥沥的雨声。琴音剑影，三弦弹拨，铁蹄铮铮，剑光过处，酒香四溢……

　　——我身上无钱无贵重物品相赠，我就为你奏一曲，以谢知音。
　　——我没有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作知音。

　　“真的是一个梦呢……可笑的是，我竟然还睡过了头……睡过了头……”他自嘲般笑笑，摇了摇头，

　　“他是我最不想杀的人，却是我有生以来最费尽心思要去杀的人。可是到了后来，我似乎是真的想去杀他了……应该说，每次见到你的时候，都想去杀他……一剑，把他杀了……可是，真正见到他，我又不想杀了……”

　　红艳的梅花瓣漾在冰冷的雪水里，他伸手搅了搅，刺骨的寒气侵了指骨，发出尖锐的刺痛。放下怀里的瓦瓮，抱膝而坐，将手笼入袖中。

　　“晚晴，最近我有些事要做，得离开一阵子，我想去杀一些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但是那些人，他们该死……我有想过，如果是铁手，他会怎么做。他必定会把那些人交给官府查办……可是我想，比起那些个人，官府大概对我更感兴趣……”他抿唇微微苦笑，眉梢处却是淡淡的嘲讽，“所以，我只好亲自动手了。”

　　沉黑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戾，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淡淡一笑，伸手抚上墓碑，动作温柔爱恋，仿佛摸的不是冰冷的石碑，而是情人的脸。

　　“对不起，晚晴，要留你一个人在这儿了……”

　　他站起身，拎了坛子进屋，半柱香后，复又走出来。背上已多了一个蓝布包袱，另有一只小小的挎包斜挂肩上，隐于衣下。他提了提手上的酒瓶，侧耳听了听里面清脆的叮咚声，展颜一笑，宛如稚童。

　　利落地关门上锁，他深深地看了坟冢一眼，头也不回地朝外面那片铺天盖地的雪白走去。

　　那一日，腊月□□雪纷飞。

　　※※※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骨头了，宽大的袍子逆风裹在他身上，几乎能把他拉扯走。然而那件衣服虽不见得单薄，大风雪中仍是稍嫌不够厚实，白色的雪籽灌进去，又被风吹得漏了出来。他脸色苍白，阳光下，几乎成了透明的，连血管都能隐隐看见。一个皱巴巴的粗布挎包挎在他肩上，沉甸甸的似是装了什么重物。

　　瘦。
　　漏。
　　透。
　　皱。

　　这就是小白见到传说中的顾惜朝时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日，他本是坐在酒楼里，女儿红竹叶青莲花白摆了一桌子，他抱着坛子仰头痛饮，发泄着离家前胸口积的一口闷气，无意间就瞥见楼下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

　　又是一个不快活的人啊。

　　小白摇摇头，看着那道影子微跛着左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走入雾中，远处山朦水胧一片，他就像一根瘦竹，兀兀地就走进了一幅水墨画里。

　　那日，是腊月十八。第二日，小白就听说镇子旁的一个小村庄被屠了，村中成年男丁，无一幸免，倒是留下的数十个妇孺，也因了凶手走时放的一把大火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那些幸存者录供时一致说了，凶手身穿青灰大氅，乌发微卷披肩，手中握着一柄鬼哭狼嚎的小斧，所到之处，一击封喉，绝无废招。

　　“出手忒的也太准了……”小白一边喃喃，一边把一捧茅草堆上屋顶。村里的屋子怕是暂时不能住了，官府却说只管破案不管收容，他不愿见那些老弱一家子流落街头，只好帮着他们在旁边搭几个栖身的草棚。只是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正思索着晚上要不要到知县衙门“借用”几两银，一把苍老憔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小白啊，艾草采来了，你要做什么？”是村里的老婆婆。

　　一个纵身跃下屋顶，小白拍拍手上的尘土，看了看老婆婆后面跟着的一群怀里捧着大把艾草的稚童少年，嘉许地点了点头，“现在我们就要把这些草堆成一堆，放在前面的空地上烧。”村里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棺材都在山后堆着，虽是腊月天寒，但若是不注意，仍很容易出现疫情。

　　“作孽啊，作孽啊……”老婆婆一边堆着艾草，一边摇头叹气，风中残烛的声音让小白心里头一阵一阵的发酸，只得强撑起笑容安慰老人家，“婆婆你别难过了，官府已经将案件移交六扇门，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凶手。”

　　混浊沧桑的双目有些失神的看向前方，口中呓语般喃喃，“凶手……嘿，谁才是凶手……”

　　她的声音太轻了，小白没有注意到话中的深意，他心里只是好奇的想着，无情，追命，冷血，戚少商，来的到底会是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