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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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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王姬。
华胥不过二八年华,美貌无双,才思敏捷。
像所有骄傲的爷爷,莒王将她捧在手心。她住着天下最舒适的宫室,穿着天下最精致的华裳,各种用度几乎等同与天子,就是王后也不及。
“胥儿类我。”一代中兴雄主长叹。“可惜不是男儿。”英雄迟暮,看着如此优秀的孙女,想想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们,眼底半是怜惜半是担忧。
如此聪颖的女人。究竟是天下的遗憾,抑或是她个人的不幸?
同年冬,王驾崩。王遗诏八子夼即位,其女华胥护国。
先王不曾立嗣,夼乃庶出之子。诸侯不平,联军而起。合众国之力,军力数倍于京中勤王之兵。
王闻讯,逃至离宫暂避。
“王姬,我们助你杀出重围。”
“我不走。”华胥淡淡的说。“我已去书给庆侯 ,舅父。” 莒王夼的母家乃一方诸侯,妻舅则在关边守长城,手下精兵数万。
“国戚虽是可靠,但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最快也要二十余日。我军力寡,王城必破。王姬你这又是何苦?”幕僚眼见王都不保,只能奢望保得王姬安康。
“未必。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乌合之众,军心不齐。当诱之乱之分之。“她抽下盘发的玉笄,一头青丝如瀑,抽出随身短刃,银光一闪。“华胥断发为誓,与王都共存亡。”
幕僚知其心智。华胥所决定之事,无人可以更改。长叹口气:“我听闻那百战百胜的景侯已领兵前来。若是王姬能说得他勤王,兴许,兴许联军会投鼠忌器……又或许扭转胜局亦不是无望。”那景侯虽是异性诸侯,年级轻轻却功勋无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中原乃至夷邦,对他皆怀着敬佩忌惮之心。
之后数日,一白衣文士穿梭于各诸侯阵营。谈吐非凡,却俊秀如妇人。
其重礼者,晓义之;其重利者,利诱之;其寡断者,疑惑之;其多疑者,离间之。
而景侯京叔致……
京叔致比华胥所想象的要年轻。这个屡建奇功的战神,甚至不到而立之年。
他面如冠玉,目若郎星,眼神坚定而自信。一身战袍称得他气宇轩昂,英武非凡。正是少女迷恋的俊俏郎君。华胥知这男人实在可怕,是以收了小女生心性。
“素闻景侯英明,孤高一世,如今却甘为他人作嫁?”即使包裹于男装之下,扔掩不住一身风华。
京叔致不置可否,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华胥。
好一个倾国佳人!可惜,可惜,可惜看不到她霞衣锦袖的模样。
他毫不掩饰的赞赏目光,看得她面上微热。虽少有倾国佳名,生作王姬,又何尝被人这么盯着看过?
她清咳,没忘了她此来目的。
“不过是王室同姓操戈。这天下还能易姓吗?”华胥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非常人可御。他的图谋,决计不仅仅做一个谋朝篡位的功臣那么简单。
只见他笑得高深莫测。“明日之事,又怎是凡人所能看透?”
华胥闻言心下一凛。他果然是一大胆狂徒。短短一句话,已是大逆不道。
“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建议?”仿似谦逊询问,语气却带着一丝嘲弄。
华胥气他看出她女儿身份,用这样轻佻的口吻。却是硬生生压下怒气道:“两虎相争,非死即伤。不论是勤王还是谋逆,若我是你,决不摊这浑水。”
那些乌合之众她并不放在眼里,怕的就是这屡破强虏,百战百胜的野心之狼跑出来搅局。她不会拿出游说众诸侯的一套请他勤王,那无疑引狼入室。如今只求他隔岸观火,若她能破了联军,在与他对决不迟。
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她所说,正与他不谋而合。
诸侯邀他一同挥师北上,许诺事成后丰厚的报酬。他领了麾下精兵至王城五十里外扎营,既不跟着攻城,亦不阻挡攻城的军队。
没有人知道他的立场究竟站在哪边,而这小姑娘却明白他的心思。
若是出兵勤王,则是背弃与诸侯的盟约,势必成为诸侯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各路诸侯在攻打王城前,势必先将矛头指向他景国军队。
跟在天子那群同姓诸侯身后亦是不妥。若是成功,作为异性诸侯不过是赏赐钱粮,以及华而不实的虚名,终归还是人臣。落得不忠之名,又或许某一天遭受“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灾。
何况诸侯虽声势浩荡,却并不齐心。
无论帮助哪方,于自己,都是一种实力的削弱,而最终,也不过是便宜了他人而已。
众诸侯纷纷派人游说他出手相助,只有这小姑娘请他不要涉入他们天家权利之争。
“姑娘所言极是。”他最为擅长便是看鹬蚌相争。
战场局势千变万化,而某些机遇稍纵即逝。
此次应诸侯之邀,领兵前来,算是给个面子,更多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罢了。
她说的没错。莒朝虽千疮百孔,却气数未尽。他,不过在等一个合适的时宜。
“叔致只听命于天子。”他微笑着,仿佛十分诚恳。“姑娘请在下不插手,不知是谁的意思?”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他明明一早便想要隔岸观火,如今却想来个名正言顺。
罢,罢,罢。
如今十面埋伏,她只求这个男人不要出来雪上加霜。
“借景侯帛笔一用。”她一时挥毫,一文诏书在顷刻间成形。复而抽了束发玉笄,印于帛上。“天子不在朝中,此乃护国王姬印信。”
“如此甚好。”他接过白帛,不经意间碰触到她白皙的双手。有着属于妙龄女子的如玉冰凉,他心中不由一荡。
那是双极其优美的手,没有天家王姬该有柔滑,布满或握笔或握剑留下的茧。他想象着这双手合该是抚琴攀花,就像他养在府中的那些姬妾一般。而身为王姬的她,却用这双手指点江山。
摊开尚带着墨香的白帛,眼底是女子清丽的小篆。看着她漆黑如绸的美发,他勾起嘴角。这等于,她间接承认了自己便是王姬的事实。
若是叛乱的诸侯成功,今日之事他知她知,若是他矢口否认断不会落人口实。若是勤王之师胜利,他则可以拿出凭证,是奉命而为。进可攻,退可守。各种退路,不止一条。
好一个京叔致。若是这样的人肯为国效忠,何愁她大莒不能恢复昔日的强盛!可惜,可惜。此人城府太深、野心太大、心机太多,终不甘屈居人下。
两人暂时达成共识。
京叔致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心底犹记得初见她时的悸动。
佳人如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却有着一颗壮心。
“今日一别,不知还能否有再见的一天。”
诸侯联军攻至城下时,华胥正在梳妆。
闻讯,抱了乌木琴,至城头。
一时间,金戈铁马,气势滔滔,似有千军百马自天边涌来。
“好琴,亦是好曲。”京叔致负手于身后,望着王都的方向。
“是援军!”
“援军来了。”
早就安排好的细作将这个消息传遍联军各营。
远处黄沙滚滚,如同万马奔腾。
再看城上守军,阵容严整,士气高昂。
早就被她一一分化的敌军……
各诸侯相互忌惮,不愿第一个出头,又碍于援军。均是保留实力,想要现成的便宜。只得按兵不动。
“主上,敌方援军初至,锐不可挡。我军应避齐锋锐,稳住阵脚。再派细作侦其兵力、部署。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到时候一举歼灭,胜利还不是轻而易举。”盟主郢侯的幕僚如是建议。
“甚好。不知哪位愿意接下这刺探情报的重任?”
各路诸侯你看我,我看你。
如今勤王援军已至,绝对优势不在。
优柔寡断的,想起华胥的劝说。贪图小利的,想起华胥的许诺。多疑善变的,怀疑起盟主的居心。
地方援军来势汹汹,盟主都要“避齐锋锐”,又有谁愿意作成就他人的炮灰?
那隔岸观火的京叔致看透曲中玄机,却看不透漫天黄沙。
直至麾下名将贺文华归来。“禀主上。城外多日未降雨,王姬命人砍下山林间的树枝,拖在战车后面,跑起来,平原万里,自是一片黄沙。”
那些诸侯,心贪如豺,却胆小如鼠。远远望去,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京叔致闻言,眼前浮现出那日华胥秀美的脸庞,耳边想起她比琴声还要优美的声音。低低的一笑。都说女人有颗七窍玲珑心,王姬之心,却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
援军确实存在,在十日后到来。
华胥一曲,争取了时间,联军失去战机,终被一一瓦解。
声势浩荡的联军,竟已走到末路穷途。
“主上,为今之计,唯有杀出重围,出其不意,拿下离宫 。他们纵使守住了王都,我们有天子在手,他们断不敢妄动。不如我们以天子交换,先回领地,再做打算。” 幕僚劝兵败欲自刎的郢侯。
是呀,回到封地,还有坚实的城墙,精锐的士兵,数不尽的钱粮。只要他能回到封地……
景侯营地,一身战甲的男子立于夕阳之下,金光环身,若有神力加持。战甲下的白袖被风鼓起,翻动于身侧,竟如同那承载着千百甲士满腔热血与梦想的双翼,于风中翻动,猎猎作响。
贺文华仰首。她所追随的人,正是这样如天神一般的男子。
“联军,不,逆党大势已去。文华,传令下去,即刻出发至离宫。”部署完毕,京叔致嘴角微翘,想起那个传闻─
王女风华绝代,文武双全。最出名的还是她的琴技。一曲《凤鸣》,维妙维肖,竟真引得百鸟来朝。
莒王夼听到景侯引军前来的时候正与两位宠姬嬉戏。闻讯心急如焚,没想到弃了王宫却还是被逼上绝境。他贵为天下之主。天下之大,此刻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吗?
京叔致找到莒王夼时,夼正在翻墙,看见墙外京叔致和他的人马,心下大骇,竟跌下墙头。若不是京叔致手下的女将军贺文华出手接住他,夼就要成为自古以来第一个被摔死的帝王。
待夼站定,女将军嫌恶般的撤手。
夼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痛哭起来。他也不过刚过而立,王位甚至还没有坐热。本是不受重视的庶出之子。既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也没有面对危机的胆魄。“寡人做错了什么?为何要逼寡人至此?”
京叔致看着这个不堪一击的懦弱男人,不敢相信这样的他居然是华胥的父亲。
他不配。
不配拥有这江山,更不配拥有华胥。
总有一天,这两样东西,都会由他京叔致接收,由他来守护。
而此刻,他却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
“不,不要杀我。”结巴着,一时竟忘了天子专属的自称。“你要是放过我,我……我赏你百金千强……”
战战兢兢,却见景侯单膝落下,垂下首。
“臣京叔致,恭迎我主回宫。”
天子母家与王后娘家的诸侯部队,在护国王姬的指挥下肃清各路叛党,守住了夼的王位,以保护者的姿态昂首入京。
常年守在边陲的将兵们哪见过京城的繁华。一时花了眼,扰民滋事。一时间抢钱抢粮,霸占民女之事层出不穷。
王姬闻之规劝,哪知她舅舅涼侯竟是不卖这个面子,还说什么“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儿。”
夼的外公郑侯亦说:“妇人切勿妄议朝政。”
王姬当下面色一白,却恼于自己没有兵权,空有先王所封的护国头衔。她的话听在这些刚立大功,自恃长辈的人耳中,自是没什么分量。
“景侯护主,亦是高功一件。” 郑侯涼侯立下大功,本不乐意与人分赏。但碍于对方是景侯,不得不主动示好以拉拢。
“甚好。寡人没忘了,曾许诺赏赐千强。” 夼即刻拟制招京叔致入朝。
王姬甚抵触。没料到这京叔致不仅在叛党中有一定声望,居然连舅舅他们也有意与之交好。
京叔致先是不拒绝叛党出兵请求,又是隔岸观火,终在最后一刻选择对自己有理的一方倒戈。见风使舵,朝三暮四,父王竟忘了吗?
庆功宴。
天子封郑侯、涼侯、景侯为公爵。
王姬甚是不以为然。景侯?如此见风使舵的狡猾之徒。他配么?郑侯、涼侯出兵救驾。明眼人都知道景侯不过是最后一刻跑出来抢功。虽然说,他确实考虑周全,拦住狗急跳墙的郢侯,保住天子周全。
天子另赐封地、金银、布匹、美女无数。
郑侯、涼侯谢恩,景侯却婉拒。
“主上圣明。此番郑侯、涼侯不远千里勤王救京国于水火,功不可量。”他依旧单膝落地而跪,垂首望着地面,言语间尽是恭谦。“小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为臣之道,不敢再要封赏。”
一席话甚得天子欢心。夼越看这景侯越喜爱。
“景侯何必自谦。”说话的却是护国王姬。“景侯一心护国,实令华胥感动涕零。”
一直垂首的京叔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觉得如同天籁般美妙。抬首,就看见了那个已然刻入心版的人儿。
不同于初遇时的男子白袍,她身着王姬礼服,远远看去,雍容端庄,仪表为天下女性先。
只有这样的佳人,才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凤凰。
王姬不知京叔致心思,继续说道。“景侯不要封地、金银、布匹、美女。不如父王赏赐上卿一职。天佑我大莒,如此英才,焉能令其蒙尘。”
夼闻言大喜。他爱享乐,懒于朝政。若是有景侯这样的人才辅佐,必能轻松许多。
京叔致闻言目光却一冷。
天子上卿乃人臣之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是最德高望重的诸侯,也未必能得到的荣耀。在社会等级森严的莒朝,这是有权者都求而不得的职位。
而他,却轻轻拨开这层糖衣,看穿了王姬的真示意图。
为上卿者,天子幕僚。一年十月,在天子之侧,出谋划策。
在莒可是天大的好事,可放在君不君,臣不臣的当下,恐怕是王姬想要将他与封底分开的手段吧。
这看似封赏,实为软禁夺劝。
更是身为护国王姬的华胥下给他的挑战书。
但这何尝又不是一个机会呢?
京叔致目光投向华胥,嘴角弯起自信的弧度。“臣领旨。”
靠在夼怀中的爱妾戚姬看了看阶下新任上卿,又看了看那个屡看她不顺眼,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王姬华胥。心中有了计较。
“京上卿如此英雄,不知可有婚配?”她似不经意问起。
“尚无。”
戚姬闻言咯咯娇笑,直往夼耳边吹气。“主上,妾若是有女儿,定要将她嫁给京上卿这般英雄。”
王姬闻言浑身一僵。戚姬无子女,但她分明意有所指。夼膝下数女,可除她华胥之外,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最大的也只有六岁。
她早就下定决心将一生奉给国家,守在父王身边辅佐,才不负祖父厚望。嫁给这狼子野心的京叔致,她实在不敢想。
戚姬分明是想让她出嫁,再以此为由让她淡出朝政。
“父王,儿臣不胜酒力,很是不舒服,望父王准许儿臣告退。”
京叔致看着“不胜酒力”的佳人不待天子回答,就拔身而起,挥袖而去。
好一个“不胜酒力“。一直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