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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归来 ...

  •   太子妃韦氏由噩梦中惊醒。
      东方未晞,借助罗帐中昏暗不明的光线,她看见身边的李显还在酣睡当中,面朝内、身侧里,决计和优雅无关的睡姿已是十四年未变。房州度日艰难,男孩很早就学会一项技能,但凡合眼无处不可入眠,女孩则与父母挤在一张衾上,两京的衣香鬓影更多时候是梦中的温暖,夏蚊如雷、冷风砭骨是永远的残忍现状。“我要再削瘦些就好了。”李显时常为就寝之事向她如此诉说。
      “我们到底是回来了。”韦氏抚着胸口,惊魂不定,连连安慰自己,“天都不教我死在房州,又有什么还值得我去怕?”
      她深吸一口气。昨日帐内熏了整整一夜的麝香,残留的余温仿佛尾稍带钩的触手深入她的口鼻、胸腔,期待而不怀好意勾出往事,似乎想对这个做了数年农妇的女人存心羞辱一番。长至小腿的杂草丛永远滋生着数不清的毒虫蛇蚁,呼啸的夜风不比他们稼穑时使用的锈钝农具,刮来简直堪比寒刀嫠面,偏偏那样穷困贫瘠的州郡,晚上挂起来的月亮竟总是一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嘴脸。
      韦氏知道她是再睡不着了,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那种寻常噩梦,索性下榻,足步轻点,很快便坐到了妆台边,抬起窗户,晨光还熹微,顺手捎来一管莺声呖呖的清脆,一面金银平脱鸾凤镜将她的早衰暴露无遗。她倒是懒得去计较这些,这本是面纹饰精致的扬州宝相花铜鉴,可她不要,无论如何总得来面贴银的才撑得住场面,李显拗不过她,差人换了镜子。至于原来那面宝相花镜总没有白白扔掉的道理,一转身给了仙蕙和裹儿,她们一向用清水照面惯了,但这种伧俗的习惯教外人看来像什么样子。那群整日乱绕舌根却没把舌头绕坏的贵妇不敢非议太子,就会说是太子妃没把女儿教养好,说出来的话犹带股子房州野气也罢了,连像梳妆这样的简单小事照旧无知得很。
      离开故都多年,她自然不会太知晓眼下京城的时兴装束,思前想后决定梳个倭堕髻,想来应该不会错得太离谱。盛口脂用上翠绿镂花的象牙管子,几只金银平脱漆奁盒内满满地装着快掉出来的花子,螺钿盒子里却是铅粉、黛石、胭脂、蔷薇水,拿丝囊、小瓶、小盒、小银碗细细安放好,至于所有首饰全部搁在了几只金筐宝钿的银盒子里头,夜半取它当烛火,那发出的华光估计都足够了。他们如今如履薄冰,阿武子不会这么轻轻易易地放过,她不是不知,可只要耐心等待、小心说话,想出事都未必会,何况这些年委曲求全过来,她也想有段任己恣意的舒逸奢华日子直到再次跪坐于镜前,而她已无犹在梦境徘徊之感。
      拈来几朵宝钿花,逐一套上手中金钗的一支钗股,插入鬓畔,揽镜比了比,最后她失望地拔下所有钿花扔回奁盒,这细碎可爱的叮叮声吸引睁目未久的李显起身来到她的身后。
      “拣几支素净大方的戴上就行了,太张扬反要引来闲话。”李显把目光移向奁盒,拿起一朵钿花,“这不是很漂亮吗?”
      “粘了颗珍珠,只看得白扎扎一片,珠子也不够圆润,有什么好看的?”韦氏没好气地抢过钿花扔了回去,“上次求你换面镜子,你都犹豫很久,也无怪乎如今我想找些称心的钗簪都这样难。”
      “现在不是时候,你晓得,我们的言行举止很多人盯着。”李显说,“日后,我定加倍补偿你们。”
      “在房陵你就总是这么说。”一支翠翘飞上她的髻发,“谁在看着我们?阿武子、武三思还是相王、太平公主。”
      “四郎、太平只会帮我们。若非当初四郎执意逊位,只怕住进这东宫还需要些时日呢。”
      “那不过只是给自己寻个阶梯下,难道要朝臣请他下来?突厥犯边,武三思募兵月不满千人,命你为河北道元帅即过五万人。”
      “阿韦。”李显叹了口气,“你真是……”
      “三郎!”韦氏挑起两道尚未修饰的眉毛,将梳栉朝跪坐的榻上重重一摔,“你还在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套哄人的鬼话?你要自欺欺人到何时?”她冷哼一声,又说:“你真的相信相王、太平,相信哪天他们不会为了自己的谋算像当初裴炎那样轻易地出卖你?但凡能活到现在的又有哪个是蠢人?”
      “都是李氏子孙平白困在这武氏的天下里,他们不会害我,助我,多半是为自己,难道他们还去帮武三思、武懿宗?”李显拾起梳栉,轻轻搁在一只螺钿盒子上。
      “武承嗣已死,至尊曾就立武三思为太子咨问宰相,诸人莫敢对,幸得国老力劝当立你为储君。”韦氏道,“这事已经落空,武三思就不得不给自己、给武家的将来找条出路,既然做不来太子,保条命总好,骑竹马的孩童都明白,那种在明堂立下誓文的薄薄铁卷能顶什么用,武李两家真能相安无事反倒怪了。”
      “武家真要再有什么大动静,反而会适得其反。”
      “我最近听说那两个面首的动作倒挺大,张易之当了控鹤监,张昌宗连同吉顼、李迥秀、薛稷都做了控鹤监内供奉。”
      “这都是些什么官职?从来也没听说过。”
      “至尊一时心血来潮置的,那地方快赶上长安的平康里了。”韦氏拿了支眉笔,询问丈夫道,“你说,我描个什么眉样?蛾眉、蚕眉还是远山眉、一字眉、柳叶眉。”
      “蚕眉好。”李显急忙道,“话不是这么说,吉顼以前劝过张昌宗、张易之,让他们在至尊面前为我说好话,我们能回来他也有出力,薛稷的字得好,画画得漂亮,和四郎的关系向来不错,前些日子四郎不是还把五女儿许给他儿子?李迥秀,这个人孝顺,为了母亲就把妻子给赶出家门。”
      “孝顺?”韦氏笑道,“我可不记得他孝不孝顺的,张易之的娘阿臧有个私夫,好像就是他吧,差点忘了这还是金轮神圣皇帝下的敕呢。”
      “阿韦,这些话你我私下讲来当笑话就好了,千万别到处乱说,他们是男宠没错,可天子近人,又哪里是我们能得罪的?”
      “我有分寸。”韦氏对此颇有些懊恼,便扭头揽镜自照,“我看还是一字眉好。”
      “你心里既有了主意,刚才何必多来问我?”李显不禁抱怨道,话音刚落,一只金雀不偏不倚地掷到了他的冠发上,“你当了太子,位子一高,脾气也就大了,我如今是连多问你一句都不能了?”韦氏满面怒容,斜着眼不再理踩他,专心抹起胭脂,掺了名贵熏陆香、兰泽香的脂粉匀于面上说不出的清甜好闻。
      李显正无计可施的时候,窗外忽然有喧哗声响起,哭声、哀求声、斥责声种种声响杂乱无章地夹混成乱麻似的一团,再胡乱地被扔进室内。“一大早,哪来这么吵的声音?”韦氏实在难以忍受,转头问道。
      “我叫个人去看看。”李显下床着履,“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
      “听声音像是裹儿,我去吧,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来了?”韦氏着上笏头履,系着宽横幅黄软纱罗帔子,再顾不得步履娴雅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看着韦氏的身影彻底隐没在清晨的明媚日光里,李显才莫名地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竟害怕妻子会突然折返回来,可真要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外间莺啼一声一音如同粒粒石子往他头上不断地砸着,无端恼人,最后他直接拿了方才韦氏砸自己的金雀向外头狠命扔去,黄莺哀鸣一声,惊慌失措地扑打翅膀,不甘地飞上云天,便再无踪迹。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三者盖女人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安乐郡主轻启朱唇,朗朗背诵的恰是班昭所书之《女诫》,尚未出嫁,遂梳就双髻高耸,乌云蝉鬓间自有一朵硕大的洛紫带露牡丹平添光彩,瓣软如缎,齐如刀裁。那姝丽的少女着一袭天碧色团窠花间破裙,搭于两臂的泥银罗纱帔帛随着主人小步的行走而微微扬起,犹如飘渺轻雾缭绕,阶下有几个正值壮年宦侍,拿着木杖毒打一名宫人,一下一下朝脊背打去,毫不留情,下手极重,。
      “七姊,这《女诫》我可有背错一字?”安乐转眸笑吟吟问道,丝毫不去理会耳畔凄惨的求饶女声,“阿母说我脾气不好,应该多读些专平心气的文章。”
      “裹儿,算了,一点小事何必闹大呢?”身旁的永泰郡主李仙蕙看了眼已是血污遍身的侍女,心中怜悯,不由焦急地劝说道。
      “此婢羞辱于我,口出恶言,覆水难收,岂能白白放过她?”她冷冷道。
      “莫再打了!”永泰见安乐无动于衷,遂向手持木杖的行刑宦侍喝道,“把她送到奚官局去。”
      “再加十杖!”安乐快步走下石阶,冷眼旁看这番血肉模糊的景象:整个人似被一层血色的尘沙埋盖,背部衣衫尽为鲜血浸染,额上亦有伤痕累累,显然已是气若游丝,见她前来,只得勉强睁开双眼。“你和那些下婢是如何嘲笑我的?‘房州的鄙俗人一朝之间成了天潢贵胄,可要去掉那口房州的腔调恐怕尚需些时日吧’。”生于颠簸道中,长于偏僻房州的不光彩过去,在安乐回到洛阳,面对瞠目的奢靡、繁华由惶恐、惊叹、自卑逐渐转为心安理得的接受与变本加厉的索求的同时,自然成了她竭力要忘却的首要之事,她是太子之女,是册封的安乐郡主,更是日后的公主,她不要什么清白无瑕替自己的名声锦上添花,但是她的一生定需璀璨无匹。
      “群……主,奴婢未曾……”侍女依然气息奄奄,说了几字便再难支撑,闭上眼睑,晕了过去。
      “七姊,我知道你人好心善,可有时何必发这些无谓的善心?”安乐道,“一个侍女,真打死了又怎样?”
      “裹儿。”永泰道,“已施惩戒,岂会有再犯之理?”
      “再给我加十杖!”安乐又命令道,随后对永泰说,“七姊,这事你勿插手,那是我的侍女,我打正是要她的命!”她满脸戾气,伸手轻轻一指,一字一字地说道,“她嘲笑了我,我就要她死。”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即是《女诫》,怎好背完就轻易了事?”正说着,安乐身后忽有清冷之声响起,于并无鸟鸣的清晨小院显得格外清晰。
      “母亲。”永泰见韦氏竟突然到访,惊奇之余随之一拜。宦侍们见到太子妃,自然纷纷停手,弃下木杖,向其恭敬行礼,众人中唯有安乐迎了上去,挽着韦氏的手臂,娇嗔道:“阿母来了?这么早您也不多睡一刻。”
      “你一清早就闹得东宫人尽不得安宁,教我如何睡得安稳?”韦氏朝为首的宦侍说道:“看看她还有没有气息,若有,送她到奚官局去治伤。郡主年少胡闹也罢,你们不劝着些,反跟着她一起胡闹。到时杖挞宫婢至死落下个残忍名声的是郡主,可不是你们。”
      韦氏一席话引得下面几个人笼袖无不连声诺诺,总算有一名宦侍蹲下身,以手探其鼻息,罢了,冲另外几人递了个眼色,他们于是缓缓抬起宫人放到了他的背上,接着便背着人朝奚官局的方向走去。
      “倘若治不好,直接把她丢到宫人斜去。”安乐恨恨补充道。
      “宫女里的无聊闲话本无需理会,真气不过,饿几顿饭便可,你一气就把人打得死去活来。”见院子里唯独剩下母女三人,韦氏才道,“总是如此,不相干的人还道是太子有意纵女行恶,你四姊长宁对下边的奴子、婢子一样是动辄打骂,你们为何就不去学学仙蕙的乖巧温顺呢?”
      “‘唾面自干’的事我做不来。”韦氏的责备和对七姊的赞赏令从来是受尽宠爱的安乐甚觉委屈,悻悻说道,“区区贱婢,就是我真想把她们全部五马分尸,我还嫌寻这么大地方麻烦呐。”她一停,微微加重语气,复言道:”谁人不知,官户家的男女奴婢但凡成人,便取本色配偶,足可见得侍婢生下的儿女照旧是随娘的贱民。阿母,您倒是处处护着他们,视如己出。”言辞极尽刻薄激烈,暗有所指。
      “裹儿,一家人何来贵贱亲疏之分。”永泰上前,揽住妹妹的双臂,“让别人听去,多不好。”
      “尽胡说。”韦氏淡淡地看了女儿一眼,眼中不辨喜怒,语间倒无一丝责备之意,“仙蕙快嫁给武延基了,尚方监昨日送来批当嫁妆的金银器物,我们不妨现在去看看好坏劣巧,郡主出嫁总不能太委屈。”
      安乐不耐烦地甩开永泰的手,“反正我认的兄弟只有大哥一个。”
      “切不可这样想,除了重润,重福、重俊也是哥哥,重茂则是弟弟。”永泰一壁拉起安乐的手,一壁好言好语道。
      “七姊,你比阿母还唠叨。”安乐不情愿道,“那句话算它不作数好了,我只想一起去看你的那些嫁妆。”
      “出嫁那日,我要服钿钗礼衣,乘厌翟车,裹儿你说,我要等武延基诵多少首却扇诗挪开扇子才合适?”边走,她边满怀喜悦地描绘着自己对于即将成为他人新妇的憧憬。
      “换做我,非要他诵出千百首才行,却扇不难,只怕这位将来的七姊夫吃不消一回障车。那天我定要请一群人拦住他来调笑,若不抛下珠玉金帛,就别想过去,只是七姊又哪里是珠宝能换来的?”

      “官户家的男女奴婢但凡成人,便取本色配偶,足可见得侍婢生下的儿女照旧是随娘的贱民。阿母,您倒是处处护着他们,视如己出。”当尖刻的话语如同一道沾水的鞭子当头甩来,庶出的重俊便似尊木偶人般沉立不动,紧攥双拳,任凭指甲深陷肉中划出道道血痕,双目含怒。
      “三弟。”同是庶出的重福回头一望,轻轻拉住他的袖子道:“她们走了。”
      “只怕你我生母于黄泉之下正气愤难平。”重俊憋着一肚怒火无处发泄,甩袖道:“同为一父,嫡出的尊贵,宫人所出便是生来卑贱。”
      “为这随口说说的话怄气不值得。”重福全无被激怒的样貌,反而安静道,“倒是三弟,你太容易发怒了。”
      重俊抿紧双唇,暗自思忖起重福的话。
      “六厩新近来了几匹良驹,倘若三弟有那个兴致,何不结伴到东苑去驰骋一番,良景入目,怕也没什么怒气可言了。”
      “还是二哥有法子。”重俊展颐而笑,“恰巧我新得了条珊瑚马鞭,倒可以一试。”
      “二哥。”重福正要转身,重俊倚靠着墙,忽然语气郑重地问道,“听说二嫂是张易之的外甥女,这该是谣言吧。”
      听到这,重福不禁笑容一滞,最后只沉言搁下了句:“新妇既有德,何须再多问及其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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