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俞岱岩短篇）》虞玙

1、第 1 章

　　“无忌的病咱们再治不好了，我想着带他去少林，拼了这张老脸苦求，说不定少林方丈肯网开一面传他少林九阳功……”
　　年已百岁的老真人说这话时，声气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很不相干的事情。
　　武当五侠心中恻然，这话自然是瞒着无忌的，那小小孩儿已经瘦得不成模样，只是还每每劝着他们这些长辈，乖顺之态，着实令人心痛。
　　殷梨亭早红了眼圈，宋远桥叹了口气，道：“五弟妹当日……只怕少林不肯答应。”
　　俞莲舟道：“不如弟子与师尊同往。”
　　张三丰望着下面几个徒弟，心中甚是嗟叹，这几年，先是折了老三，眼下又去了老五，眼看着无忌那孩子也难保住……无论如何，总是要尽了力才是。
　　“不必多说了，明日我便带着无忌下山。”简短地交代了一句，张三丰一抬眼，正看见张松溪默默无言。
　　“松溪你且去和岱岩说说，这事怪不得他，叫他别那么苦着自己。”
　　张松溪躬身应了个“是”。张三丰晓得这个四徒做事妥帖，也不用多嘱咐，转头又瞧了瞧两个小徒弟，不知该说甚，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无忌此去，还能回来吗？”当晚听了张松溪说话，俞岱岩只怔了怔，却问出这么一句。
　　张松溪不知他心里所想，斟酌着答道：“若是少林功夫不肯外传，也许无忌要拜入少林门下，约莫两三年就能回来吧！”
　　俞岱岩不做声，两眼直瞪瞪地望着窗口的天空，却似失了魂一样。张松溪推了他两把，见没有反应，苦苦寻思自己有哪句话说差了。
　　半晌，俞岱岩收回了目光，却向着张松溪笑了笑，揶揄道：“四弟就是这般小心，若我有你一半细密……”话到此处却嘎然而止。
　　气氛却冷了下来。

　　张松溪叹道：“三哥，这事原怪不得你，五弟夫妻两个……实是为世人名利心思逼迫所致。你瞧，无忌那孩子不是亲你得紧么？”
　　他也自知这话在武当无论如何提不得，究竟事到如今，俞岱岩残了，张五夫妻两个死了，谁对谁错，早就没了前后因果……左不过是还剩下的这些人伤心落泪罢！
　　只可怜师父，百岁的老人家，还需为他们这些不成材的子弟操心劳神。

　　俞岱岩出神了半晌，忽然笑了笑，道：“五弟为人厚道，只肯责怪自己，断不会责怪别人的。”
　　张松溪张张口，没敢接这个话茬。
　　俞岱岩继续道：“我当日却是有些想不开，其实究竟也和五弟妹无关，反是她命人送我上山，这算是……俞岱岩恩将仇报？”他说这话的时候，虽是在笑，脸上却肌肉抽动。
　　张松溪瞧了不忍，想要劝慰，就如往常样说些别事混过去。俞岱岩却摆了摆手阻止，又问道：“师父和无忌，明日下山？”
　　张松溪点头说个是。俞岱岩便道：“到时我也去送送他们。”

　　夜深人静。

　　俞岱岩常常想，自己或者真是心胸狭窄罢！行走江湖的汉子，岂有不伤残的？纵然十年惨淡，却也还有师父师兄弟相伴。天鹰教抵死不认是他们下的手，武当五侠与天鹰教交涉也不止十次八次，只是终究是一笔没结果的烂帐。等到张翠山夫妇回来，这笔眼看要解开的烂帐忽地变成了死帐。
　　俞岱岩只是有些想不通，自己已经忍了十年，怎地那日就没耐住自己的脾气，明知大敌当前，却还是没压住激愤的火气。这一说破，张翠山无言以对，殷素素意冷心灰，究竟也只是便宜了外人，武当落得个凄凄惨惨。
　　可见我是个心胸狭窄的。俞岱岩心想。

　　所以，究竟是不是他亲自逼死了五弟夫妇呢？俞岱岩想不通，或者说，不敢往深里想。

　　宋青书是他自小看到大的孩子，自是向着他说话，义愤填膺满口说的全是天鹰教的不是，少林等仗势欺人，说罢了还小心翼翼瞧着俞岱岩的脸色。俞岱岩想想自己落得晚辈安慰，感动之余却也自觉好笑。
　　只是这青书所说的，也未必就不是大师兄的意思罢！

　　殷梨亭莫声谷小哥俩和翠山亲些，虽然晓得也怪不得俞岱岩，殷素素难辞其咎，只是心里也未必没有一点“可惜那时三哥太冲动，不然咱们先打发了外敌，五哥也不至于……”的想法。
　　俞莲舟最是公正严谨，张松溪素来看得透彻。张翠山自尽后，俞岱岩两日水米不进，醒来的时候便是这位四弟端着粥坐在他床边，俞岱岩不理他也不恼，只拿师父作理，殷殷劝他好生吃饭。
　　最后张松溪也只是惘惘道：“不过一笔糊涂帐罢了，三哥莫多想。”
　　只是旁人说的太多，是与非，也都于他无益罢了。

　　俞岱岩尚记得，那日张翠山愧悔交加的神情，殷素素面色苍白万念俱灰的面庞，随后，便是张翠山一剑了断了自己性命，殷素素也随着夫君而去。

　　倘若再来一次，我一定什么都不说，只作不知罢了。俞岱岩淡淡地想。张翠山的命和他的腿相比，哪个更重要不言而喻，况且就算说了，他的腿也回不来了。
　　不过白说句气话，却要了五弟与五弟妹的命。
　　他的腿还没有这般贵重。

　　不过俞岱岩也是清楚，单为了对不住自己，张翠山倒不至于自寻死路，也是武当内外交困，被逼迫地狠了，连张松溪都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所以，他俞岱岩也只是压死张翠山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稻草平时不算什么，这时却不得不一辈子背上如山的愧疚。这愧疚，俞岱岩自心中有数，自家行的不是便不是了，无需他人劝说什么“不是你的错”。

　　所以说，我但凡有四弟一半的细心谨慎就好了。有时候张松溪来陪他说话，俞岱岩便这般想着。

　　张三丰带着无忌去了少林。那孩子是个仁厚的，临走时还偷偷和他说，三师伯，等我学会了少林的功夫，回来教给你，你就可以走路了。
　　俞岱岩只是笑着摸摸这孩子的头，嘱咐要他乖乖地。

　　张三丰还没回来的时候，俞岱岩忍不住向张松溪道：“四师弟，你多收几个弟子罢！若是不得空，我也可替你教导些。”
　　张松溪见他难得心情好，连忙答应着，又笑道：“三哥想要什么样的传人，师弟走遍南北也要寻了来。”
　　俞岱岩瞧了瞧明朗天色，笑了笑没答话。

　　将来清明寒食，若是无忌回不来，也总须有个人为张翠山夫妇供碗浆饭。他们师兄弟，终究是要老的。
　　所以，也无需在意老死江湖，亦或是老死床榻了。