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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我知道。」他垂下頭,沒正視他,輕輕地說:「你讓我想想......」

      「有甚麼好想,你,跟我回去!」莫俞唯逼近他的臉,揚起劍眉,怒氣逐漸上揚。

      「不。」他咬緊下唇,堅決地搖搖頭。

      莫俞唯被他的說話激怒,從地上跳起:「天殺的!就算是死又如何,說不定我現在走出街就撞車,比你還要死得早。我們認識了十四年,你竟將我當作有福同享,有禍難當的人,梁景瞳,你可真叫我心寒。」

      梁景瞳沒說話,只是低頭數著毛毯上的花紋。

      見到他主意已決的模樣,莫俞唯攥緊拳頭,恨不得再次衝上前將他搖醒。看到白皙的皮膚上浮現出一圈赤紅,他咬緊牙關,忍下衝動,心中不斷提醒自己,他是病人,他是病人。

      對峙了好一會,他仍是不退讓的倔強神態,莫俞唯心亂如麻,怕自己會忍不住將揍一頓,霍地站起身,走向大門,聲音有點顫抖:「你是要放棄,就沒人可以救你。劉醫生說,還是有希望的,只在乎你嘗不嘗試。你留在這裡不要緊,但我求你......別放棄。」

      雪白的木門沉聲關上,梁景瞳只覺身體力量盡數被抽離了,軟攤在地上。脖子一帶隱隱作痛,不用照鏡也知道,一定是瘀紅一遍。

      「下手還真的狠啊.......」

      白皙的長指輕輕地撫上佈滿瘀傷的頸項,他疲憊地闔起眼睛,靜躺在地毯上。

      ***

      莫俞唯走後沒多久,任礽尚就回來了,奇異地總喜歡無事生風的莫俞殷竟沒尾隨在後。任礽尚見到梁景瞳隻字不問發生甚麼事,如常地在上班時間將他帶回酒吧。

      四周喧囂震天,任礽尚去準備上台,梁景瞳坐在一角,沒意思要融入吵鬧的人群當中。

      搖搖手中酒杯,淡橙色的液體隨著動作蕩漾,他好笑地望著這杯似酒非酒的飲品,低聲說:「沒添加伏特的sunshine,充其量只算是鳳梨汁混橙汁罷。」

      別人說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想要借酒時連酒也沒一滴,沒有比這更可悲了。

      一遍掌聲叫囂當中,清靈頎長的青年手執咪高峰,潔淨的目光似能看透人心,直望梁景瞳坐的方向。他嘴角噙著淡笑,溫醇的嗓音輕輕地流淌,安撫不穩的人心,舞池中慢慢沉靜下來。

      「這首歌我想唱給一個新認識的朋友聽,我知道,他正在十字路口上,不懂該怎樣走下一步,我由衷希望,他能作出最好的決擇。

      ...you\'ve built a love but that love falls apart
      your little piece of heaven turns too dark

      listen to your heart
      when he\'s calling for you
      listen to your heart
      there\'s nothing else you can do
      I don\'t know where you\'re going
      and I don\'t know why
      but listen to your heart
      before you tell him goodbye

      sometimes you wonder if this fight is worthwhile
      the precious moments are all lost in the tide, yeah
      they\'re swept away and nothing is what is seems
      the feeling of belonging to your dreams.......」

      低沉的鋼琴聲緩慢地彈奏,一聲聲潛入梁景瞳的心窩,觸動最深處的一跟弦線。不自覺地陷入沉思中,連手中的果汁被手烘暖了也渾然不知。

      任礽尚從台上回來,取過一杯同樣沒酒精成份的sunshine坐在梁景瞳身邊,見他沉默不言,並沒打擾。

      回過神來,梁景瞳見到尚,稍稍晃神,扯出一記微笑:「這首歌不錯,台下還有許多人再叫安歌,你這就回來,太不給面子了。」

      「不想笑就不要笑,你笑得真難看。」尚抿一下唇,見他裝傻扮笨,乾脆將話放明,「你真的不回去?你住在這裡不是問題,可是你真的想這樣嗎?」

      梁景瞳沒回答,垂下頭把玩手中酒杯。酒吧裏燈光陰暗,陰影遮掩了他的表情。

      良久,尚幽幽地嘆氣。

      「You can\'t do what you want. You can do what you can. Once you accept that you can do a lot and you try hander for what you want.」他輕輕地苦笑,「這話是一位不成名的歌手說的,其實有些事是人力無法改變的,那是現實,我們只能改變面對現實時的心境......所以那歌手雖然不是大紅大紫,但他仍活得高興快活。或許你剩下的日子不多,但有一天便是一天,既然你還是捨不得,那麼為何要拒人於千里之外?有人願意陪伴,總比一個人來得好。」

      話語中濃厚的寂寞使梁景瞳心跳一頓,他抬頭見到尚靠在沙發上,瘦削的身軀如紙般輕薄,脆弱得彷彿捏死螻蟻的力度亦能使他粉碎。

      「其實人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死。」

      尚歪頭想了想,清明發亮的眸子中光芒數轉,突然俯前遞出左手,捲起衣袖。一道道發白的疤痕刻劃在骨瘦如柴的手腕上,每一道都闊且深,可見當初下刀人的決心。

      「我自殺了許多次,吃藥、跳樓、割腕都試過,每次都大命不死。有一次吃藥,以為死成了,哪知道割了半個胃還是活下來,你看,人要死還不是那麼容易嘛。」

      梁景瞳輕輕地撫上那些傷痕,縱使傷痕都痊癒了,觸手仍會叫人心驚。總算明白為何常見到尚偷偷摸摸地定時吃藥,又剩挑清淡的青菜豆腐吃,原來自殺時弄壞了身體。

      心中一緊,再是淡漠的人也不由得動容,他輕聲問,怕大聲一點都會震碎眼前這個人:「為什麼這樣做?」

      「很久的事了,還不是初戀失敗。」尚淡淡地笑了,像是不再介懷往事,「我哪有你那麼幸福,可以撇人,我活該是被撇的命。」

      梁景瞳望著眼前這個青年,雖然年輕,笑容卻帶著隱晦的蒼涼,像是甚麼也看透,也不知是怎樣的經歷才叫人這樣大幅成長。

      他咽喉一哽,好久不能說話,這種事要親自說出來,怕是不容易,聽了這番話加上中午見過莫俞唯,心中不無聳動。猶豫不決之間,他不禁自問,回去當真不是負累?

      尚見他臉帶遲疑,也沒逼迫他立時決定。兩人靜靜地各坐一隅,思索著不同的煩惱,時間悄然流逝,不知不覺便是凌晨時份。

      回到小小的公寓,尚最後才沐浴,走出浴室時,梁景瞳已經側臥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吸均勻平和,似是入睡了。

      才剛躺下,赫然見到一雙剔透的瞳仁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尚拍拍胸脯,驚魂未定地說:「睡不著嗎?吃過藥沒有?」

      梁景瞳搖搖頭:「不想吃,我有點冷,可以抱着我睡嗎?」

      尚想起莫俞殷說過,軟癌其中一個症狀是患者長期低溫,便點點頭,依言摟著梁景瞳的腰躺。

      這樣抱著人睡還是第一次,尚心中不由得有點尷尬,好一會兒有睡不著,睜眼一看,梁景瞳還是望著自己,但視線投在他的臉上,卻是空洞沒焦距的,似能看透實物,見到另一派景貌。

      尚見到他這個模樣,像甚麼都不是,但又像想通了甚麼。有點心驚,正想輕喚他時,梁景瞳長翹的睫毛扇了扇,緩緩地閤起,街燈穿過窗簾,映在眼窩處成了一抹黑影。

      梁景瞳的聲音幽幽地傳來,似是嘆息般,淡薄如煙般見人捉不緊:「看來還是不習慣在別的地方睡......」

      尚開始時以為自己聽錯,見到梁景瞳唇邊冰花似的淺\笑,一顆高懸的心驀定,頓時釋懷了。那是溢著幸福的笑容,看來他已經隨心所願下決定。

      尚相信自己不會認錯,因為他曾經多麼渴望擁有這樣東西。

      調整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自梁景瞳到來後,他終於有一晚可安心睡覺。

      ***

      隔天大清早,一個人影由遠而靜,最後停在靜悄悄的莫家大門前。他站了一會,然後,抬起手。

      刺耳的門鈴聲劃破寧靜,持續一會兒,然後回復寧靜。

      見沒有動靜,那人再次按響門鈴。反覆試了多次,屋內還是鴉雀無聲,那人沒多思索,纖長的手指第N+1次戳在門鈴鍵上,這次的鈴聲就如長江之水,源源而來,滔滔不絕,氣勢澎湃叫人難以忽視。

      看來那人的作戰策略,地下立即傳來可媲美大象走路的震動。

      「天殺的!大清早在亂按門鈴,別家的不按還要按我家──」莫俞唯一開門,接下來話語自動消音,錯愕地張張嘴,還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梁景瞳疲憊地睨他一眼,淡淡地問:「你想我按別家的?」

      「沒這回事,沒這回事。」還頂著雞窩頭的莫俞唯回過神,迅速陪上笑臉,打開大門讓他進屋。梁景瞳也不跟他客氣,自顧走進屋內,順帶將發呆的莫俞唯也拖走。

      秀拔的身材走在前頭,莫俞唯大力地掐掌心一下,痛楚立即經神經線傳送到大腦,發夢似的感覺終於消淡一點,只是他還是想不通梁景瞳為何會突然回來,難道被他發現已策劃好今天到任礽尚家綁他回來?

      眼尾偷覷前方的人,卻只見一貫的淡漠,沒有露出半點端倪。

      腰身一緊,屁股就抵在大廳沙發冰涼的皮革上,還沒反應過來,一個黑鴉鴉的頭顱理所當然地枕在胸膛上,頭顱的主人施捨般冰冷冷地說:「抱我,陪睡。」

      「抱你?陪睡?!」他不是應該解釋為何去而復返嗎?所有故意情節中,主角久別重逢不是都會眼淚鼻屜亂抹一把,訴說深情的嗎?怎麼輪到他時只會是睡覺.......

      咦,慢著!這句有點熟悉。

      哇哇哇,根本就是十四年前第一次淪為床伴時的對話(魚:對不起,那時沒有床),他一生悲慘的陪睡命運\之初始。

      可不行,當年就是這樣不明不白給睡過去了!莫俞唯正想搖醒他問個明白,便聽到懷內傳來一把抑壓的聲音。

      「你當真不後悔嗎?我可能活不過一年......」

      「......」後悔,當然後悔...竟然忘了向你追討第一次陪睡費。

      見沒回應,梁景瞳睜眼睇到莫俞唯懊惱的樣子,秀眉立即蹙起,冷哼一聲。「是你叫我回來的,要後悔也來不及了,我睡定你的。」

      聽到這強勢的宣言,莫俞唯呆了一呆,見到那白皙的臉頰飄上的兩朵紅暈,笑著將他摟緊。

      「沒關係,我讓你睡,只是小本生意總不能虧本,你的所有消費我會慢慢算,多謝惠顧。」

      ***

      日子平靜地流逝,不知不覺盛夏來臨。

      莫俞殷在醫院留宿,偶爾會回來。放暑假的莫俞湳則有空就往嚴玄家跑,幾乎成為嚴家的人(僕人)。自從解決了虧空事件後,莫俞唯的事業如日中天,更上一層樓,薪俸像宇宙一樣不斷抗張。就在每人都以為他會穩坐總經理的寶座時,他推卻了所有工作,只因為一件事。

      梁景瞳的病情惡化了。

      初時也只是右手行動不方便,哪知癌細胞擴散的速度快得叫人來不及準備,才是盛夏,梁景瞳已經不能行走,需要輪椅代步。

      莫俞唯剛發現時只差沒將主診\的醫生捏死──

      「不是說吃藥就沒事嗎?!你看,現在不能走了!若是那些藥沒有效用,我幹嘛花這麼多錢買藥,為啥要來看你啊?嗯?!」兩手鉗著白袍醫生的脖子,死命地搖搖搖。

      醫生翻著白眼,快要斷氣似的,掙扎地說:「謀\殺啊......救命......」這人是否隔壁精神科跑過來的.......誰人來救他......

      「救命?!我的錢也敢坑,誰都救不了你的命──」

      開門聲響起,醫生只覺得脖子一鬆,定睛時莫俞唯已經穩穩地坐在病者家屬的座位上,臉帶和煦的微笑,溫聲有禮地問:「醫生,請問還有沒有其他診\治方法?」

      醫生看得目瞪口呆,將若無其事的莫俞唯上下打量一番,見他無靜無事,絲毫發瘋捏人的跡象都沒有,幾乎要走到精神科檢驗是否自己才有思覺失調。

      「喔,你檢查好了?」莫俞唯似是剛發現護士推著梁景瞳進房,忙起身接過輪椅,表現出無比體貼。

      梁景瞳一個下午作了數不清的檢查,從這科到那科,比讀書的學科還要多,他病發後身體比以前虛弱多,這時簡直疲倦得幾近虛脫。他疲憊地瞪莫俞唯一眼,輕輕地說:「你別以為我看不到。已經換了四個醫生了,你再這樣兇,還有醫生敢接我這病人嗎?我真懷疑你是否想我痊癒的。」

      接到莫俞唯厲眼一掃,醫生擦擦冷汗,乾笑地說:「沒這回事,沒這回事,莫先生對我很客氣。」

      「聽到沒有,我斯文得體,哪會幹兇人這些事?醫生,快說還有甚麼診\治方法罷。」莫俞唯揚起下巴,對醫生的氣還沒下,趾高氣揚地說。

      醫生額頭冷汗更多,當然不會兇人......只是會殺人而已。

      「這個嘛......其實我們正在找合適的骨髓,假若移植成功的話,痊癒的機會高達八成......」

      就是這樣,莫俞唯聽到比較順耳的說話,乖乖地護著梁景瞳回家,醫生的小命暫且保住。

      這段期間,莫俞唯的生活翻天覆地的轉變,從有為青年降價至有為煮夫,做任何事也以梁景瞳的健康為依歸,不能晚睡,不能煮油膩食物,每天要按摩麻痺的肌肉......由於不放心其他人代勞,他事事亦都親力親為,慢慢地從笨手笨腳,到百鍊成鋼的盡職私家看護,深切感受到,原來,錢也不是萬能。

      當然,他仍相信,沒錢,萬萬不能。

      7月29日隨著炎熱的夏天姍姍到來,這天是梁景瞳的生日,莫俞唯當然沒忘記這重要的日子。

      也不知是體恤梁景瞳行動不便,還是體恤自家荷包,莫俞唯召集莫家三兄弟,連梁母,當然包括不請自來的嚴玄,在莫家小宅裏親自下廚,煮了一頓簡單而隆重,簡樸而美味,健康而豐富的晚餐。

      甚麼?不明白甚麼是「簡單而隆重,簡樸而美味,健康而豐富」?沒關係,莫俞唯將會詳盡解釋。

      「二哥......你還有菜沒拿出來吧?」莫俞湳望著眼前四碟小菜,眨眨眼,抬頭期待地望著莫俞唯。

      「切,還不是跟平常一樣,家常小菜。」莫俞殷撇一撇嘴,用筷子將菜挑撥兩下,「我說嘛,今天是小瞳生日,你不是這樣吝嗇吧?好歹也來道龍蝦刺身,只有這些,好沒誠\意啊。」

      莫俞唯冷哼一聲:「甚麼沒誠\意?比平日添一道菜,還不夠隆重嗎?由我下廚,簡直是品質保證,味美的象徵。近期甚麼都有毒,海鮮還有科索沃病毒,還是吃飯最安全。今餐四餸一湯,白飯任裝,飽肚又健康,還挑剔甚麼?」

      莫俞殷美目賊\頭賊\腦地轉一圈,對壽星梁景瞳擠一下眼:「要是我有錢的話,一定請大夥兒大三星餐廳吃頓飽的。哪裡像有些人吶,嘖嘖,錢最寶貝。」

      莫俞唯出奇地沒發怒,掛上讓人發毛的微笑:「那好,為了公眾利益,我借錢給你請大夥兒吃飯,只收兩釐息,便宜你了。」

      比精打細算,恐怕沒人能及得上莫俞唯,激將法對他而言就好像與豬打架,動口動手時沒錯是爽呆了,可是只會使自己一身髒,甚麼利益都沒有的事他絕不會幹。

      其他人早已見慣不怪三兄弟在一起時定必吵吵鬧鬧,明白這些時候最好聰明地少說話,多吃飯,淨看戲,明哲保身。而且每道菜餚實在太精美(份量少),不加把勁吃,所有餸菜眨眼間就會風捲殘雲,盡掃一空。

      莫俞唯與自家大哥舌劍唇槍同時,挾菜的速度毫不減慢,只是他挾的菜盡數落在梁景瞳的碗裏,並非自己口中。

      梁景瞳食量本就不大,藥物的副作用影響味蕾,生病後再好吃的珍饈百味也是如同嚼蠟,吃得就更少,碗中食物沒動幾口便吃不下了。

      其他人眼巴巴地望著他面前食物堆積如山,碟中卻迅速清空,一副想吃又無可奈何模樣,他扯一下莫俞唯衣袖,沒好氣地說:「我飽了。」

      莫俞唯停下動作,睇一眼幾乎沒碰過的菜餚,一張俊臉沉下來:「你以為自己在煉仙嗎?你......」他看到梁景瞳眉宇中透出疲倦,正想開罵但心中又不忍,撥去三份二食物,「算了,我不要求你吃光,但最少跟我清了這些。」

      梁景瞳唇瓣開了又闔,最後甚麼都沒說,乖乖地沉默扒飯。

      莫俞唯酷著臉堅視他,見到食物一件不剩,才暗地裡噓一口氣。

      他不是不知道梁景瞳沒食欲,但是甚麼都不吃的話,脆弱的身體怎能維持下去?梁景瞳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藥物的效用全不顯注,他幾乎每天都害怕他會撐不下去。

      夜半醒來,他就是臉色蒼白地睡在身旁,眉宇痛苦地輕鎖,氣息淺\得幾乎不可聞,恐懼如滔天巨浪般淹來,怕這人無聲無息地與世長辭。有好幾次,好像連胸腔輕微的起伏也消失了,他當下不解思索地將人搖醒,聽到濃濃睡意的聲音,才鬆弛下來。

      或許是感受到他的不安,梁景瞳睡得很淺\,輕微的動靜已經叫他醒過來。以前都是莫俞唯較早起床,現在他一睜眼,便能見到一雙清澄的水眸直直地睇著自己。

      見到眼窩的陰霾越來越重,他才發覺原來梁景瞳是幾乎沒有睡過。

      有一次忍受不住,將他往床裏摜:「不管怎麼也好,今天你怎也得給我睡飽!」

      他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沉默良久,輕輕地笑了:「可能以前睡太多,現在睡不著了。」

      笑容中的沉重的疲憊叫莫俞唯每次想起也是鑽心刨骨的痛,要克服這病並非他原本想的容易,不似童話中武士兩三下擱倒惡龍,親親公主就大團圓結局。

      死,是他們禁忌,誰也不願提起這話題,可是恐懼蟄伏在體內,怎麼也沒辦法除去。

      收拾好碗筷,莫俞唯說是要準備一些東西,假意叫梁母與梁景瞳到前院散步。

      梁景瞳心中滿滿的感動,又為他的孩子氣而好笑。心想,依莫俞唯的個性,缺乏浪漫因子又吝嗇,還不是一個生日蛋糕了事。弄得神經兮兮的,若不清楚他為人,還以為會怎樣隆重其事。

      他配合地裝傻,與母親雙雙離開飯廳。

      前院只有幾株花,數叢野草,其實沒甚麼好景致。

      梁景瞳無所事事,對莫俞唯的神神秘秘抱有幾分好奇,叫母親將輪椅推到直通大廳的窗子旁,偷覷屋內情況。

      梁母的童心比哪一個都旺盛,聽到梁景瞳要偷窺,當然以俐落的行動支持。

      只見屋內莫俞唯對著自家兄弟指手劃腳,然後慌慌亂亂地通屋走,梁景瞳看得好笑,突然發覺莫俞唯活躍起來挺像一隻跳蚤,四處亂蹦。

      好像是有來電,莫俞唯突然停下奔走,提起了電話。莫俞唯正忙得不可開交,硬生生地被打擾,初時臉色不太佳,聽到是何人時,更簡直是要殺人的夜叉臉。後來似是聽到甚麼驚奇的東西,呆若木雞,然後笑得傻愣愣的,活像中了□□頭獎,高興得癡了。

      見到莫俞唯的臉色從紅變黑,黑變白,白最後再變回紅,梁景瞳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心像被貓兒爪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撓,渴望揭露發生啥事。

      他與母親對望一眼,兩張相似的臉上掛著同樣的興致勃勃。果然是母子同心,不需多廢言語,梁母便識趣地說:「這裏有些冷,我去拿外套給你。」

      梁景瞳笑著點點頭,算是許可了。

      當真是天氣反常,蟬兒知了知了叫竟還會覺得冷。

      梁景瞳微笑地回望大廳中再次四處疾走的莫俞唯,一陣難用言語形容的喜悅升上心頭,軟軟甜甜,充滿每一個角落。生命中能有這些人陪伴他,不需奢侈的物質享受,只需要三餐溫飽,他已經別無所求。

      暖風輕送,樹影搖曳,夏日的陽光花白耀眼,就像許久前的一個下午,只是那時仍是春未,沒這麼熱騰騰。

      梁景瞳有點微昏,懶洋洋地靠在椅背,拭去鬢邊汗水,輕輕地低喃。

      「真的是病久了,曬一會太陽也捱不住──」

      砰砰──

      「!」

      胸腔一猝,毫無先兆地傳來一陣銳痛,像萬針同時刺向心臟。梁景瞳將身體捲起來,雙手捂著心口,大口大口地噓著氣,卻未能紓解半點煎熬。冷汗源源不絕地淌下,他張開口,卻痛得出不了聲,只能沙啞地發出微弱的單音。

      他放棄喊人了,忍耐地希望捱過這陣痛楚。只惜痛楚無邊無際地湧出來,如一腳踩進沼澤,越陷越深,怎也不能逃脫,亦不見盡頭。上排牙齒深深囓入下唇,瑰色的唇瓣被咬得傷痕累累,沒一處完好,然而相比心臟處絞揉、撕裂的劇痛,不過是微不足道。

      為什麼拿衣服會這麼久.......

      只是短短的數分鐘,梁景瞳就覺得似在修羅地獄走了一轉,整個世紀那麼長。這次痛楚比過往任何一次病發都來得兇猛、噬人,心臟簡直像不斷被割開再重組,重組再割開。奇異地,眼前並非如以前病發一般一陣陣地發黑,而是益發的光明刺眼。他開始痛得發麻,全身的力氣被抽乾,只可以放任地讓它痛。

      隱隱見到,頭頂無數火紅的花蕊在白瓣上燃燒,形成一遍紅白交雜的花海,那是鳳凰花開的季節,一個睡意正濃的好時段......

      他好幾天沒睡好,正躺在學校的鳳凰木下打盹。

      莫俞唯像記憶中一樣,從遠方走過來,這次他沒有拿著相機,亦沒有偷拍。他想像第一次般叫莫俞唯抱他睡,哪知他根本說不出話。

      那張俊臉因悲慘而扭曲了,激動地衝上前抓住他的肩膀猛搖,口裏不知在嚷些甚麼。

      他輕輕地笑開,想告訴莫俞唯,他累了,甚麼也聽不到。

      世界漸漸黑下來。

      ***

      天藍的窗簾在翻飛,風帶進焗熱的空氣,房中氣溫再添幾分。

      被蹭掉的薄毯子亂成一團,床上空蕩蕩的,倒是地上有一個龐然大物,緊緊地抱著一個白兔形的雪豆抱枕。他往左往右轉了一會,哪個姿勢也消除不了泉湧的熱力,睡不著,無可奈何還是醒過來。

      擦拭去鼻樑冒出的汗水,莫俞唯不耐煩地隨手將摟得暖烘烘的抱枕扔回床上,咬牙切齒地喃喃自語:「該死的夏天!該死的全球變暖!」

      想要他屈服?門都沒有!電費這麼貴,怎也不開空調!

      床上有個清秀的青年抱著心愛的抱枕,沉沉地打著輕呼。白皙的臉頰可能是熱的原故,飄染上兩朵淺\淺\的紅暈,有趣可愛,讓人忍不住.......想捏醒他。

      心動則手動,才剛抬起手要試試粉嫩臉蛋的手感,鬧鐘不識時務地響起──

      莫俞唯猛地回神,哪來甚麼青年,只有小白兔抱枕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關掉刺耳的鬧鐘,他從地上爬起來,骨頭一塊塊「咯咯」地作響,在地板上睡了一晚,全身酸軟無比。

      也不知為甚麼,明明沒人踹他下床,獨自睡了這麼久,還是每天在地板上醒過來。

      飯廳裏擠滿了人,嚴玄正在餵睡眼惺忪的莫俞湳,任礽尚似在跟張傲賭氣,坐在數丈外,莫俞殷的那口子則在替他紮頭髮。

      「來,張開口,啊──」

      「啊──」

      他的弟弟是癱了還是智障......

      「飽了......」

      「乖,多吃一口......」

      「啊──」

      看來都是後者。

      「我都說她與我只是普遍朋友......」

      「哼,普通朋友會一天打十通電話啊?!」

      「她要打我可阻止不了......」

      「那就是默許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吵架請回家自理好不好......搓揉一下發疼的太陽穴,轉向另一對無所事事的兩口子。

      「早餐吃餃子好不好?」

      「好。」微笑。

      「午餐吃日本菜好不好?」

      「好。」還是微笑。

      「夜晚我在上面好不好?」

      「不好。」仍是微笑,「馬尾紮好了。」

      ......= =\"

      莫俞唯佇仔樓梯口,一臉陰沉地看著屋內一雙一對的情侶。天殺的,他的家何時變成收容所,有的沒的全擠在一起,故意刺痛他的傷口!

      像是察覺到某處鬱抑情緒正在醞釀,喧鬧的大廳沉靜下來,眾人一致望向莫俞唯。

      「想死我了,小唯我們很久沒見啦,你有沒有想我喔?」

      昨天才一起吃晚飯,實在勾不起他的思念。

      一把推開樹熊般的大哥,莫俞唯清清嗓子,環視一周:「你們不用上班嗎?」

      目光對上嚴玄。

      「我?小湳說要回來看你,我當然捨命陪君子。」

      目光對上昏昏欲睡的莫俞湳,搖搖頭還是放棄,這傢伙是嚴玄公司的寄生蟲,每天與放假無異。

      目光對上任礽尚。

      「我的廣告拍好,現在放大假。」

      莫俞唯臉色一沉:「那就是在這裡度假了?一小時一千。」

      目光對上張傲,已經懶得詢問。

      「劃一收費,設有加一。」

      張傲沒所謂地聳肩。

      已經八點半,沒空再管剩下的那一對,莫俞唯拿起桌上的三文治就往屋外走去,關門前留下叮囑。

      「郵箱有一條後備鑰匙,最後走的人記得鎖門。姓任跟姓張的記得留下錢。」

      屋外陽光燦爛,莫俞唯伸一下懶腰,慢慢踱步回公司。

      心裏明白那些有的沒的聚在一起為了何事,但是那聲感激他實在說不出來。梁景瞳離開了五年,他們每年這一天都會特意回來陪他。

      只因為,今天是梁景瞳的生日。

      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徹頭徹尾改變一個人,只是為什麼寂寞的感覺怎也不能習慣?

      每天醒來都覺得身邊仍有一個人,每天吃飯會想為另一個挾菜,走過畫室會以為有人在裏面......他幾乎認為自己思覺失調了。

      陽光均勻地眷顧每一寸皮膚,可是莫俞唯仍覺得胸腔一陣陣地發冷。湛涼的寒意從心扉缺失的一角冒出,爪伸致四肢百駭,是驅逐不了,蟄在體內的寒冰。

      站在筆直的樹幹底下,才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回公司,而是去了築南學院的小學部。

      腳下的綠意盎然的紐西蘭草皮,說明築南仍是毫不惜金的浪費。正在放暑假,偌大的校園空蕩蕩的,許久都不見小貓一兩隻。

      以前看這株鳳凰木總覺得高不可攀,現在一看,倒像縮水一樣,不外如是。莫俞唯撫摸一下樹皮,抿唇一笑,也不知是人變還是樹變。

      他挨著樹幹坐下,緩緩閤上眼,享受涼快的樹蔭。想起自己的第一次(陪睡)在這裡不見了,現在還沒追討賠償,還真是有些悶氣。(魚:都讓你當兩回小攻補償了,還抱怨甚麼!)

      本來是清醒的了,躺下卻覺得有點睡意,神智漸漸蕩遠了。

      「唧──」

      一下輕微的機器聲傳來,莫俞唯惺忪地睜開眼......

      頎長的青年垂下手中相機,對他莞爾一笑,清澈的眸子閃過一迅淘氣。

      他張了張嘴,卻愕然得說不出話。

      青年將鬆垮垮的包包擱在莫俞唯身邊,仰天枕在他的腿上。

      「怎嘛了,睡傻啦?來,我陪你睡。」

      莫俞唯一把抓緊眼前晃動的蔥白五指,揚眉說:「你不是說暑假後回來嗎?」

      「騙你不行嗎?」

      梁景瞳輕輕一笑,熟稔地挪到最舒服的位置上,安心地闔上雙眼。等了半晌,莫俞唯竟沒有發火,只是臉上從來微微搔癢的感覺。

      「怎麼曬到像烚熟的蝦子一樣?」

      睜開眼,見莫俞唯正皺眉打量他的臉龐,搔癢的感覺是因為大姆指在緩緩摸挲。梁景瞳貓兒般仰起脖子,輕輕呢喃:「昨天去了沙灘,過兩天就沒事的了。」

      沙灘?!

      比堅尼美女,肌肉帥哥,熱情如火的陽光,水清沙幼,風景如畫......絕對是──

      出軌的好去處。

      一聽他的說話,輕撫的指頭狠狠地捏向柔嫩的臉頰,「我等你等了五年,以為你去坎伯韋爾藝術學院讀書,原來你是去風花雪月!」

      梁景瞳蹙眉拍開他的雙手,五年來的積怨一腦子傾巢而出:「你瘋了嗎?甚麼你是等了五年?不是你諸事,向學院報了學籍退不了學,我用得著剛做完骨髓移植,就被你推到英國一邊做物理治療,一邊讀書,你以為我很舒服?你這吝嗇的混蛋,五年從不見你過來探望我一次!我昨晚沒睡也做好最後報告,好要早一天回來,哪知回來反被你罵!」

      五年前,那通電話就是主診\醫生打來。莫俞唯見病情沒進展,本想臭罵他一頓,誰知卻聽到出乎意料的消息,有合適骨髓了。

      當他興奮地走到前院,想宣布這消息時,就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梁景瞳。幸而送院時仍不太遲,院方迅速安排手術。

      梁景瞳氣不打從一處來,當下起身背上包包,轉身就要走。

      「等等!」氣勢不如人的莫俞唯現在知道糟糕了,忙站起來,扯住他的衣袖。

      「等甚麼,還要讓你罵嗎?放手!」梁景瞳冷凝著臉。

      學院退不了學也不打緊,只是他連機票也買了,這可退不了,只可委屈梁景瞳如期到英國去,他還想生存多一會兒,這原因當然不會向梁景瞳說。

      而且手術後,梁景瞳的情況穩定,英國的物理治療比較發達,過去復康也快點,看他現在能走能跑就知道吧。

      至於五年不曾到英國嘛......全怪美國向伊拉克開戰!

      甚麼?有啥關係?關係可大了,美國打伊拉克,那麼油價高企,油價高就機票貴,機票貴嘛......為了防止更多廢氣污染地球,環保的莫俞唯就忍痛沒飛去英國了。

      梁景瞳目前這麼憤怒,當然沒可能聽他洋洋灑灑的一大串原因。莫俞唯自知理虧,忙縮開手,連聲說:「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梁景瞳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打量他一圈,然後詭異地笑了。

      「知錯就好。」

      明明是烈日當空,莫俞唯卻覺得一陣寒風吹過背脊。

      打個抖,他唯命是從地說:「當然知錯,當然知錯。」

      「那好,我們回家睡。」

      不管莫俞唯意願,梁景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人拖行。

      「啥?為什麼要回家睡?這裡挺不錯啊。」

      「我不喜歡野戰,難道你喜歡?」

      「甚麼?我當然也不......慢著!你說甚麼野戰!?」

      ............

      風吹過,捲著幾片落葉,鳳凰木下回復靜悄悄。

      甚麼?還不知手術結果?當然是成功啦,不然哪來詢眾要求的HE。

      [完]

      這後記很奇怪,因為魚足足寫了三個月,改的次數比修文還多。

      《小鬼》該是魚最長的文了,斷斷續續,拖拖拉拉了很久...還是寫不完。期間發生了許多事,幾度情緒崩潰,因為先是魚的外公逝世了,然後...魚的母親驗得三顆腫瘤在淋巴。

      那時一直在想,為什麼命運\總在幸福時打擊人?可能這就是上天的惡趣味。魚無奈,也只好接受,每天還是那樣過,但心中總是苦澀的,不想將快樂的小唯小瞳打擾,所以《瘋魔》誕生了,《小鬼》的進度拖慢。

      魚很感謝所以看完《小鬼》的你們,說句實話,是你們容忍度高,不是魚寫得好。
      只是魚今年會考了,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考試(就像人一定要出恭一樣,令人厭惡卻是必要),咳,為了考好這個米田共...呃,會考,魚只好停欄......不然,成績慘不忍睹的話,以後就別想碰耽美了。

      停欄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若是親支持魚的話,07年的六月會在鮮再見魚。希望那時會見到你們,感激不盡。潛水的親們請露個臉吧,算是跟魚道別。

      明年暑假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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