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河蟹是爬出来的 ...

  •   1、

      三月初三,阳光灿烂,春风和煦,鸟语花香。

      白玉堂躺在屋脊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口中衔着一枝葱嫩葱嫩的柳条,不知名的小曲断断续续地哼着,渐渐地,声音就低了一点,又低了一点……几缕墨玉青丝随风飘荡,在瓦面上勾勒出率性自在的图案。

      屋内,展昭的神思也随那轻得差点听不见的歌声游荡着,案上摊放了数本宗卷,密密麻麻的字几乎占据了他整个视野,却没有一笔一划能映入他脑海中。

      打个小盹,不算罪过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揉揉眼睛,正想伏案稍息,突然听见屋顶处传来一声尖细的猫叫,随后是瓦片滑动的窸窣声,他勉强睁开眼睛,一抹白影翩翩然落到窗前,手里头拎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隔壁王大嫂养的小花猫,被某只耗子拎了后颈皮子,腾空了四只爪子扑腾着,喵呜喵呜叫得怪可怜。

      白玉堂一边摸着猫须一边摇头叹气,“猫儿啊猫儿,连你也犯春困了吧?”眼角余光有意无意的就往屋内扫去。窗外院子中的两株柳树刚抽出新芽,看上去像笼了一团郁郁青雾,趁着窗前的白影长身玉立,当真是如诗如画。

      展昭正要开口接话,白玉堂却突然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眸子晶亮晶亮,洋溢着浓浓的笑意。

      “猫儿,我们去踏青吧!”

      仿佛故意和他的想法作对,公孙策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拐角处,手中那捧高高的宗卷看着让人担心会不会把那位文质彬彬的书生压垮。

      白玉堂微微皱眉,扔掉手中的小花猫,抱拳作揖。

      “公孙先生。”

      公孙策艰难的点点头,回道,“白少侠。”手中宗卷摇摇欲坠。

      白玉堂快步走上前去,接过那摞沉甸甸的家伙,放到屋中案上。公孙策抬手擦了擦额上细汗,转身对向展昭,“展护卫,这些宗卷是接了上回那案子的,大人嘱你好好看看,明日出行也好做准备。”展昭点点头,送走了公孙策,回头便看到白玉堂随手翻着那堆资料。

      “玉堂……”

      “嗯?”

      “展某这两日公事繁忙,踏青一事,不如改日……”

      白玉堂冷笑,“从前年三月改至去年三月,从去年三月改至今年三月,请问展大人,这回是不是又要改至来年三月?”

      展昭一时语塞。

      白玉堂扔下手中书轴,甩袖大步走出房间,咕哝道,“公事公事,你眼中就没有私事!”言语间甚是忿忿不平,“你当你是铜浇的铁铸的,还是金轧的银煅的?”他胸臆间有气,步子迈得飞快,转眼就要走出房间。

      展昭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出声。白玉堂一步跨出门槛,猛地止住身形,深吸了一口气。

      “听闻江南三大名楼之一的黄鹤楼辉煌瑰丽,天下绝景,五爷我久仰盛名,始终无缘一见,如今正好借机游玩一番。猫儿,你答应过的事情,不会耍赖吧?”

      展昭心中一喜,知道那人是愿意一同前往办案,忙道,“自然不会,此次案子一结,必陪玉堂登楼远眺,极目楚天。”

      白玉堂哼了一声,走出房间,唇角却扬起了一抹笑意。

      次日卯时,展白二人相携前往武昌城(注1),一路随缰纵马,春意融融。

      2、

      三月初三,桃花初绽,春风裁柳,呢哝飞燕。

      春天的日头洋洋洒洒了整个山头,狭窄的山道上林木疏朗,重影斑驳。树影憧憧间,一道白影疾行而过,周身满山春景烂漫,看在他眼中却仿若无物。

      ——猫儿,此人好不识风情啊!
      ——世人在你眼中,哪个是识风情的?
      ——哈哈,好说好说,谬赞谬赞。
      ——我看此人步伐轻盈,吐纳沉稳,内力修为甚是了得,应该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哦?比起半日前见到的那青衣人如何?
      ——紫电青霜,各有秋千。
      ——哧,既然都是当世豪杰,又怎会轻信江湖传言,来此地寻那莫须有的逆流河?
      ——纵是天下英豪,也会有断壑阻前、猛虎尾后的困境。若不是已无法力挽狂澜,亦无法置身事外,又怎会信这野说?
      ——啧啧,好话都让你说尽了。我倒想看看,他们俩到底谁能撑到最后。

      暗处私语自是无缘传到那玄衣人眼中,他长途跋涉来到此地,发丝略显凌乱,俊朗的面孔掩不住眉间的风霜疲惫。

      时间将他的人滞留在二十又几的风华正茂,风浪却把他的心推向耄耋之年的千疮百孔。

      隐隐听见远处有轰鸣声,戚少商心下一动,加快了步伐,两三步间便跃出了一二丈远。

      水声更近了,他也更急切了。

      翻过一块嶙峋巨石,面前豁然开朗,轰鸣声撼若滚雷,一道裂谷横亘于两座山头之间,对面那长垂白帘如银河倒挂三石梁,势如万马奔腾阵,声似千山雷劈崩。飞溅的水珠腾起了满谷的雾气蒸萦,视线无法极其深。艳阳下,半弯朦胧的虹桥跨过半个深谷,惊为天景。

      戚少商确实被惊住了。

      他甚至被惊得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

      那伫立在白练之上、七彩之下的人,是谁?

      脑海深层的记忆被层层掘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仿佛翻过了忘川十八层,曝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依旧是那身青衣黄衫,玉面卷发。

      雾气弥漫间,他只能辨出那抹身影,表情却是模糊的。但其实他根本无需分辨也能知道,那人正蹙着好看的眉尖望向彼岸的自己,他几乎已经能听见那人内心的独白——戚少商,该死的怎么又是你!

      为何他能知道?毫无疑问,因为这也是他的表情,他的独白。

      顾惜朝,该死的怎么又是你!

      对面的人凝视了许久,又望望脚下的咆哮腾蛟,终于转过身去,往回走了几步,隐于山石之中。

      戚少商抬头看看天色,日渐西斜,加之连日赶路,已略感疲惫,便在周边拾了些越冬的枯枝败叶,在背风处生了堆篝火,烤热了随身带的干粮,就着山头泉水勉强对付了辘辘饥肠。夜幕降临之时,方才瞧见对岸先是腾起了滚滚浓烟,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得火光。想是那头水汽重,湿了柴薪,火不易生起,顾惜朝方才折腾了那许久。

      他倚石而坐,闭目养神。满耳都是那澎湃胸腔的轰隆声,巨响之极,反而能让心绪迅速平复下来。

      顾惜朝……他来此处,想是和自己同一个目的罢……

      他睁开双眼,往对岸遥遥一望,那个身影逆着火光,墨黑如夜,差点与这山头融到一处去。

      纵是今夜能平易相处,也不能改变明朝的兵戈相向。

      戚少商苦笑,别过头去,与另一道目光擦身而过。

      数十丈断崖之外,顾惜朝无声叹息——大当家的,此生此世,你我终是难免对立。

      3、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撼;大江东去,波涛洗净古今愁。

      “素闻黄鹤楼有‘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美誉,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白玉堂呷着陈年女儿红,面容微醺,手中玉箸将桌上那白瓷杯碗敲得叮叮作响,他拿箸尖指了指墙上“孙权筑墙”的壁画,笑道,“从吴至今八百年,江汉一带烽烟繁乱,这天下江山第一名楼屡建屡毁,最终却仍能屹立在蛇山之上,俯瞰万顷碧波、广袤平原,在太平盛世里依旧灯火通明、夜夜笙歌……”

      展昭本是微笑着听他说话的,到后来却听得有点着疑。

      “玉堂,你这话,到底是在褒它还是在贬它?”

      白玉堂微眯着眼看对面那人,笑得极浅,“自然是褒,此楼深谙中庸之道,若为人身,上京赶考不定还能中个进士及第什么的……”他放下双箸,拿食指戳了戳自己额头,挑眉自嘲般一笑,“比我强多了。”

      展昭心里头替黄鹤楼深深默哀片刻,不明这高远古楼哪里拂了这白耗子的逆毛,竟惹得他七弯十八拐的暗损一番。提壶斟了半杯清酒,轻抿一口,随意说道,“早前那桩案子已料理妥当,这黄鹤楼如今也游过了,玉堂,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东京吧。”

      白玉堂长长地哦了一声,指尖一弹杯脊,那雪白的冰裂纹瓷器便在紫檀木桌上滴溜溜地打起转来,宛如一朵开在墨池中的白莲花。

      展昭心头打了个小小的突,试探性地问道,“玉堂,你有何话要说?”

      白玉堂扬眉淡笑,道,“不必多说啊,往何处,你说了算;如何往,我说了算。”

      展昭只觉得头皮有点发麻,“那你欲如何往?”

      白玉堂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精致的酒壶,敛眉垂眸,片刻,粲然一笑,“我欲越千山往!”

      次日,江湖上流言飞窜——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猫展昭展大人,在黄鹤楼被锦毛鼠白玉堂灌酒灌到桌子底下去了。

      越千山往自然是某人的一时戏言,但是越山往却是不争的事实。展昭不得不承认,他过去二十五年游览过的群山合起来都没有那一个月里游的让他印象深刻。很多年后,当年那个与他“越千山”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却仍然时常想起那人站在被水流冲击的硕大岩石前,迎着卷起的千堆雪,抿唇长啸,声若龙吟,直冲九霄,一下子竟把那瀑布的轰鸣声压了下去。

      “叠水如棉,不用弓弹衣自散;虹霞似锦,何须梭织天生成(注2)。好联!”

      白玉堂仰首观瀑,心中正暗自量度着眼前瀑布的落差,身旁的人已喃喃道,“少则二十五丈,多则三十丈,果是恢弘奇景……”

      白玉堂闻言,嗤笑道,“猫儿倒是少见多怪了。”

      展昭也笑道,“玉堂如此说,莫不是见过比这更壮观的瀑布?”

      白玉堂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剑眉一扬,“再高的瀑布,最终还不是被人踏于足下,登高临川,一览众山小,难道不比这更壮怀?”

      展昭摇头笑道,“这还不如去登山,三山五岳,哪个不比它高?”

      白玉堂哼了一声,道,“谁说是踩着旁边山路上去的?就是从这里,逆水而上!”

      展昭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一下白玉堂,“你上?”

      白玉堂顿时困窘,忌水一向是他的弱点,虽然众人心照不宣,但公然摆上台面说却是极少,此刻被说中短项,嘴上却是怎么也不肯服输的。

      “我不能上,你还不能上么?”

      展昭笑道,“玉堂以往时常嘲笑展某水性乃三脚猫功夫,此刻怎的却忘了?”

      “那……我四哥也能上!”

      “蒋四哥外号翻江鼠,水性了得,展某见识过,是承认的。只是这瀑布水流湍急,冲势极强,非内力高强者不能抵抗。曾闻黄河壶口深沟,黑猪落水后漂起,毫毛不剩。恕展某直言,依蒋四哥的内力修为,三十年内应该是无缘此事了。”

      白玉堂心中暗自腹诽,三十年后我四哥都六十好几了,还不是一样无缘此事。口中嘟囔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就不兴许有高人能达成此事?”

      展昭笑道,“或许吧。”

      白玉堂越想越不服气,从巨石上跳下来,捶了展昭肩膀一拳,“猫儿,我们打个赌!”

      展昭怔了怔,“赌什么?”

      “赌有没有人能爬上这瀑布!”

      展昭不禁失笑,这瀑布说是奇景,实亦为险景,若真是要爬,稍有不慎落于水中,怕是性命不保,哪个武林高手会做出此等危险而又无益的闲事?

      白玉堂狡黠一笑,高人自有妙计。

      半个月后,纷纷扰扰的江湖又多了一个为人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传说——在某座不为人所知的山头深处,有一落差长达数十丈的瀑布,其上游有一河,夹岸梨树绵延百里,该河名为逆流河,传说第一个从瀑布下逆流而上到达上游的人,将能得到水神的眷顾,逆流回过去任一时刻,改变他想要改变的事情。

      展昭曾经问过白玉堂,这个赌约,期限是多少.

      白玉堂笑了笑,有生之年。

      注1: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期吴黄武二年(公元223年),传说是为了军事目的而建,孙权为实现“以武治国而昌”(“武昌”的名称由来于此),筑城为守,建楼以瞭望。(资料来自百度百科,由此可见宋朝已有武昌及黄鹤楼。)

      注2:“白水如棉不用弓弹花自散,虹霞似锦何须梭织天生成”是黄果树瀑布正对岸观瀑亭中的一副对联,上联曾被人改为“叠水如棉不用弓弹衣自散”,窃以为更好,遂用之。此文中的瀑布原型就是黄果树瀑布,当然也结合了其他瀑布的一些特征。本来想选个小一点的,但是小的瀑布怎么能体现出包子的英雄气概、小顾的惊才绝艳、小白的潇洒不群、昭昭的儒雅宽博呢,哈哈哈哈哈。

      4、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花,竟真的是一夜间开的。

      落,却是绵绵不断地落,融到潺潺流水中,陡然跌落万丈悬崖,撞到半山腰上突起的嶙峋巨石,顿时散作漫天的飞珠溅玉,而后再次崩折垂流。本就纤弱的花瓣被撕碎,有的随着水雾散在风中,有的随着奔流冲入深沟,涌出团团飞雪,浮浮沉沉翻腾不息,最终才回归宽阔的河道,流向远方。

      顾惜朝站在瀑下,怔怔的看着漫天满地都是碎裂的雪色花瓣。

      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一个梨花一样纯净婉约的灵魂,也是这样碎裂在他的天地里,决绝惨烈得让他来不及挽留,便坠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他伸出手,细柔的梨落和着水珠飘到他手中,也飘入他略松的领口里。他把脸深深的埋在手心中,淡淡的水香一如当年她给他的感觉。

      “晚晴……”

      他猛地抬起头,翻手之间,纤弱无依的花瓣便落入水中,随着流水跌跌撞撞地冲走,他神思恍惚,目光随着那几片残英一路飘远,一不小心竟直直撞到某个白影怀里。

      戚少商正在看着他,他似乎已经那个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他看见顾惜朝除去外面宽松的青衣,将里面黄衫的下摆撩起系于腰间,原本只是拿簪子随意一挽的卷发也被高高束起,倨傲得就像他的为人。

      顾惜朝在一瞬间收起自己所有脸部表情,速度堪比京剧变脸。

      于是戚少商也收起自己的目光,他提着剑,沿着河岸往前走。

      他和顾惜朝中间隔着满满当当的一河碎雪。

      天际间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顾惜朝开口了。他的声音穿透瀑布,穿透血肉,直直送到戚少商心里。

      “大当家的!”

      戚少商微微偏过头,那人笑得倨傲,飞扬跋扈,虽然隔着重重水雾,依然凌厉得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睛。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败给你。”

      戚少商沉声回道,“彼此彼此。”话音甫落,他脚尖点地,人已箭一般飞出,扑进轰鸣飞瀑中。

      快得像是赶着去送命。

      顾惜朝却丝毫不以为怪,就在昨日,他也才做过相同的事情。瀑帘后面有个山洞,洞高二丈有余,内深不明,上千只蝙蝠倒悬于洞中,黑黝黝的像一只只冷漠的鬼魂。

      他不怕鬼魂,那些人活着的时候他都不怕,更何况已经死了。

      但是他忌讳戚少商,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这很奇怪。

      顾惜朝也想不明白,所以他决定不去想。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比戚少商更早的上到瀑布顶端。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当那团白影冲破激流的同时,顾惜朝也出手了。神哭小斧尖啸着撕裂了潮湿的空气,只要白影再往前一点点,后面蝙蝠洞中大概就要多添一缕魂魄。但戚少商似是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杀气,他上身往后略略一折,锋刃堪堪从他胸前划过——避开了杀人的利刃,却逃不过夺命的奔流,就是刚刚那一滞,水流巨大的冲力已经把他猛地打入浪中。

      终究还是没有见红,但不要紧,顾惜朝已经达到他想要的目的,神哭小斧在空中划过一道华丽的弧度,在三丈高的半空一下子穿水扎入,结结实实地打入帘后岩壁中。他一甩袖子,一匹白练直直飞出,劲道竟然比方才的小斧更为猛烈,瞬间便循着方才的路径落到斧上,密密实实地打了个死结。

      他借力一跃,人已腾在半空。他本想回头看看,但是顾惜朝的人生本就不知道何谓回头,更何况——

      死了的戚少商,或者是半死不活的戚少商,有什么好看的。

      紧紧抓着那截白绫,顾惜朝危然站在岩石上,半身在水中承受着猛烈的冲刷,半身勉强探出水外,胸膛仿佛被千斤坠压,挤得他呼吸困难。他勉强喘了口气,气沉丹田,腾出右手甩出另一枚小斧。

      阳光在斧身折射了炫目的白光,顾惜朝一下子被刺的睁不开眼睛,待得他再次睁眼,面前已没有了小斧的影子。诧异间,脚下岩石无法承受成人之重,突然松动。他在最后一刻用力一踏,飞身跃起,欲寻另一块落足点。不想那一块岩石的崩落竟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本就没有深深吃入石中的小斧随着周围岩石的剥落而脱离岩壁。顾惜朝人在半空,心猛地一沉,血液一下子变得拔凉拔凉的。

      耳旁突然幻觉般闻得破空之声,紧接着已是长剑“锵”的深深插入岩缝中。顾惜朝只觉得领口一紧,下坠的身形被止住不到一瞬,裂帛之声骤然响起,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半边衣物被撕裂,冰凉刺骨的水涌进他的口鼻,他的人又不可遏制的往下坠落。

      这回没有小斧、没有白绫、也没有抓住他领口救命的手。

      只有咆哮的水声。

      咆哮着、怒吼着,将他淹没。

      (某灯插花乱入:文艺了几千字,好辛苦,以下EG~~都到这份上了我还不EG,对得起这题目么~~)

      腰间突然一紧,他上半身架在半空,头不由自主的往前面一撞,似乎磕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腰身的紧致压迫感顿时强了数倍,他吐出几个气泡,身体终于被抬离水面。顾惜朝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无比窘迫——他半边衣裳被撕开,破破烂烂地搭在身上,戚少商的两条腿紧紧夹着他的腰,而他的脸,距离那人的胯部不过方寸。

      他猛然觉醒,方才脑袋磕到的软绵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没等他脸红,头顶上那人一手捂着丹田,压抑不住的闷哼着吐出一口浊血——方才顾惜朝一番偷袭,虽然没让他死于非命,但毕竟还是伤了。腥甜的血滴到顾惜朝脸上,不仅压住了他本要泛起的红晕,更使他脸色变的苍白无比。

      他拧紧眉头,低声道,“放开我!”

      戚少商垂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

      顾惜朝咬咬牙,将手中的斧子递给他。后者接过,一抡手臂,银斧“当”的一声再次嵌入壁中。顾惜朝在涌流里抓了几抓,终于扣住白绫,连忙抽身而出,稳住身形。抬眼一看,戚少商一手握在长剑剑柄上,一手垂在身旁,双目紧闭,脸色发白。胸膛急促起伏着。

      “你……”

      “死不了。”戚少商飞快的打断他的话,微微睁开眼睛,皱了皱眉,“你怎么还不上去?”

      顾惜朝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死。”

      戚少商虚虚一笑,“恐怕要让顾公子失望了。”

      两人不再说话,周遭水声雷动,每次言语都需以内力送出,耗费真气,如今不过刚刚起步,已历如此凶险,没有人还会愿意在此刻废话的,尤其是——他们还是对手。

      戚少商调息半刻,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袖子疾射出一道白光,白光后曳着一根细长银丝,在阳光下熠熠有光。

      顾惜朝还没能看清楚那白色的是什么东西,它已经扎入水中,连个尾巴都没有露出来。但是他却认出了那根银丝。

      稍有一点江湖见闻的人都不会认错的,独一无二的,千龙纫。

      天山产有雪蛛儿,育卵十年,长成十年,吐丝结网,丝细柔若无物,坚韧甚钢丝,一根便足以切肤而过。雪蛛儿极难成活,一只十年方吐丝一尺,百尺合作一尺,不过毫发十分之一粗细。如今戚少商手中的千龙纫粗细若发,粗略估计起码有三丈来长,所谓价值连城也不过如是。

      戚少商运劲于手,破水而上,势若蛟龙,转眼便上了二丈。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本来呆在原地的顾惜朝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

      莫不是失足掉下去了?

      心中正疑惑,突然觉得小腿一紧,似是被什么抓住了,练武之人本能反应便是一脚踹出去。本来瀑布水流激泻,这一脚的劲道自然被化解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被踹中的那团东西竟然随着力道倒飞出去,连带着——

      戚少商的裤子!

      顾惜朝双腿倒勾着岩壁突出的石头,上半身探出水面,好整以暇的望着三尺外气急败坏的戚少商。

      “顾惜朝,你发什么疯!”

      顾惜朝笑得很得意,戚少商简直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一个上半身衣服已被褪至腰上的人,怎么还能笑得那么得意。他顺手将戚少商的裤子扔到崖下,悠悠然说道,“荀子曰,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口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郁闷,本来他只想着抓戚少商的腿,没想到那人一踹,他手一滑,竟把裤子给扯下来了。

      可是怎么能跟那人说那只是他一时失误呢?当然是不能的!所以——

      “戚大侠,有本事,你裸爬啊!”

      戚少商曾经是个土匪,但是他当土匪之前好歹也在江湖名门正派混过一阵,更何况他混江湖之前出身书香门第。

      当土匪气质遇上名门气质,矛盾,便化身成一种美德。

      “没鞋穿的不怕有鞋穿的,没裤子的还怕你有裤子的么!”戚少商说得大气凛然,顾惜朝简直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一个被脱掉裤子的人,说话怎么还能这么大气。他手一提,逆水寒从身下破石飞出,转眼便刺向顾惜朝面门。

      顾惜朝轻轻一笑,侧头避过锋芒,姿势优雅的像一只展翅的白鹤。

      “子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戚大侠,你生什么气呢?”

      戚少商不语,虚晃一招,转而刺向顾惜朝手上那匹长长的白绫,宽大结实的麻布立马被划作细长的两条,神哭小斧借势起出,被逆水寒击中斧脊,呼啸着朝顾惜朝砸去。后者手中白绫一震,小斧偏了个头,却余劲未消,在半空拐了个弯,转速突然加快,拖着白绫,竟将猝不及防的顾惜朝结结实实地捆了几圈。戚少商长剑一挑,小斧带着顾惜朝一同飞出,挂在瀑布旁岩壁长出的一棵巨松上。

      “顾公子,有本事,你龟爬啊!”

      顾惜朝曾经是个杀手,但是他当杀手前却是一个金榜题名高中探花的书生。杀手,一般是沉默的;但是书生,往往都是话痨。

      当沉默碰上话痨,矛盾,往往会造成结巴。

      “戚少商,你!”

      “哎,子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顾公子,你生什么气呢?”戚少商笑得极其促狭。

      顾惜朝怒极反笑,露于布外的手不知何时已在指间扣住了一枚锋利的小石片,指尖一弹,石片自下而上划开白绫,掠过他面颊时带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痕。他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扣着小斧,雪白的梨瓣落到他面颊上,凝滞在血丝里,一缕墨丝湿了水粘在他脸上。

      他喘着气,冻得有点青紫的唇弯出一抹倨傲的弧度,手臂一甩,毫不犹豫的扑向戚少商。那里,除了戚少商和他手中握着的剑,没有任何着力点。

      他在赌命,赌戚少商会不会推开他。

      冰凉的皮肤触上温湿的布料,布料下的躯体结实却不乏柔软。顾惜朝偏过头,戚少商正看着他,眉头皱得死紧。似乎从认识他开始,那人的眉头就鲜少有舒展的时候。可是偏偏这么一个人,笑起来却温暖的犹如冬天的太阳。

      此刻戚少商没有笑,可是太阳却出来了。

      太阳在他的眸子里熊熊燃烧着,带着摧枯拉朽的热度。

      他的身体在发热,传到顾惜朝身上的同时也在传达着某种信息。

      他们的下半身都泡在水里,可顾惜朝却觉得像是淬在火里一样滚烫。

      戚少商的舌尖掠过他耳际的发丝,清清甜甜的,带着梨花的幽香。周遭突然变得万籁俱寂,他只听得见那人沉稳悠长的呼吸声,还有强健有力的心跳。柔软的舌头顺着他的发丝一路下滑,点燃了一路的烟霞,最后落到冰凉的唇上。

      戚少商把清水吻成了烈酒。

      “顾惜朝……”

      “嗯。”

      “你现在还要上去吗?”

      “……要。”

      戚少商点点头,他一只手仍吊在半空中,支撑着俩人的重量,另一只手却握住了顾惜朝的手。

      十指相缠,银丝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白光。

      “无所不知的顾公子,应该知道这千龙纫如何用吧。”他将他的手拉到水中,找到了另一只手的位置。顾惜朝发现,那人没于水中的那只手已然青筋暴突,僵硬的无法动弹。

      戚少商冲他笑了笑,手一松,人瞬间消失在脚下一片白茫茫中。

      5、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白玉堂一手支颐坐在梨树上,望着河流的尽头。梨花纷纷扬扬的落到他身上,然后穿过他的身体,落到地上。

      快一百年了,从来没有人能从那个地方出现。这次,会是个例外么?

      河流尽头的岸上,一个白衣青年静静地倚树安坐,目光望向前方,遥远得没有边际。

      “猫儿,我看他比我们更像缕魂。”白玉堂戏谑的说着,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惆怅,“你说,他会等到么?”

      展昭握了握他的手,正要开口答话,突然看见那树下的身形一错,人已掠到了瀑布边缘。

      那里爬上来了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张脸白得像只鬼,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却漆黑如夜。他伏在河面上,气弱地喘息着。戚少商不敢走上前去,只能跪在河边,遥遥的看着他。

      顾惜朝抬起头,他的脸色已经很疲惫,但是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灿若星子。他瞪了一眼戚少商,后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反瞪回去。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顾惜朝终于投降,叹了口气,趴回水里。戚少商见状,心里也猜得了个大概,连忙涉水过去,把人捞起来。

      “算了,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你懂什么。”

      “我懂,你是想让傅姑娘回来,我知道。”

      顾惜朝轻轻一笑,“那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横竖是个空。”

      “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的失落?”

      戚少商笃定的摇摇头,“没有。”

      “说谎。”

      “没有。”戚少商定定的望着顾惜朝,“本来我有一篮李子,但是后来我又得到了一颗西瓜,代价就是失去所有的李子。李子和西瓜,我只能得到其中一种。老天爷让我得到西瓜,我很庆幸,我还有颗西瓜。”

      顾惜朝翻了个大白眼,却没再说话。

      远处,白玉堂极有深意的看着展昭。

      “猫儿,你输了。”

      “愿赌服输,展某不会赖账的。玉堂想要如何?”

      “我要在上面!”

      展昭怔了怔,叹了口气,道,“我明白的,天下人知美之所以为美,斯恶矣;知上之所以为上,斯下矣。玉堂也该是时候知道上面的难处了。”

      白玉堂差点没憋出血来,“臭猫,你什么意思!”

      “玉堂难道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