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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一剑泪成零苍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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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剑泪成零苍苍
刚刚昒晰,远方有一层薄而轻的雾气渐渐的氤氲。
十四寒一夜未睡,方洗了脸正对着镜子梳妆。她端详着鸾镜里的那张精致的容颜,纤细的指头细抚着面颊,但眼中却腾起一层和远方一样薄而轻的雾气。她从没有这样认真的凝视过自己的面容,因为在旁人心中,她的容色是江湖第一。
她也一向是自恃容貌可嘉的。可是,现在镜前的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江湖上所说的那样倾城,如果她真的如传说中的那样娆美,为什么她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却不要她?
哎。她独自叹息了一声,拈起眉笔浅浅的画了画眉毛。
院落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她放下了眉笔,心想着,这么早这晏方俊就来了。妆未罢,匆忙之中她只简单的梳了梳头发,便起身去迎门。
门开了,来者不是晏方俊。十四寒一点准备也没有,看着来者呆站在那里。
来者青衣斗笠,腰上挂着一把青色的短剑,看容色倒是很年轻,约摸只有二十一二,清俊秀致。见了十四寒,他也一呆——虽然十四寒没有充分的装扮,但是她仍是像江湖传说中那样美的超凡脱俗,任谁见了,都要为之失魂。
那个人怎么会拒绝她的一片情意!
来者知觉有些失礼,忙低下头拱着手,有些歉然的道:“十四姑娘,在下这么早来访,真是打扰了姑娘休息了。”
十四寒回以淡淡的一笑,点点头说:“无碍,我自是很早就起了的。不知公子是……”
年轻的公子微微一笑,温文儒雅,若不是他带着个剑,一看便觉是个书生。他拂了拂身上的霜花,才道:“在下岳白。”
“岳白。”十四寒拧着眉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恁么熟悉。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疑问道:“你是去年洛阳武会中打败孤云中,就此接任天下第一剑名号的那个岳白?”
岳白微微一颔首,柔和的答:“那正是在下。”
十四寒纳闷,手扶着门板,“那你找我做什么?可有要事?”
“是干爹让我来找十四姑娘回去”,岳白拿出一个雕纹令牌,放到十四寒面前。
十四寒接过了令牌,摸着上面熟悉的雕纹,不解,“义父要我回去?”她突然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我义父是你干爹!”
岳白笑笑,“姐姐你五年前十七岁刚刚出师,干爹去洛阳参加月华门门主的大寿,在途中遇到了中毒将要身亡的我,我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遂认他做我干爹,供他驱遣。”
“哦。”她应了一声,突然惊叫起来,“义父这次召我回敦煌,莫不是他老人家出了什么事吧!”
“姐姐别担心”,岳白仍是那样温和的说,“是敦煌城主要亲自来感谢干爹这几十年来在敦煌的驻守,才使敦煌安宁,并赠大马士革镔铁刀,如此盛事,干爹当然要召姐姐回去。”
十四寒笑了笑,忙邀岳白进门。岳白跟在她身后,那双年轻的眼里突然出现复杂的涟漪。
* * * *
“小十四你也要去敦煌啦”,晏大公子坐在窗沿上,一边吃着水果一边说,“你去找阿云么,阿云他其实就跟云一样到处瓢,你找得到他么!”
十四寒突然反身回驳,“我不是去找他,我是去探望我义父!”
“哦?”晏方俊果核朝后一扔,突然窜下来,笑得令人有些发毛,“小十四,你有义父,我咋没听过呢!你去找他就不要不承认吗,我又不会说什么!”
十四寒“啪”的用袖甩了他头一下,“你又不会说什么,你现在说的话还少啊!当年是他薄情,所以我是不会再和他往来的,我这次就是去看我义父的,我义父年轻时可是敦煌最骁勇的将军,多次带军抗击西夏!”
“啊!”晏方俊不及躲避她那一甩,嚷嚷:“小十四,人家说你很温柔的,你怎么打人啊!哼,我来的那天,你扔河灯,现在又用袖子打我脑袋,原来你是这般凶狠!”
十四寒不理他开始收拾行礼,收着收着,突然有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的手,她仔细一看,是那枚带血的箭镞,不觉又失了神。
晏方俊看在眼里,紧紧攥起了拳头。孤云中,这样的女子你怎忍心伤害,孤云中,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你!其实一个顽皮爱闹的人的心思谁能猜透,别觉得一个人胡闹就要小看他,尤其是晏方俊这样的人!
“姐姐,我们上路吧。”这时,岳白推门而入。
晏方俊眼一扫,又开始不正经的嚷嚷,“哇,这位小哥长的真俊啊,都可以和我晏大公子媲美了!”
岳白发誓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用这种奇怪的口气夸过他,所以有些讷讷的别扭的说:“还是晏大公子神俊!”
好在今天晏大公子没有易容,不然就他那易完容的既恐怖有吊儿郎当的样子,即便是江湖历练不浅的人,也会被吓一跳。
十四寒背上了包袱,拿起了她的长软剑向晏方俊告辞便开始了行程。
晏方俊出了小院,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轻轻的闻了闻手中她掉落的发丝。
* * * *
十四寒的义父韩青年轻时艺高胆大,早年随太祖赵匡胤横扫四方,建立霸业,是大宋开国功臣之一,大宋建立后被太祖封为兵不血刃大将军。而后又多次带兵抗击西夏,战功屡屡。二十年前带兵驻守敦煌,深得当地百姓的敬重和爱戴。如今年过六十,得太宗皇帝体恤,赐美宅,赏良田,予解甲归朝安享晚年。但韩青居敦煌逾二十年,不舍离去。太宗随其意,封其羽骁侯,赐宅邸一所。
韩青今虽年过花甲,但从容貌上看去竟似四十岁,眼神谦和,依稀还可见早年那种无所可畏坚决和骁悍。一双有神的凤眼上,眉毛如同韬光利剑斜飞入鬓,只是已经有些花白了。此刻他正坐在烛前,仔细看着城主送来的书信,微微生了些皱纹的脸上连连绽开欢欣的笑容。他这一生多为国家尽力,终生未娶,所以膝下无亲子,但是他却收留了两个孩子——十四寒和岳白。这两个孩子都是很优秀的,想起这两个孩子他就笑意不绝。
十四寒出师五年,他也五年未见她了。如今她要回来了,他亲自打扫了她曾经住的房间,这个义女他爱的不得了,就当是亲生女儿般疼。
刚刚入了夜的敦煌不似江南那般繁华,空空荡荡的,只有黄沙舞动抽打着风的萧瑟声音。韩青合上书信,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下,就在此时,他的屋顶上传来低低的声音,这声音绝对不是黄沙落在上面发出的。他猛然一个睁眼,警觉到有人来袭,提起曾经战场上握惯了的那把长刀,提防着一开门,果然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人自房顶上挥剑朝他的头劈来,他脚下马上一挪,长刀朝那剑一扬,“铮”的一声搏开那把剑,黑衣人一见招式被挡回,马上斜飞来舞剑直刺他的胸口,那剑带着无比恶毒的杀气,黑夜中的黄沙在那剑气下一分为而,让开一条杀路。那汹涌的剑气把韩青斑白的头发吹得四散而动,但韩青的武艺丝毫不减当年,脚下变换着步法,长刀一抡,这次不但挡开了那剑,而且一刀划过那袭击者的胸口。袭击着刚想着继续出招,谁知他剑甫扬起便无力的垂下去,那人捂着胸口猛咳,韩青趁势,刀横向那人的脖颈。黑衣人清亮的眼睛一震,立时弯下腰去避开那狠厉的一刀,然后点足踔起,想要逃离。韩青也正要跃起而追,却听奴仆过来喊着,“老爷,小姐和公子回来了!”韩青一喜,也没顾那逃走的刺客,径直走向迎客的大厅。
大厅是四方形的,中间铺了一 道长长的花纹羊毛毡,做工相当考究,因为韩青征战多年,雨里风中,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因此皇帝远里赐来羊毛毡子。毛毡的两侧是整齐的桌椅,那桌椅的木材并不是什么良质,但因家仆的打扫,干净得在灯下泛起红光,那红光正反射到十四寒的脸上,慢慢散开,仿佛胭脂般弄得十四寒的脸颊绯红,很是动人。
“寒儿。”与厅连着的那个廊道里突然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紧接着韩青的笑貌出现在十四寒和岳白的面前。
十四寒就像个迷路良久终于可以归巢的鸟雀,也像个要求大人宠爱的孩子,张开双臂朝着韩青跑去,“义父。”
韩青抱住扑过来的女儿,抿嘴一笑,关切道,“饿不饿?义父命人烹了芸雪芙蕖羹,还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
“要吃,要吃。”十四寒眉眼一弯,放下了身上的包袱就往厨房跑去。
五年了,在外受了伤害她只能自己忍下,她只是一个女子,却要强迫自己坚强。只有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以让她抛下一切不愉快,让她觉得温暖和慰藉。
韩青一把拉过了这个贪吃的女儿,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惬意的笑着,道:“怎生的这么着急,有没人和你争!”他抚摩着她如水的长发,“一路上,风尘很大,先去洗个澡,过会儿我让人端到你房里去。”
“岳白,你也累了,也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吧!”十四寒回房去沐浴更衣,韩青这才转过头来和岳白说话。
岳白笑着点点头,但是他背在光里的那双眼睛微妙的出现了一个诡谲的眼神。
翌日,韩青起了个一大早吩咐奴仆去给十四寒烹她最喜欢的羹汤。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岳白在练剑,满意的笑曰:“岳白,这套剑法你倒是学的很快啊!”
岳白闻声,连忙收剑一个躬身,“干爹。”
韩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带着赞赏,“听说你去年在洛阳武会中胜了那个中原第一剑孤云中?”
岳白的手不易察觉的握紧了剑,面上淡淡一笑,“他那天状态不好,我只是凑巧取胜而已。”
“哈哈!谦虚啊!”韩青看着自己出色的儿子,“明天得了城主的大马士革镔铁刀,我把它送给你好了!”
岳白一僵,诧异的看着韩青,“干爹,我——”
韩青没有顾得上岳白的表情,仍是往下说着,“我老了,这把好刀也用不上里,倒是在你哪里,还可以豪气吞云!”
“义父。”十四寒信步走了过来。
韩青点点头,看着自己倾国倾城的义女,问:“寒儿,这些年在外,可有意中人?”
十四寒一怔,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人。稍后才害羞的低下头说:“义父怎么问这个,没有啊。”
岳白见了她此刻娇娆的样子,不觉也扬起了唇角。
韩青和蔼的笑着,“害羞了啊,哈哈!没有好啊!明天城主来,寒儿可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啊!”
“为什么?”
“义父想让城主看看,我韩青有个这么美丽的女儿。”
十四寒不语。任何人都说我美,可是为什么他不要我!想到这,十四寒又是满腹委屈,满眼含着眼泪竟然生生忍下,没有滴落。
韩青和岳白见了她这个样子,都不觉呆了。
岳白小声的唤她,“姐姐。”
“怎么了啊,寒儿?是不是在外面有人欺负你,义父找人去——”
“没事。”十四寒忽然又笑了起来,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望着韩青,一把拉起他的手,“义父,我们去吃早餐。”
岳白看着他们离开才松了口起坐在院落的石阶上。想着十四寒那音容笑貌,这个女子就是他爱的么?果然是值得人爱啊!可是,无论你爱的多深,都注定是一场悲剧,你还不知道吧,她是韩青的女儿啊!
* * * *
又是黑夜。
敦煌的沙尘并没有在黑色中引退下去,反而就着这如宫灯的繁星跳着更婀娜的舞蹈,把这里的干热的风绞得支离破碎,破碎的如同千疮百孔的内心。
韩青的宴客大厅内,丝绡帷幕重重垂落,金兽的香炉缓缓吐出小篆般的袅袅烟岚。
韩青坐在长桌正中,一身棕色绸缎的衣服,看上去仿佛又年轻了十岁。他今日喜逐颜开,不停的斟着酒敬向敦煌的城主。城主坐在他的对面,年纪和韩青相仿,只是看上去要比他略长一些,却也是个威风凛凛,豪气冲云的模子。城主旁边坐的是他的儿子高然。这高然可是俊美的无可挑剔,一身长衫避尘,头发疏疏落落的垂在耳际,看上去完全不似他父亲那般粗犷,倒像个富家公子般倜傥。
“然儿,还不快向侯爷敬杯酒,这些年多亏有侯爷啊,否则这敦煌怎会恁么平静!”城主微笑着看着韩青,对自己的儿子说到。
高然端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面泛起琥珀般的光泽,映出他绝俊的容色。他利索的一起身,长风倏忽吹起他的长衫和散发,飘然如云。只见他双手举杯,微微一抿唇,“侯爷,这杯酒高然敬您。多谢侯爷几十年驻守敦煌!”
“哈哈!”韩青脸微红,接过那杯子酒,仰头一倾,酒入豪肠,赞道:“少城主一表人才,得少城主敬酒,老朽真是有幸啊!来来,接着喝啊!”
说着,几人又斟起酒来。
韩青两边坐着十四寒和岳白。岳白也是忙着向城主和高然敬酒。高然和岳白很谈的来,两人不断的拚着酒。十四寒扫了一眼高然,正巧撞上他深远的目光,他还是抿唇一笑,那两只眼睛好像也会笑一般,闪着星宇的光芒。十四寒来不及躲闪,蓦地一下红了脸,忙低下头去。高然淡笑着望着她说:“这位就是侯爷常常提起的义女十四寒吧?”
十四寒抬起头,木木的点了一下头。而高然看她的目光却是那样灼热。韩青见状态,笑着看了一下城主。此刻只有岳白一人喝了一杯酒。
忽然,风势见大,有零零落落的沙土被吹了进来,韩青正对窗而坐,不防迷了眼睛,正在他揉眼之际,从窗子外面楞的跃进来个黑衣蒙面的人,他两手触地翻了一个滚,随即抽刃直刺向韩青,只要是习过武的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带着同归于尽必杀的招式!
韩青没有带着任何兵器,要抵过他恐怕不可能,城主和少城主此刻要起来护他也是来不及,岳白却危坐着没有任何动作。在众人惊慌中,十四寒“唰”的抽出银色长软剑,那剑如游龙,蜿蜒着向着刺客的方向森然搏去。
那刺客剑尖转向,正欲扬起防守,可是众人都看到那刺客看到十四寒竟然就拿着剑定在了那,他的眼光竟然是惊骇万分!但十四寒的剑却没有丝毫的退势,银光泄地,一剑划破了刺客胸膛!这时高然蓦然起身,一跃并指点了那刺客的穴道。
总算是制住了那刺客,众人长吁一气,而只有岳白不甘的紧握着酒杯。
“好大的胆,竟敢行刺我义——”十四寒收剑,伸手去揭开那刺客的面罩和头巾。就在那刺客头发披散下来,面容现出的那一刻,十四寒如雷击般顿住,那只抓着他面罩和头巾的手顿在了空气中,仿佛已经被冻死僵直着,没说完的话就那样停住。
她用瞿然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恨有爱,有疯狂也有痴怨!
是他!竟是他!他居然来杀我最亲的人!他到底把我当作什么,竟然这样的不在乎!
刺客的胸膛不断的滴着血,他脸上阴晴不定,忽然急速的一咳,嘴里中涌出一口鲜血。此刻他的内心如同油煎火炙!
我一直都不想让你伤心,可是无论我怎么做,还是重重的伤了你的心!我真是失败,如今死了也好!
十四寒用力抓着桌沿,那木桌子上都现出了她的指痕,她极力平静着五年后心里又复生那层爱恨的波澜,仰头伸手“啪”的给了他一个巴掌,就如同当年他离开她时一样恨,一样的狠,一样有深深的痕。
“大胆,竟敢行刺我义父!”吐了一口起,她终于说完了要说的那一句话。
那个人在昏倒下去之前,只能深深的凝视她一眼,还是那样遥远又亲近的、密切又疏离的、一眼万年的眼神!
而她却已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为何你不看他,为何啊,你看不到他眼里的灼热、痛苦、煎熬与不甘啊!所以你也不会明白他羸弱的心境——脆弱的那样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