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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岛与海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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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师哥!”……“师哥?”……“师哥……”
“呼……”
盖聂猛得睁大眼睛,小小的卧房里似是一片寂静,可耳边还依稀回响着这个称呼。男人嗓音澄澈而低沉,熟悉而陌生,用各色音调——平稳的、惊疑的、恼怒的、喜悦的、愁苦的,呼唤着这两个字。
盖聂慢慢坐起身抹把脸,闹钟指示已经快六点了,他确实差不多该起床了。这几周来,他时常在梦里听到这个称呼,甚至让他在平日里也幻觉有人在用这两个字呼喊自己。可他思忖,过去并未被这么称呼过。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看不见男人的样子,却只有这个称呼,如空谷回音,永不消逝。而他,也似乎慢慢接受了这种满含情绪的叫唤,随着那人音调的不同而心潮起伏。
或许他应该请局里的心理治疗师开解一下。盖聂洗漱完毕,结束晨跑,吃完早餐准备出门。他看了看表,估摸着未婚妻快下班了,打了个电话。
端木蓉正打着哈欠,接到了盖聂的电话,她诚实可靠的未婚夫告诉她,好好休息,等他晚上下班后一起去挑选婚戒。
端木满足地挂了手机。虽然盖聂的电话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缺少甜言蜜语,连语气都是那么公事公办。但相处了三年,端木知道,这只是他的一贯风格。事实上,光让他在小小的称呼上从“端木小姐”进化到“端木”,就花去了两年时间。这样的男人,还能对他有更高要求吗?
幸而端木朴实稳重的性格让她并不介意这些,只要他善良、忠诚就好。
三年前,她与盖聂一同在一起事故中死里逃生。盖聂受伤颇重,端木作为他的专职护理,在照料过程中对病人产生了感情。她鼓起勇气对木讷的男人表达了好感,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态——微微皱眉注视着自己,正要开口,却被端木打断:“请试一试吧!”盖聂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一路走来颇为不易,端木直到现在才稍稍松了口气,盖聂向来一言九鼎,既然订婚了是不会轻易毁约的。他过去是一名多次立功的军人,如今在安全局做文职工作,两人算是安定下来了。
晚间,端木边换衣服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门铃响了。她从猫眼里向外看,盖聂严肃的脸庞滑稽地被放大了。
打开门,盖聂有礼貌地打量了她一番,时间也是那么恰到好处,绝不超过五秒,微笑道:“很漂亮。好了么?我们走吧。”
端木提了小包和盖聂一同出门。
周末的商场人流如织,端木甚至得挽着盖聂才能避免被冲散。盖聂略带歉意地低头说道:“真不好意思,那么多人。”
端木安慰他:“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周末人总是会多些的。”
两人搭上了自动扶梯,端木刚要抬脚踏上平地,却发现皮鞋纤细的高跟被卡在了缝隙中,发出刺耳的“卡卡卡”声。慌乱中她的脚脱出鞋子,终于免于受伤。后面的乘客却不耐烦地跨过,让她没有机会把自己的鞋子捡回来。
盖聂让她站到一边,自己上前挤到人群中,把她的皮鞋提了回来。
端木有些尴尬,她感觉两颊都快烧起来了。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鞋跟脱开了,只剩下半截。
盖聂没说什么,扶着她向人流较少的地方慢慢走去。路过一处顾客休息点时,端木听到有位母亲正在给自己的小孩讲故事:
“在因西斯海的中部,有一个奇特的自然现象。每到九十月份,会有大量海鸟因为迁徙而路过那里。而到了傍晚夕阳西下时分,这些海鸟会突然纷纷飞进海里,竟然全体投海而死。……”
端木耳边撇过这一段,正要继续往前走,盖聂突然放开了她。端木有些讶异地回头,看到盖聂皱着眉头站在那对母子身边。
盖聂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看了看她身后说:“那里有洗手间,你去收拾一下吧,我在这儿等你。”
端木狐疑地看着他点点头,还是转身走了。
盖聂觉得这个故事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特别是那位母亲吐出“投海而死”四个字时,竟然让他不由自主地心里一震。他坐到母子旁边的位子上,听母亲继续读着书本上的故事:
“你如果航行路过,能听到鸟儿撞入大海时发出的凄厉鸣叫。人们一度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海鸟会有如此决绝的行为。后来,生物学家们研究发现,海鸟投海的地方,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个小小的岛屿。每当鸟儿南迁路过此处,都会停靠在上面歇息,来缓解长途旅行的疲劳。即使这个小岛与因西斯海中千万座岛屿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但在海鸟们看来,这是它们最需要最可靠的驿站。然而后来放生了一场地震,小岛沉没了。当海鸟怀着热切的期盼,忍受了千里旅途的疲惫路过此处,却发现小岛不见了。它们再也无法找到寄予生的希望的小岛了。海鸟无奈地在‘小岛’上空盘旋、鸣叫,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当他们终于失望了的时候,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已经耗费殆尽,只能将自己的身躯化为汪洋大海中的点点白浪,营造出一个个瞬息即逝的‘小岛’。”
故事很快就讲完了,盖聂呆呆地坐在那里,似是还沉浸在故事里,又似是回忆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孩子问道:“妈妈,海鸟为什么那么傻呢?小岛明明不会出现了。”
母亲和蔼地摸着他脑袋说:“大概它们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想要到海底去看一看;大概它们想要去海底陪伴自己的朋友;大概它们只是因为惯性,习惯了向那里滑翔的动作。”
孩子还有些似懂非懂,母亲拉起他说:“好了,你爸爸回来了,我们走吧。”
“盖聂?盖聂!”
“嗯……嗯?”
端木走到盖聂身边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一向警觉的男人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兀自坐着发愣,双眼盯着飘渺之处,喊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端木有一种令自己不太舒服的预感,今晚会不太顺利。
果然这是个空手而归的夜晚。
挑选戒指的时候,盖聂兴致似乎不高,说是全凭端木做主。可是有哪个女人不希望是由心爱的另一半为自己挑选婚戒呢?可盖聂不是在走神就是肯定地说好看,虽然端木很不愿意承认,但他的态度确实有些敷衍。这似乎是个不太好的预兆,在挑选婚戒的时候,未婚夫竟然全然不感兴趣。她为此失眠了。
而在另一座房子里,盖聂也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他能肯定,自己听过那个故事,关于小岛与海鸟的。故事不仅让他亲切而熟悉,更让他在听完后泛起莫名其妙的悲哀乃至痛苦,毫无道理。可是在哪里听过呢?为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小岛……海鸟……小岛……海鸟……海……海……对!海!是在看海的时候,会在哪里看海呢?本城并非是海滨城市啊?难道是……那次?
三年前,促使盖聂与端木蓉相识的,是一场海难,可怕的,人为的海难。
盖聂受了严重的伤,醒来后一度失去记忆。据照顾他的端木蓉和其他同事说,救生船上原本都是女性和孩子,但因为他为了救人受了重伤,被大家好心地抬上船,得以获救。那一次盖聂本是为了追踪一名涉嫌洗钱走私等等所谓经济犯罪者而搭上游轮的。
后来随着身体上伤势的逐渐好转,记忆也在周边人的引导下渐渐恢复了。盖聂不太记得过去自己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他所记起的无非是些客观知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有些找不到生活的感觉,比如明明下意识想要出门,可不知要去哪里,明明拿起电话,可不知打给谁……刚开始他常常不知所措,就像一个被放到陌生环境的新人,在慢慢适应全新的节奏。
与端木蓉相处久了,这种感觉渐渐变淡,至少在无措的时候,有个随时能给予帮助的朋友,还是一个虽然腼腆内敛却温柔坚强的女孩儿。
但是在今夜,那种无助孤独的情绪随着强迫性回忆又如潮水般一层一层涌到胸口。生活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可究竟是怎样的,盖聂自己也说不出来。他需要一个能倾吐的知己,一个能互相关怀的朋友,一个能相拥而眠的……爱人。端木不是吗?大概是的,可是又似乎不太对,外人看来好像榫头和卯眼完满地接合在一起,卯眼觉得正好,可榫头却感觉太紧了。
就像那个让盖聂心弛神荡的故事里的,小岛与海鸟,他们才是一对。他的小岛又在哪里呢?
盖聂叹了口气,试图屏蔽无谓的胡思乱想,耳边是闹钟均匀的“滴答”声,他开始还能注意到,后来就慢慢忽略了。似睡非睡中,他的脑海中慢慢幻化出一双冷冽的像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眼睛下面有高挺的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厚薄适中的淡色嘴唇。那人有奇特的雪白长发和英挺高挑的身形,他伸出手用熟悉而蛊惑人心的嗓音唤道:“师哥。”
刚要沉入睡梦中的盖聂似是被黑暗中某种悄悄潜伏的力量唤醒了,他重又睁开眼睛,轻轻低喃出声:“小庄……”
端木是被门铃声弄醒的。她揉了揉眼睛,想假装没人,继续睡下去,昨晚实在入睡太晚。可一贯小心翼翼的性子又让她勉强爬起身来。她稍稍理了理头发走到门口,猫眼里,竟然又是盖聂那张被放大了严肃的脸庞。
她猛地清醒过来,喊了一声:“盖聂吗?不好意思,我刚起,等我打理一下马上好!”
门外似是听到了,不再按铃。
端木匆匆跑到盥洗室,灌了一口漱口水,又胡乱用清水擦了把脸。盖聂来了,他从来不会不告而来。是不是为昨晚的不愉快来道歉的呢?端木马上摒除了这种猜测,她不想让自己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可如果真是那样……真是很好呀!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无意中竟然翘起了嘴角。
盖聂被请进了门,他抱歉地说:“那么早来打扰你,我……”
端木给他倒了杯水:“没事没事,我昨天睡得太晚了,所以起迟了。”让心爱之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端木窘迫地微红了脸,“你吃过早饭吗?和我一起吃吧!”
“不用!”盖聂起身拉住她,“额……我是想来问你个事。”
“嗯?”端木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为了昨天的事吗?果然不能抱太大期待。她有些失落,却还是坐在了盖聂身边,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啊?”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所以想问问你。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游轮上,我是独身一人的吗?”
“这……当时很乱,我坐在船上,不太记得了。”端木陡然心跳加快,她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桩事。
盖聂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端木蓉。他一眼就能看出,未婚妻隐瞒了什么。
“这样么?可是我记得应该不是一个人。”
“很可能你和你的朋友冲散了吧!当时太乱,船头已经倾斜,许多人掉到了海里,到处都是哭喊声……”
“端木!”盖聂平静地打断她,“我不想我们之间有所隐瞒。”他还是那么直直地看着眼前女子,抱以绝对的信任。
在陌生人和亲爱的未婚夫面前,没有一个女人不会选择后者,端木挣扎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其实是你的同事们不让我说的。”
盖聂皱了皱眉头,并未插嘴。
“是有一位先生把你背到我们的救生船前。我们的船已经快开了,当时我的耳边一片哭声,女人和孩子不得不和他们的丈夫或者父亲诀别。那位先生命令我们等一等,嗯!是命令,他虽然喘着粗气,但语气生硬接近粗暴。可开船人也很着急,说船已经满了,而且按规定只能让女性和孩子上船,虽然我知道我们船上有几个混上来的男人。”
端木停了停,端起水杯喝了口水,回忆三年前的惨剧对她来说不是轻松的事情。
“那位先生突然软下了语气,指着我们的船说:‘一个人一定可以塞的!’他又对船上的几位女士喊:‘刚刚是他救了你们,你们也愿意报答他的对不对?’那几位女士有些动摇了,可开船人好像并没有心软。这时那位先生突然语速飞快地大声说:‘求求你们救救他!他……他做了许多好事!他参加了四次西布岛保卫战,获得过二等功;他在三年前大洪水的时候参与抢险,救出过无数灾民;他这次上游轮也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执行任务!他是一个英雄!现在你们!可以有能力救救他了!他需要你们!’说实话,我当场就被他感动了,在灾难降临的时刻,人总是会特别脆弱。”
端木停了下来,一片寂静中,盖聂扶住自己的额头,过了好一阵,他抬起头,捏紧了自己双手,他已经知道结局了。盖聂试图平静地问道:“后来呢?”可已经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了。
“后来就是你知道的,我和几位女士站起来把你拉到了船上,虽然开船人还有些抱怨,但他不会愿意引起更大的不安。如果可以我们也想救你的朋友,但你上船之时,船体已明显下沉,我们不能为了一个人冒更大的风险。”
端木不由自主地继续下去,似乎那段令人颤栗的往事又重现眼前:“夜里已经很冷了,你的后脑勺在流血,我简单帮你包扎了一下后,大家把你平放在我们腿上。我回头看时,那艘原本庞大壮观的游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慢慢沉没。你的朋友原本拉着桅杆,开得远了,我只能看见他飘扬的银发。后来一眨眼功夫,海面平静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多活生生的生命,突然就在眼前……消失不见了。”
端木说着说着,流下了泪水。她擦了擦眼泪,走出自己的情绪。一抬头,看见盖聂眼里竟然也含着泪珠。她还从未见他哭过,一时愣住了。
“他们为什么要你隐瞒?”盖聂一开口,就感觉一股腥气蔓延到鼻腔里。
“因为他们说,你的朋友是他们追踪的一个犯罪嫌疑人,而他们发现,你竟然和他有密切的私人关系。为了保证你的清白,不如掩去这一段。而恰好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这样吗?”盖聂说着,泪珠终于沿着鼻梁滑落下来。他的脑海里刹那豁然开朗,随着端木蓉的叙述,那些原本不知所措的东西都好好地归位了。
盖聂不知怎么面对端木蓉,不知怎么面对一切人。他开着车原本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驶,眼前一片模糊,嘴巴和鼻腔里还有泪水的咸腥味。不知不觉,车越开越远,待盖聂回过神来,已经行驶到一处盘山公路上。
山路奇险,每转一次弯都要高度警觉迎面开来的汽车。他看着窗外的景致,脑子猛地像是被狠狠敲击了一下,清醒过来,一打方向盘,向一个岔口开去。
眼前是一栋独立的别墅,掩藏在密密丛林中,已经有些破败了。盖聂走到门口,转了转门把,向后几步,用力一踹,木门应声开了。
室内长期未曾通风,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盖聂打开门窗,从射进的光线里能看见许多漂浮的尘埃。
盖聂走进屋里,慢慢抚过家具桌椅,似乎从这些未曾改变的实物上证实了些什么。人世变迁让生命显得如此脆弱,只有这些东西是不曾变化的。
他穿过客厅上楼,来到二楼的卧房,床铺看上去整齐舒适。他缓缓坐上去,这确是三年前自己亲手整理的。虽然这房屋并不属于自己,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过他的痕迹。盖聂颤抖着打开床边的抽屉,里面无非是些日常用品和备用药物。它们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静静等待主人的回归。
盖聂呆坐了许久。心情已不如方才那么激荡,相反隐隐感到安心。他寻到了自己三年来一直渴望的东西,并且知道,在无垠的海洋里,属于自己的小岛也早已沉没了。这个真相大概是令人悲伤的,但并没有想象中绝望。
就这样独自坐到日落西山,也不感觉饥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到书房的书架前,果然翻到有一本相册。里面没有几张照片,而且大多是两人少年时的合影,他反复摩挲着亲切熟悉的面容,取出一张拍得最清晰的收到钱夹里。正要合拢了放回去,发现相册最后几页也有照片。
盖聂有些惊讶,那几张照片里的主人公都是自己,有一张系着围裙在烧菜,一张爬在屋顶上摆弄天线,还有一张竟是闭着眼睛在睡觉,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他从不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图像让过去的记忆又一次翻腾起来,盖聂全然沉浸在过往中。他放好相册,走出房子,坐进了自己的汽车。
盖聂恍恍惚惚发动汽车,黑灯瞎火里向山下驶去。过去他总是在清晨离开而非夜里,夜里是属于两人的最温馨的时间。
也不知转了几个弯,猛然间迎面亮起刺眼的车灯,黑暗中耀眼的光亮让他突然花了眼睛。盖聂抬手挡住光线,急打方向盘,车轮与悬崖边松软的泥土摩擦,车身控制不住地向外侧翻下去。
盖聂上下颠倒地被转了无数次,终于失去了知觉。
端木蓉接到张良电话是在几天以后了。如果没有意外,她绝对不会再去寻找盖聂。试想你一直以为忠实可靠的未婚夫就因为你隐瞒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就和你提出分手,哪个女人能够受得了呢?何况是外柔内刚的端木。她几乎能断定,盖聂也有瞒着自己的事情,她在那个上午才醒悟,大概那个男人只是想结婚而已,并不那么爱自己。
可是张良,盖聂的同事,突然打电话通知自己,盖聂出了车祸,情况危急。
端木怀着矛盾的心情到达医院,看见长相文秀的男子站在病房外等待。
“你好……他,怎么样了?”
“啊!端木小姐,你来了。情况不太妙,已经做了好几次手术了,可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想还是来通知你一下。”
张良的回答颇为奇怪,如果他不知道两人已经分手的话,怎么会那么晚才联系端木呢?
端木虽然在感情上被盖聂伤害了,可毕竟没有恨他至死的地步,却因为尚未消去的爱意,反而忧心忡忡。
张良从外套内侧口袋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端木:“他知道沉船那夜的事了?”
端木接过被血染红的照片,依稀辨认出上面两个相视而笑的少年中,一个是盖聂。
“嗯。他记起了一些事,来问过我。”
“哦!原来如此。唉!现在也没办法了,听天由命吧!”
又过了几天,盖聂虽然仍处在危险期,却苏醒了几次。每次醒来,他都会吃力地念出张良的名字。
端木这几日也一直陪在重症监护室外,她虽然对此感到蹊跷,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对男人一次也没有提起自己感到更为伤心失望。
张良每次见过人出来,总是皱着眉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端木试探性地问:
“他好些了吗?”
“不怎么好啊!”张良摇摇头。
“他找你……”
“嗯?”张良撇过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问道,“你会拒绝朋友的请求吗?如果他快死了?”
端木霎时刷白了脸,声音有些哆嗦:“你是说?……”
“是啊!医生说他命悬一线。但是这件事可能违反我的职业操守。”
端木镇定了一会儿,道:“那些冷冰冰的条例难道比友情更珍贵吗?”
张良眯起眼睛,突然笑了笑:“我也这么认为,况且还有二师兄在呢!”
当天晚上,端木再一次来到医院时,被告知盖聂已经转院了。她拨打张良的手机,对方也关机了。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见过盖聂。
张良在盖聂的头上安装好仪器,对方的脑电波与脑磁波清楚地传输到他眼前的显示器上。有条不紊地忙乎到半夜,张良走到无菌舱前,打开舱门,说道:
“你不后悔么?”
盖聂因为车祸,整张脸上都是伤口,还有些浮肿。可他竟然微微笑了笑,显得有些诡异。他有气无力地轻声说:“不,我很高兴。”
“你也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做过实体操作,所以,失败的几率是很大的。而且,这代价不只是死亡,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你的,嗯……怎么说,意识。这大概会比死更痛苦。如果在进入平行空间后此处的你突然死亡,我也不知道会有何后果。”
“没关系。”
“这倒是,反正也没多久好活了是不是?”张良竟然也混不当回事,“与其莫名其妙地死去,不如去试一试。”
“是,我也要像海鸟一样……”盖聂一口气说不了很长的话,他太虚弱了,“……去试一试。”
“好的!”张良双眼冒出兴奋的光芒,他也跃跃欲试起来,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狂热分子,“怎么样?想好代码了吗?代码一定得是一个让你记忆进入高潮,难以忘却的语段,不能有一字之差。这个代码帮助我定位到“盖聂”所存在的多个平行空间,如你所愿,他们都生活在沉船事故以前。如果你能成功进入那个空间,将会替代那里的盖聂。”
“小岛与海鸟。”
“你确定?不是‘海鸟与小岛’或者‘海岛和小鸟’?一个字的差错都不可以。”
“嗯。”
“好!”张良握了握盖聂的手,“祝我们成功!”他关上舱门,走回显示器前。
盖聂闭上眼睛,静静躺在那里,心里既忐忑又期盼。
没过多久,他只感觉天旋地转,似是被吸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论如何睁大眼睛周遭都是一片漆黑,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触觉。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要焦躁不要害怕。就在他的这种自我暗示将要失效之时,周围的场景慢慢发生了变化——先是听到隐隐传来海浪之声,接着他感觉到有风拂过面颊,入目的黑色中幻化出各种扭曲的色彩。渐渐在海浪拍打声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岛与海鸟,就是这么个故事。”
盖聂猛地睁开双眼,对面坐着个人,他扭头望着远处投海而死的海鸟继续说道:“海鸟终究是白费力气。我以前以为,大概你就是我的小岛,现在看来实在够蠢。你让我放弃一件又一件事,这次又要放弃这笔生意。那你呢?你能放弃可笑的正义感吗?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除了记忆,你的身上哪里还有我的痕迹?有什么能证明你是属于我的?你家里大概一样关于我的东西都不被允许存在,就因为我是个你那可爱的ZF通缉的走私犯!……我们结束了。”
他回过头来,眼角眉梢依旧那么凌厉,可眼神中却蕴含了浓浓的灰心丧气。
盖聂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一点一点从脸颊抚摸到脖子、肩膀、手臂,最后紧紧握住他的双手。他几乎不敢呼吸,生怕眼前的一切——声音、容貌、触感都是虚幻。
卫庄看对面的男人神情反常,似是身在梦中,又一副怕这梦会醒来的模样。他冷笑道:“不用可惜。我相信以你的意志力,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小庄……”盖聂一出声,眼泪就汩汩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卫庄这才有些惊讶:“喂!你没事吧!”年长以后,他还未见过盖聂流泪,遇到再大的事情,他也未曾如此失态过。
“小庄……真的是你!”盖聂上前一把抱住他。
卫庄简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人到底有没有听见自己刚才说的话?!他听到周围有起哄的口哨声,想起是在露天的甲板上,忙推开盖聂怒道:“你发什么疯?我们分手了!”
盖聂还是紧紧抓着他双臂不放,他当然知道刚才卫庄说了什么,三年前,一模一样的话他也听过,既然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就一定不能放手。对!暂且不谈这个,他要先找到让游轮沉没的罪魁祸首,这是拯救卫庄的唯一机会。
盖聂把卫庄按到座椅上:“我知道,但是我不会和你分手的!我先要去做件重要的事,你好好在这儿休息。”说着跑向船舱。
卫庄闭上眼睛颓然坐倒,盖聂还是老样子,他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重要的事?哼,又是重要的事!而自己,大概还是会向着他。
盖聂记得三年前他听闻是船头撞上了暗礁才会导致失事。故而他立马跑到驾驶室,敲了敲门就想进去。一般有经验的驾驶员不会弄不清暗礁所在,无论他是有意无意,都必须加以提醒。
然而驾驶室内的工作人员不允许他进入,并且警告不准危言耸听引起乘客的恐慌。
盖聂无法,只得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暗礁。
他不太放心地独自坐在外面。过了没多久,走来一个穿着船员制服的人,他进门后没多久,另一位船员就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盖聂觉得有些奇怪,后一位船员从制服上看,似是驾驶员。军人对危险的敏感嗅觉提醒他会有什么事发生。果然驾驶室内突然传出“嘭嘭”两声枪响。盖聂霍得起身猛烈敲击门板,无人响应。他咬了咬牙,开始用身体撞击,然而钢板制成的门板岂是能够轻易撞开的?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盖聂尚未收住身体的冲势,被门内之人一把勒住了脖子,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也正在此时,终究不放心而遍寻盖聂不得的卫庄,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盖聂绝望地吼道:“不……”
在他最后的嘶吼里,卫庄被击中倒在了他面前,而他自己,随着被爆头的剧烈震荡与疼痛,再一次被吸入黑洞中。
张良原本一直静静坐着,突然发觉盖聂的脑电磁有异常,紧接着无菌仓里也传来异样的声响。他跑过去一看,盖聂竟然睁开了双眼!
张良忙按下按钮打开舱门问道:“你还好么?”
盖聂大口喘着粗气,张良生怕他一口气喘不过来就要去了,忙安慰道:“你慢慢说。”
盖聂不理会,从口中吐出几个字:“快!……让我……再回去!”
“等一等!你刚才到达那里了吗?”
“是……但我死了……小庄也……”
“太棒了!哦……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你一旦在平行空间失去生命就会回来?嗯嗯!让我记录下来。”
“不!不!……来不及了!我……呃……”
张良也发现了盖聂的不对劲,方才虽然体力上没有任何消耗,但情绪上起伏太大,让他原本虚弱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
“挺住!挺住!我再让你试一次!”
这时原本万籁俱寂的黑夜里,突然从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张良顾不了许多,走回显示器前进行操作。他指尖飞快地输入一连串代码,刚刚按下回车键,敲门声就响起了。
张良故作镇定地走向门口,打开大门——颜路静静站在那儿。
“呼……”张良舒了口气,“二师兄。”
颜路玩味地看了看他,向内走去:“子房,那么晚了,在干什么?”
张良看他径直走向无菌仓,硬着头皮道:“如你所见……平行空间的实验”
颜路很久没有出声,突然他打开舱门,探下身子查视了一会儿,回过头幽幽道:“子房,他死了。”
“小岛与海鸟,就是这么个故事。”卫庄向盖聂解释完海面上海鸟相继赴死的奇怪景象,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他觉得是时候摊牌了。
他还是望着远处被夕阳笼罩着的海景:“海鸟终究是白费力气。我以前以为,大概你就是我的小岛,现在看来实在够蠢……唔……”
然而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盖聂一把搂定吻住了双唇。卫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盖聂疯了!
盖聂并不放开他,而是用舌头顶开他紧闭的牙关,进一步侵入他。卫庄承认这种感觉十分美妙,但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发生。他狠下心重重咬上盖聂的舌尖,然而男人还是像着了魔似的一味向内索取。
卫庄被他吮吸□□得浑身发软,唾液从嘴角慢慢滑下,微微阖上双目不再拒绝。
可又是毫无预兆的,盖聂突然放开了他。卫庄睁开眼睛,男人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他用平稳地声音说:“小庄!我爱你!”
卫庄瞪大双眼盯着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可盖聂没有给他再次怀疑自己的机会,他又说了一遍:“小庄!我爱你!让我告诉你……我爱你!”说到后来,声音竟微微有些哆嗦。
卫庄还是怔怔望着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盖聂实在是,太反常了!
盖聂又紧紧抱了他一会儿,说道:“我要离开一下,你千万不要走,在这儿等我!”
卫庄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你去干嘛?”
“去把坏人干掉!”盖聂转身向船舱跑去。
盖聂跑向驾驶室,他知道时间不多了,而且,估计自己也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他绝不能让卫庄再死一次。
他敲响驾驶室大门,发现那人还没来。忙回头跑向走廊,刚想下楼梯,就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身影由下而上出现在视野里,他忙一个侧身躲到墙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在心中默默倒数着“5、4、3……”,到了“1”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冲出,把那人一下子压在地上。
那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被盖聂牢牢制服。他恼怒道:“嘿!你这是干什么?你是谁?”
盖聂没有理会他,从口袋里掏出手铐把他双手拷上。那人兀自叫嚣不休:“你是疯子吗?干什么绑我?我是船员!”
他的叫喊把原本在驾驶室里的船员引了出来,他上前想要拉住盖聂,并且问道:“你是谁?他是我同事!”
“他是个未来的恐怖分子。我是安全局的。”盖聂哑着喉咙回答。
“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盖聂掏出证件给对方看了看。
“那他呢?”船员继续追问
这时盖聂听到另一个人向自己走来。他抬头一看,是卫庄。
卫庄盯着“未来恐怖分子”的侧腰,轻轻掀起他的外衣:“喏,你看。”
一排微型炸药和一把气动手枪暴露在众人面前。
船长和游轮上的随船安保终于把那人带走了,上岸后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盖聂松了口气,后退着坐倒在走廊的长椅上。卫庄走上前坐在他身边:“大英雄把坏蛋干掉了?”
盖聂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卫庄。在他不知道的时空里,有多少个卫庄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有多少个盖聂不曾让他伤心失望过?他不知道。他能做的,只有守护好眼前的这一个。
“小庄……”盖聂低声轻叹,按住他后脑勺贴向自己的双唇。
不料卫庄迅速用手抵住他的嘴:“你今天很不正常啊?给我说清楚!”
盖聂一听,愧疚怜惜之情涌上心头,为什么过去的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呢?非得死亡降临的瞬间才徒留遗憾。
“我……对不起。”
“你真是,神经搭错了?”卫庄更是狐疑。
“让我做你的海鸟,好吗?”
“嗯?”卫庄一愣,他可没指望过盖聂会听懂自己刚才说的故事。看着盖聂深情的双眼,卫庄有些脸红,他别过脸去,“说这个干吗?”
“小庄。”盖聂抬起双臂,再一次抱住他。
卫庄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里一片安宁。
两人在游轮航行期间就已言归于好,卫庄向盖聂坦白自己其实早已渐渐收手不干了,这次本来是自己的最后一笔生意,看在盖聂做小伏低、“温柔服侍”的面子上,就算了。不过他还是坚称,能在法律线边缘腾挪而不被逮捕,实在是归功于自己的高智商。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反社会人格?老是喜欢做一些对抗社会的“危险”举动。
盖聂听了哭笑不得,一边洗耳恭听他的夸夸其谈,一边提着行李箱护着他走在等待下船的拥挤人群里。突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盖聂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小姐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撞到您了。”一抬头,赫然是端木蓉。
盖聂柔和了眼神,道:“没事。”
端木蓉便继续向前走去。卫庄斜了盖聂一眼凉凉道:“人都走啦,还在那儿看。”
盖聂一笑回头,道:“小庄,你是不是偷拍过我?”
“哪有?”卫庄忙矢口否认,“哼,你自我感觉倒好。”
盖聂止不住笑意,曲了曲提着行李的双手:“来,挽着我,人多别冲散了。”
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只要有一个可以让自己休憩的“小岛”就够了,他可以是你前行之路的朋友,也可以是带来幸福安宁的伴侣。而当有一天“小岛”突然消失的时候,希望每个人都能像那些“海鸟”一样,为他做最后的一次搏击。同样的,当有人需要你时,也请不要吝惜自己的胸怀,去勇敢接纳这只与你有缘的“海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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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故事里,刚给盖聂收完尸的张良一改往日的胸有成竹、气定神闲,连连向颜路告饶。
伏念奇怪张良怎么这几日老是围着颜路转,觉得有些碍眼地岔开话题:“知道吧?盖聂死了,车祸,大好青年啊!”
张良眼睛登时一亮,对着颜路笑得灿烂:“谢谢啦二师兄!”
颜路无奈:“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