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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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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到姬小明所备置的房屋之前,苏濯碰到了一个迄今为止在江宁城所能遇到的最为重大的阻碍——戏台。
这里除了个别戏子之外,竟全数是陈家堡人。这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人人都手持着一张复刻的宣纸。苏濯极有自知之明,晓得上面绘制的无非是张半仙的脸孔,不过说它是“脸孔”,不如说它简直就像是按着人家的头蘸了墨水拍上去的,因为此图混沌成团,给人一种难以言语的模糊感,只怕再聪明的人也辨识不出其上之人的真正面貌。
苏濯本指望低着头能从这横塞在道路中央的戏台里蒙混过去,可显然是她想得过于简单,因为这副墨宝再不济,一条长毛还是非常形象地勾勒在宣纸之上的。这就是所谓的形不似而神似。
方走了不到两步,就有家丁在她背后大喝一声,“瞧这毛!”
苏濯连忙拔腿狂奔,自从换过这张脸,她就没打算再用武功,入狱事小,被闻人越缠上再下趟要命的毒事就大了。
奈何戏台里外,错综复杂,她前前后后被绊了数次,只怕跑了不多久,就要被众侍卫逮住,幸得人还算聪明,她在后台处一个急转,钻进更衣隔间,险险避过一劫。
不过喘上两口气,苏濯就开始陆续听到有相互接应的呼叫声从她四周边传出来。这种境况,容不得她想别的法子,先一把将脸上的面具撕了下来,从兜里重新掏了另一张盖在脸上。
此时此刻,她真是无比感谢姬小明的未雨绸缪。要不是他非要再塞一张面具到她兜里,苏濯只怕真要变成一辈子的半仙,想她居然还嘲笑他是杞人忧天。
尔后,摘下帻巾,将头发松散盘上,身上的衣服褪去,苏濯随手捞过一件戏服套上,再偷一支珠翠随意插进松得坠到一旁的发髻里。出了隔间,面前正好有面大铜镜,她用眼角余光上下扫了两眼,觉得尚算满意,就将半仙的一身行头都丢在隔间内,摇着水蛇腰慢吞吞走到了前台去。
正走得得劲儿,有个小厮突然快步走向她,大声道,“你是哪出戏里的?”
苏濯愣了一愣,用半吊子的戏腔答道:“我是——新——来——的——”
小厮看了她一会儿,强忍住笑意道,“既然是新来的,就别往台上窜了。我也不懂你们这些戏班子里的规矩,你待会儿要演什么戏吗?”
苏濯非常认真地想了又想,“可——能——没——有——”
小厮笑出声来,“行了,反正也是我们堡里请的戏班子,想来借个丫头总是没什么问题的,刚好后面两桌送菜的丫头有少,你去凑个数吧!”
苏濯憋了半天,“你们——陈——家堡——连丫头——也少——吗——”
小厮道,“二少爷非要留许多在府里伺候妙音姑娘,这儿便少了。”他说到一半,忽然又对着旁边路过的一个丫鬟招呼道,“碧簪!你先带这个戏班的去换身陈家堡的行头,一会儿要有她出的戏,再叫她出来上台就是,毕竟是招待未来姑爷,丫头太少,陈家堡面上可过不去。”
被唤作碧簪的姑娘爽快应了,一拽住苏濯的衣裳就往外边拖。
外边也好,方便逃跑。
苏濯这个念头刚转了没两下,就见外边站满了侍卫,一个个的表情严肃,恪职尽守。这下子是没戏唱,她不得不从善如流地跟着碧簪换过衣裳,手上端着托盘,盛了酒具往观众席去。
后面两桌坐的皆是江宁当地有名的士族商人,也终究是商户,在江湖上的地位并不高,因而没人敢呵责苏濯笨手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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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唱过一半,闻人越才在陈述陈端韶等人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苏濯缩在后边候人吩咐,见他们进来,便更往人堆里缩了缩,这左右两边俱是待命的丫鬟,她面上覆的脸又极不出众,乍一眼看去是绝不会叫人认出来的。只等宴罢,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逃之夭夭。
怎奈今日里诸事都太过凑巧,宴会甫一开始,主桌的侍酒丫头就一个手不稳,将手里的酒水全数倾倒在闻人越的身上。为向老羞不能怒的闻人越表示歉意,陈述老爷立刻将侍酒丫头怒斥下去,并恳切表示要再从府内调个得体的来。谦虚的闻人越赶忙表示不必劳师动众,而后这么一瞥,就准确无误地要求苏濯上去侍酒了。
苏濯也不知道闻人越哪来的准头,能从人堆里挑一个最不显眼的出来,一壁觉得今天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一壁还是不情不愿地慢慢走到了主席旁。
“这丫头……”陈述犹豫了一下,“这丫头怕是新手。”
闻人越闻言便向苏濯问道:“你会侍酒吗?”
苏濯不敢开口,怕他识得半仙的粗哑嗓门,只顺应时势地摇了摇头。
闻人越温柔一笑,“真是新手啊,带路总会吧?”眼见陈述又要说话,他堵道,“我总得回去换身衣裳。何况新手多练练,总能成才。”
听他此言,陈述哈哈笑道:“闻人少主果然见多识广,小小年纪能说出识人之本。请去,请去!”
苏濯在心里哭笑不得地感激着闻人少主的提拔。
这边除了婢女更换衣饰之处,就只剩下后台的更衣隔间,两边皆不合适于客人使用。所以,闻人越的意思是要回陈家堡更衣,然而他日常的表现是对江宁还没有熟悉到夜路不迷的地步,必然需要一个带路人。
贵客要走,自有大排场,可闻人越却一一屏退,只留苏濯一个,让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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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夜色迷离,是个在冬季内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闻人越在前头背手走着,苏濯在后边低头跟着。
“你来陈家堡,当差多有多久了?”闻人越起先发话道。
苏濯原以为会一路无言,没想到他竟无聊到这等地步,要同一个婢女搭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一句也没答。
闻人越渐渐停下脚步,转身看住她,“我在问你话。”
苏濯知他是放不下被冷落的面子,但到底变声散的效果还在,她一开口就会原形毕露,思来想去,只好继续不言不语。
闻人越的耐心不佳,等了等不见她回答,便道:“你是怕我,还是哑巴?”
苏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闻人越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苏濯乐得他这样认为,好让她继续沉默下去。
闻人越反身走起来,边走边愉快地发问,“你会写字?”问完之后,他还十分贴心地回头看了一下苏濯的反应。
苏濯毫无犹豫地摇了摇头。
闻人越甚是满意地点点头,“陈家堡也实在有意思,找个哑巴做侍女。确实是个好主意!只听人吩咐,又不会闲言碎嘴,闻人府也当效之。”
苏濯默默地将头撇过一边。
闻人越好像相当高兴,高兴到问起了很诡异的问题,“你今年多大?让我猜猜?十六?”
苏濯警惕地望着他,摇了摇头。
闻人越锲而不舍地继续着,“十五?啊,或长一些,是十七?”
这两个数字差别有些大,苏濯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比之询问,闻人越更像是自言自语,“是十八吧,是十八?”
苏濯只随后行走,不再对他的答案表示确认或否定,换言之,即是懒得理待他。
闻人越却兀自肯定了这个答案,“跟她一样大啊……”
苏濯疑惑地抬起头,心里的弦绷得愈紧。
闻人越笑一笑,“跟妙音一样大。真巧。”
苏濯在心里微微地舒了一口气,可前面的人再也不提起任何话题了,静静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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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领路,不如说是被领路,苏濯一路毫无阻滞地到了陈家堡,并顺利跟进了位于堡内深处的客居。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闻人越又张开了嘴,说出了这段短暂而平静的旅程里的最后一句话,“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出来。”
虽说是在门外等,但如果跟到外间,他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异状,毕竟天气寒冷,不懂规矩的新手做些出格的事情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苏濯在心里盘算着,同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门内,准备在他进入隔壁更衣的瞬间从他遗留在外间的大氅袖袋里取出早当归还的荷包。
不过,房内还有一个人,同样无声。
是个横卧在床上休憩的女人。因为外间没有点烛火,苏濯同女人一样都没法看明对方的面孔,两个人只是冷冷地持久地对峙住。
过了片刻,苏濯听到这女人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寒香……你中了我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